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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东京札记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作者:洁尘 著


第一章 东京札记

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我对东京街道的迷恋,发端于永井荷风的《晴日木屐》。记得第一次读的时候,就读到永井荷风的发小井上哑哑曾经在雪日赋的那首短诗,“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真是让人为之一振并悠然微笑的妙句啊。

东京是一个非常适合散步的城市,在群楼之间盘绕的高架桥下面,有很多小街、小巷、绿道,让在巨无霸的超大城市中显得无比渺小的行人能够安详踱步。早年,我读永井荷风的《晴日木屐》,后来又读过一些关于漫步东京的书,比如最近这几年读的刘柠的《东京文艺散策》和新井一二三的《东京迷上车——从橙色中央线出发》等。

任何时代,文人都有对周遭的不满、无奈和遗憾。对所处的时代总是牢骚满腹,是文人的本质特征之一,也是文人可爱又可厌的一点。1908年,永井荷风在欧美晃了几年后,返回故乡东京,在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支撑下,开始了随时拿着阳伞、穿着木屐、揣着江户时代地图的漫步。荷风说,他不想抛头露面,不想花钱,也不需要同伴。那什么样的消遣可以满足这几个条件呢?唯有散步。“如果你想体会近代文学颓废的诗情,不用远赴埃及或意大利,没有比漫步现在的东京更能让人感伤的了。”他那些年漫步的东京,正处于近代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逐渐加速西化的过程中,其时间跨明治晚期、短暂的大正时期而进入昭和时期,荷风所目睹的情形,正是日本在东京大动干戈、大加改造的阶段,手里捏着江户时期的地图,眼见着老建筑、老街道一个个在眼前消失,崇尚传统的荷风,其伤感之情十分浓郁。

荷风写到的一百多年前的东京,其景貌着实让现在的人吃惊。早年的东京,地势颇为起伏,人工开凿出来的道路切过山峦,形成各处的悬崖。也许,荷风所说的悬崖也就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说的陡坎,它们和各种坡,也就是日语中的坂,共同构成了东京早年逶迤婉转的城市景观。这些景观由茂密的植被所覆盖、牵扯,兜兜转转,颇为曲折。所以,在读荷风的漫步文字时,经常看到的那些地名,上野、根津、银座、入谷、六本木、御茶之水……我在几次的东京之行里都去过了。尤其是2017年夏天的那一次,我在东京的确走了太多的路。对比荷风的描述,现在的景观已是面目全非,四周的视线都被高楼拦截,天际线已与一百多年前完全不同。这是时代变迁的必然。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伤感的。至少我不伤感。

但就是现在的东京,还是一个适于散步的城市。通衢大道的背后是各种小街小巷,寂寥、沉静,非常干净,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诸如盆栽、个性门牌号、小雕塑等精致可观的小细节。偌大一个东京,随便拐入一条小街,就可以领略悠闲漫步的乐趣。关键是,四周几乎无人。这一点真是费解,三千万人的东京,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日本人没事就把自己关在室内吧,不像中国人喜欢在街上扎堆。要看大量的人流,在交通高峰时段的新宿、涩谷、池袋街头可以一试,但就是在这样的时段这样的街头,一旦离开街口,转入后面的小街小巷,人就都又消失了。

东京,皇居广场,晚霞满天的黄昏。

关于小巷,荷风写道:“那里潜藏着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无法得知的百态人生蕴含着隐居生活中那份远离世俗的宁静沉淀着从失败、挫折、穷迫中修得的慵懒与无拘无束的闲逸恬淡展现着赌上性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非凡的勇气。”

我在东京的街头散步的时候,就特别想起了这句话。

而在夜里,我会想起我非常喜欢的日剧《深夜食堂》,一抬头,东京小街的深夜食堂比比皆是,足够想象揣摩一番了。我希望找个大雪纷飞的时节再到东京,作为一个饶有兴致的游客,真正体会一番: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轻文学的素养

