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濛之渊
去三鹰那天
去三鹰,是因为太宰治。
去三鹰的那天,是2017年7月24日,大晴,气温陡升。从JR中央线的三鹰驿出来,空气中有一层厚厚的热蒸汽直接捂住了口和鼻孔。
JR中央线从新宿开出半个小时,就可到达三鹰。三鹰市是东京的一部分,但到了这里,已经完全不像东京了。高楼大厦全部消失了,房屋低矮,其中包括很多木造民房。三鹰驿站口的那座跨铁路天桥,据说从太宰治在这里晃荡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从三鹰开始,再往外走,就是广阔的武藏野了。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可以用中文写作,在中国出了不少书,我看过她好几本。她说,橙色中央线上,但凡时髦男女一般都会在三鹰驿之前下车,剩下的都是生活在郊区的经营小家庭的白领和他们的家人。
烈日下的三鹰,寂静的小巷,几乎没有人。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停放着自行车。
1939年起,太宰治和妻子美知子还有陆续出生的三个孩子定居三鹰,至1948年太宰治在三鹰的玉川上水与情人山崎富荣用红绳绑在一起投水自尽,太宰治的最后十年都在三鹰,最后葬在了三鹰的禅林寺。
出了车站,左手边就是太宰治投水而亡的玉川上水,那里有文学碑、太宰治投水处等各种文学标识地址。我看过关于玉川上水的一些照片,包括1948年太宰治出事时的现场照片和后来几十年不断变迁的面貌,前者是乱草丛生的荒芜的水渠,现在水岸两边都是住宅区,但就水域规模来说,都只能算是一条水沟,不像是能淹死人的样子。估计还是因为当年那两个人都事先服了药的缘故,这才可以把自己在水沟里淹死。
7月的东京十分炎热。我这个时间段到过几