永井荷风说,“要对江户名胜产生兴趣,必须有江户轻文学的素养,进一步说,就是必须具备通俗小说作者的脾性。”这段话甚有意味。其中有两个关键词,其一是轻文学,其二是通俗小说作者的脾性。我自己的感受是,对于风景的赏玩,的确需要尺寸,这个尺寸妙就妙在“轻文学”这个尺度上——往下,流于粗陋;往上,太逻辑太形而上,也会因触点太高,进而视而不见,很难对应风景那种微妙的趣味。至于说通俗小说作者的脾性,荷风的这句调侃很有趣,他就把作为一个作家的自己定位在这个层面上,有点流俗,有点恶趣味,有点下里巴人的烟火气,荷风对此颇为自得。

江户时期的著名俳人山口素堂有名句,“满目盈新绿,山中杜鹃声声啼,初夏鲣鱼鲜。

这首俳句还有一种译法是,“嫩叶入眼帘,耳闻不如归啼声,贪吃初鲣鱼。

山口素堂是松尾芭蕉的把兄弟,芭蕉的大弟子室井其角也有一首写鲣鱼的俳句,“紫藤花开了,扳着手指痴等待,坐食初鲣日。

初鲣,就是最初上市的鲣鱼,是江户时代“宁愿典当老婆也非吃不可”的极品美食。5月初,初鲣上市,肥美丰腴,是生鱼片的首选。饕餮之徒为了这口,可以倾家荡产,一方面是满足口腹之欲,另一方面也是虚荣心爆棚,想让世人艳羡。日本女作家茂吕美耶曾有一个记载:1812年3月25日,日本桥鱼市初鲣上市,一共十七条,将军家买走了六条,其他被几家大餐馆分购。一条的价格折合成现在的日币,相当于二十七万日元,差不多一万七千多元人民币。不知道跟现在中国的“餐桌传奇”刀鱼相比,哪个更为昂贵?显然,这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也就是江户仔的风流美食佳话而已。

永井荷风评价山口素堂的那首俳句道,“……江户城最美时节的最美意境,尽在这十七字中。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在江户名所绘中描绘的美景,如果换成文字,这十七字足矣。

很多时候,读再多的关于江户的文字,千军万马涌至桥头,一幅广重或者一幅北斋立在那里,于是,一声唿哨,四下散开。似乎还有自嘲的嘘声。好的绘画作品,就是这样让文字的攻击欲望和解读野心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但还是得从画面前退下来,退到文字上。

要说关于江户(东京)的风景浮世绘,其色彩特征,还是永井荷风提炼得精到准确,他说,“暗绿的松枝、浓紫的晚霞和艳红的夕阳,这不仅是东京,也是日本特有的色彩。”

就说把色彩提炼得那么精到准确的荷风,他所说的暗绿、浓紫和艳红,到底该如何想象?我几次到东京,夏天的时候居多,总能遇到晚霞满天的黄昏。

2017年盛夏的一个傍晚,我坐在上野公园的松林里,晚霞铺展在天边,被树枝剪裁成一缕一缕的。从我坐的一个圆形的阶台上看去,没看到可以吸烟的标识,但四周的日本人都在抽烟,两个男孩,几个女人,还有一个老头儿。我也抽了一支,边抽边凝视着松枝间的晚霞。一支烟抽毕,发现旁边的老头儿正看着我。老头面容矍铄,一缕白发支棱着在耳边,好像怎么都压不下去的样子。我举了举烟头,老头儿狡黠地笑了,随手把他自己的烟头弹进了后面的花坛。我被他逗笑了,掏出随身的便携烟盒,把烟头放进去。再侧头看看老头儿,他已经不关心我这个外国人了,也无意赞许我的礼貌行为,只管自己惬意地往后仰,双臂撑着,面容上扬,迎着晚霞吹着小风。我心想,现在还有“江户仔”吗?那些正宗的“江户仔”后裔,在规整清洁秩序的东京,是不是也一样可以“身不揣隔夜钱”自如地生活着呢?

从松枝间望出去,暗绿、浓紫和艳红,都有了。只是肉眼看上去太鲜艳了,一点都不浮世绘。

轻文学的素养?这个说法久久萦绕于我,让我细细地思索。

街角的淫祠

想象中,荷风在上世纪初,趿拉着木屐,无论晴雨,或拎或撑一把雨伞。衣着呢,我原以为既然脚踏木屐,身上一定是和服,但后来才注意到,他其实基本上穿的是西服。荷风是留过洋的人,喜欢西服很正常。如果是西服的话,那么脚上穿的就不太可能是木屐。或者他就身穿西服脚踏木屐,很古怪地混搭着在东京的街道上游荡。谁知道呢?反正他就这么晃晃悠悠,东张西望,之后写就了这本有关城市散步这一主题的经典之作《晴日木屐》。

荷风是个高个子,想象一下当年他晃悠在东京小街小巷里的模样,就跟热门日剧《孤独的美食家》里面那个松重丰饰演的苦瓜脸、高个子中年男人走街串巷寻觅美食小吃店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

《晴日木屐》里有一篇《淫祠》,以前看的时候翻了一下就过去了,这回重看,一下子就很有兴趣。也是,要说淫祠这种东西,的确不是二十年前的我所感兴趣的内容,现在不一样了,中年的我对各种活泛灵异的民间景象的兴趣就大得多了。

所谓淫祠的淫,并非淫乱之意,而是多余、额外的意思;多余、额外的祠堂寺庙,也就是正统的儒释道之外的民间拜祭场所。淫祠一说出典于《新唐书·狄仁杰传》,“吴楚俗多淫祠,仁杰一禁止,凡毁千七百房,止留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而已。”

狄仁杰是不是多事,也不好说。但如此大规模的取缔淫祠,估计也是好坏良莠一并铲除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菩萨、神仙、圣人当然都是十分尊崇的,但人海茫茫众生渺渺,怕的是位居中央的大菩萨们顾不过来,于是就此弄一个地方小神仙来供一供,让其在小范围内照拂苍生,这也是出于一种淳朴的体恤之心,怕神仙们累着,工作大家做嘛。当然,好些淫祠供奉的是些巫鬼邪怪,这个呢,纯属迷信,会害人的,是应该取缔的。

荷风所在的二十世纪初的东京,但凡小街,到处都是淫祠,政府对此的态度是平日里不管不闻,但闹腾厉害了,就冷不丁地取缔一批。荷风喜欢看淫祠,因为“淫祠在预卜吉凶和显灵之余,大抵均以荒唐无稽之事伴有一种滑稽的趣味。圣天神供着油炸馒头,大黑神供着两根萝卜,五谷祠供着油炸豆腐,这都是人人皆知的”。荷风成日在东京晃荡,看到过专治虫牙的吃糖地藏,当然供的就是糖,还有供盐的盐地藏、供豆腐的专治湿疮的鬼王神、供煎豆的专治小孩百日咳的石婆婆神,还有人头痛时前来祈祷,病好后端了砂锅前来供奉的砂锅地藏……

中国乡间的淫祠现在也很多。淫祠一般都很小,有的甚至就是一尊路边的雕像,信众给搭个防雨棚,虽说灰头土脑的,但香火缭绕,再小也还是有几分气势。中国乡间的淫祠主人,土地爷最常见,财神爷、灶王爷、关公也常见,还有供各种娘娘的,女娲、嫦娥、花仙、狐仙什么的。供品一般就是乡民认为的好东西,塑料花、绢花很常见,馒头也比较常见,我看到过四川乡间淫祠还有供火锅粉的。

2012年夏天我去新加坡逛了些天。新加坡背街小巷里的淫祠不少,有的就在窗台上设一个,红红绿绿的神仙,红红绿绿的供品,看上去挺喜兴。我还去了一家很大的淫祠,当然,人家自己认为他的地盘是很正宗的,叫做“大乘禅寺”。临街的一个大铺子一溜排开,供的有观音、妈祖、大伯公、广泽尊王、保生大帝、城隍爷、九王爷、关公、孙悟空、孔子……铺子收拾得很干净,满地都是柔软的蒲团,我看到不少人进门选一个神仙,然后就虔诚地烧香叩头。管事的“大师”我也见了,长身阔脸,挺有福相,梳着道士髻,身披喇嘛的袈裟,混搭得跟这铺子的气氛很一致。诸神共存,祥乐和谐,呵呵,蛮好。

东京的各种神社挺多,大大小小。大规模的也有,小的就是路边的一个小神龛。现在有一些神社的签条设计得很可爱,弄成猫猫狗狗的样子,女孩子很喜欢。

我和同行友人某一天在谷中、根津一带转悠,遇到了“猫町”,就逛进去了。这是一个猫痴开的猫咪主题店,店设在爬山虎藤蔓满布的陡坎之上。上陡坎的扶梯是猫形状的铁艺,门口有猫的雕塑,这里可以吃饭(餐具和食品形状都是猫),也有很多跟猫有关的衍生品出售。当然也有好几只真的猫咪,很肥,任人摩挲。我后来在网上看到,这个“猫町”在亚洲的年轻女孩子中间非常有名,可能相当于一个猫主题的神社吧。

荷风的句子

二十多岁时就读过永井荷风,读后感觉耽美固然耽美,但总能嗅到丝丝缕缕的酸腐暮气,于是喜欢的心境中也就夹杂着些微的遗憾。十多年后再读荷风,味道就正了,那些苦寂荒凉的诗情,那些原来看似老旧的嘟囔、抱怨、叹惋,也就理解了,明白了,甚至同感了。

重读这件事,最能看到岁月的作用。重读最好是隔上五年、十年,五年仿佛阅读新书,十年则有恍如隔世之感。有的人有的书,重读之后发现其实道不同不相为谋;有的人有的书,重读有一种风雪故人来的亲昵和感动;而有的人有的书,重读居然让人有脱胎换骨的彻悟,让人一惊,惊的后面或喜或惧,而喜惧之后,自身的功力也就进了一层。

荷风说他希望自己在一个易于成功的年代,背对所谓的成功,“身同隐士一般,一天天地打发日子,在世上不露面、不花钱、不要对手,独自一人随意轻松地生活”。他做到了,于是有了不朽名作《晴日木屐》。荷风的散文作品中,因每日的孤独漫步进而素描二十世纪初东京风物的《晴日木屐》,相当好看也相当耐读。

跟随荷风的漫步,跟着他的雨伞和木屐,我们知道了一百年前的东京。

荷风的笔下,东京的夏天最为美妙。沿街漫步,眼睛里一一拾来虫笼、蚊帐、风铃、苇棚、灯笼、青色竹帘和绘画团扇等各种小巧玲珑的生活器物。

荷风相当推崇的“抬头满眼青叶山,口中松鱼耳杜鹃”(山口素堂的俳句),青叶来自银杏、椎、槲、柳、樱、松等美妙的树。

正午,“左右的窗户上是一片辉煌耀眼的阳光。透过晒台上翻飞的白色浴衣的缝隙,辗转身子可以仰望那高渺澄澈的盛夏正午的青空。”

居家,“廊下的胡枝子越发长长了,柔软的叶面缀满水晶球般的朝露。石榴花和百日红在午后的炎天下辉耀着烈火般的色彩。恹恹欲睡的浅色的合欢,于树荫深处,当着夕暮的微风摇动着淡红的刷毛。单调的蝉歌。时断时续的风铃声。”

荷风说,身处东京之夏,他哪儿都不想去。

永井荷风生于1879年,逝于1959年,早年游学欧美,中年后隐居东京,一生倜傥风流,但深得沉寂风雅之韵。作为唯美主义文学流派的开山笔祖,谷崎润一郎、佐藤春风等唯美派大作家都深受其影响,并在荷风的点拨和提携下登上文坛。

之前的很多年,荷风都被视作一个过时的文学界人物,在诸多昂扬且高光的二十世纪文学流派中,很多读者跟我当年的阅读感受一样,责其酸腐暮气令人不快。但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高速发展的经济、眼花缭乱的时尚、拥塞喧嚣的信息,终于让人疲倦了,这个时候,荷风的清寂做派——不屑于所谓的成功、不露面、不花钱、不要对手、哪儿都不想去,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犹如炎夏闷热中的缕缕荷风,清香凉爽。

2009年是永井荷风去世五十周年祭,日本岩波书店推出了精装豪华版的二十九卷本的《永井荷风全集》,一套售价二十多万日元,这在泡沫经济崩溃后一直不景气的日本,价格相当高昂;这套书折合成人民币也要三万多元,即使对于经济高速发展中的中国读者来说,也是不敢轻易购买的高价书。但这套荷风全集居然销售一空。这是荷风作品的魅力之故,同时也可以说是荷风生存哲学和生活方式的影响力所致。“我哪儿都不想去”,这样的说法真是大有意味、深慰人心啊。

荷风的风月小说

永井荷风的小说,放到现在来看,依然流畅可口。他几乎所有的小说都少不了迷恋烟花柳巷的男子和从事风月行当的女子。读荷风的小说,几乎可以把明治末期到大正再到昭和初期的东京风俗业给扫描一个仔细。彼时的东京,以日本桥、银座为中心,林立着各种西渐而来的咖啡馆、酒馆、餐厅、茶楼,大量的艺伎和当时的社会中上层人士在此会聚穿梭,恩怨情仇。这些场景在荷风的《东绮谭》《梅雨时节》《竞艳》这些以艺伎为主人公的小说里呈现得特别丰满。在《隅田川》《两个妻子》《积雪消融》等叙述视角有所变化的小说中,艺伎也是小说中出没的重要人物。荷风的成名作,被称为自然主义文学开山之作的《地狱之花》,跟上述小说的人物身份不太一样,是以一个青年女教师的故事为主体内容的,但小说的结尾处,单纯淳朴的女主人公园子,被主流社会抛弃、从地狱里爬出来之后,俨然已经换了一副心肠和筋骨,之后的人生走向也已不言而喻。

艺伎,虽然面上说卖艺不卖身,但按荷风说来,所谓卖艺不卖身,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提高身价,放长线钓大鱼。毕竟是风月场所的从业者,巨大的不安全感、特殊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使得这个人群游走在一个奇特的生存缝隙里。在那个时代,“无趣”的良家妇女、让人捉摸不定的女演员和风骚温暖但又冷酷无情的艺伎,三个层面的女性共处于那个时代的男人的生活空间之中。能够与艺伎接触的男性,因为所费高昂,均为社会中上层人士,而艺伎为维护自身的场面,平时所费也是相当奢靡的。真情假意和真金白银,来往之间有太多的细节,它们共同构成了风月场所特有的迷幻气息。这一切,被荷风的那支笔呈现得可谓摇曳生姿。

与荷风小说差不多同一时期的中国风月行业的景象,可以在清末韩邦庆的小说《海上花列传》中读到。上海滩的书寓先生跟东京银座的艺伎,其情其状相当接近。这部沪语长篇小说,我读的是张爱玲译的白话版,相当好看。

在荷风小说中,《梅雨时节》和《东绮谭》的自传成分比较大,男主人公都是作家身份。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都是艺伎,性格和遭遇有所不同,其共同处在于不可自控的迷恋和对迷恋的恐惧。荷风的风月小说,有一个突出的特点,男欢女爱中渗出非常孤独的感觉,沉浸并痴迷于情欲的男女,都在迷恋和爱慕的那条细微的隔离带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偶一失足于真情之水,则全身紧绷,赶紧退回,生怕灭顶。这种奇妙的推搡揉搓,是荷风小说一个非常迷人的特点。

荷风的作品,我觉得《竞艳》是最精彩的。开篇后不久,从海外留学回国任职公司高管职位的吉冈与早年学生时代就打过交道的艺伎驹代的重逢之夜,仅解腰带的那一部分,荷风就用了不少的篇幅,对读者的心理勾引真可谓是艺伎手法,欲擒故纵。男女情戏的前夕,一幅腰带久久解不开,男人猴急万分,女人佯装狼狈,此时荷风笔锋一转,开始细细描写驹代的和服,“驹代总算解完了整幅腰带,转过身来,身上的单衣因下摆的重量自动地从圆润的肩膀上轻轻滑落下来。被灯光照亮的那件长衬衣,用于夏季,所以保留白绉绸的本色质地,一大片鸭跖草聚在水流中,用靛蓝印染的花朵,叶子呈嫩绿色,绞染法染出的淡青色露珠相当出彩。若在平时,吉冈会讨嫌地说上一句‘想必这是本地圆领店里最自豪的商品吧!价格贵得惊人’,但此刻他早已失去这份从容,猴急得恨不得猛然把驹代拉进怀里。”

荷风小说有一特别的长处,就是对人物的服饰特别是艺伎的服饰,有很多细微详尽的描绘。一方面,荷风对艺伎服饰的质地、花色、出处都有相当的了解,另外一方面,高超的审美口味,让他能够挑选出愿意夸赞的内容,有派头,有功底,内行人。艺伎的服饰相当繁琐艳丽,从头到脚,里三层外三层,从文字的呈现上讲,就有一种令人十分愉悦的绵密色彩感,跟《源氏物语》有某种渊源勾连。从社会风俗史的研究角度来说,荷风这样的作家也是有功绩的,他为我们留下了时代的细节档案。张爱玲也是这样的作家。

箭尾草

荷风漫步东京,如果没有什么动力的话,也很难这么持之以恒地不停地走。他年轻时就喜欢流连烟花柳巷,是一个生活习惯和交往方式与普通居家男子不同的人。

在他的小说《东绮谭》里,荷风借用主人公的口吻道出了他的理由:

他之所以有精力十年如一日地出入于花街柳巷,是因为他深知那儿是邪恶的、黑暗的街巷。因此,倘若社会像赞扬忠臣孝子一样去赞美放荡不羁者,那么他即使把房产白送他人之手也不想听到这种赞扬之声。对名正言顺的妻女们伪善的虚荣心和开明社会中的诈骗活动的义愤成了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邪恶、黑暗街巷的唯一的推动力。换言之,比起人称之为洁白的墙壁上去寻找种种肮脏的污点来,他更喜欢去发现被抛弃的破衣碎布上的美丽的针迹。正如正义的宫殿里常常落有小鸟、老鼠的臭粪一样,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反而多得随手可摘。

有一天,我花了不少时间查“箭尾草”。对箭尾草来了兴趣是抽出存书,闲翻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杂稿》时,看到其中有一篇《箭尾草》。里面说箭尾草又叫做御舆草,民间称“药到病除草”,这种常见的草药煎服后喝下汤水,对拉肚子以及无名腹痛有奇效。

《箭尾草》一文的重点不是这种草本身,而是由这种草引发的一个凄美的情爱故事,永井荷风自己的故事。

近代日本作家中,永井荷风是唯美派代表作家;他出身官宦文士之家,父亲永井久一郎早年师从藩儒鹫津毅堂,后留学美国,回国后任职文部省和内务省,辞官从商后,曾任日本邮船公司驻上海的总代理;母亲是鹫津毅堂的次女,大家闺秀,从小饱读诗书。这样的家庭氛围和成长氛围,给永井荷风一生耽美铺垫了一个难以抽离的前提和基础。可以说,荷风一辈子没正经用过功吃过苦,上学、辍学、海外留学、归国任教、编辑杂志……因天资聪颖学养深厚,每一项都做得十分娴熟但又漫不经心,只有写作贯穿一生,数量不算特别丰富,但质量上乘。荷风生来习得文人对花街柳巷的爱好,好狎戏,好游冶,不访贫苦,罕问世事,沉溺于生活细节之美,是一个标准的“红尘隐士”;这也形成了他独特的作品风格。

荷风早年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很快离异。离婚且离职之后,他基本上就在新桥的艺伎宅第出入,每天都在浅吟低唱鬓影香浓之中;后来经母亲同意,荷风迎娶了新桥著名艺伎八重。《箭尾草》记述的就是荷风和八重的故事。

八重出生于贫寒家庭,早早沦为艺伎,不仅貌美,操琴、吟唱、舞蹈等各种技艺也十分精通,性格又明朗亲切,还加上荷风所赞美的“生来喜爱文墨,善解风流”,早在十三岁时就已经成名。后来因风湿病不能跳舞,脱籍隐居于山手,成为荷风的邻居。两人应该是早年就熟识,比邻而居之后,恰逢荷风患上了习惯性腹痛。八重早年因陪酒也患上了习惯性腹痛,常年靠箭尾草疗治身体,于是八重四处采摘这种草药,洗净、收纳、煎煮,精心调理荷风虚弱的病体。成为荷风的妻子后,八重更是勤勉能干,照顾先生、打理家务、清扫庭室、烹煮三餐,闲暇时与荷风一起共读诗文、裱糊纸窗、修缮篱笆、自制稿纸、栽花种菜……日子过得十分的简致清雅,这些在《箭尾草》里有着相当细致的描述。荷风感叹道,“八重自来家后,我享尽世间无限清福。”

对于八重来说,这样的人生归宿,应该是最为完美且倍加珍惜的。读荷风的这篇《箭尾草》可以知道,某一天荷风回到家中,寂然无声,客厅里灯火辉煌,紫檀方桌上搁着一封信,上头压着壁橱的钥匙。八重离开这个家了。至于原因,荷风说让感兴趣的人自己到新桥教坊去问八重本人。她已经重入教坊,拿起舞扇翩翩起舞,并教习新晋的艺伎弹三味线,演唱净琉璃歌词。

在《箭尾草》的最后,荷风写了一大段关于人生无常聚散依缘的感叹,“大度”地感慨道,“孔明用兵七出祁山,匹妇七现七退又有何奇怪?只要其人的作为不累及他人,不妨碍后代就可以了。”还说,“据圈内人说,一旦下水的人,打熬不住寂寞,不管有怎样的觉悟,终究无法像普通女人一样。能巧于应对使之安心下来的只能靠做了丈夫的男子的一片关心。”在小说《东绮谭》中,荷风借人物的口吻更为强烈地感慨道:“我在年轻时就涉足脂粉街巷,至今不以为非。有时,我也为之动情,想满足她们的愿望娶入家中让其料理家务。然而最终都失败了。她们一旦改变境遇,便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下贱的,于是便蜕变为不可救药的懒妇,或者变成难以控制的悍妇。”

荷风如此说来,旁人无论怎么看,过错都在八重,是因为早年艺伎生活浮华热闹的余味难以消除,隐居清净的日子只是一时之兴,难以长久,又个性脆弱,依赖于丈夫的呵护,稍有怠慢就心生不满,于是最后抛夫离家而去。这是荷风的可恶之处,隐约中故意歪曲,从而让世人误会了八重。其实,后来的文论家和传记专家研究的结果是错在荷风。迎娶八重之后,渐渐地,荷风开始厌倦,移情别恋另有新欢,于是脾气刚烈的八重毅然离去。这才是“箭尾草”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永井荷风生于1879年,死于1959年。后面的四十年他完全是独自隐居,没有妻室子嗣,独自一人去世于无人知晓的陋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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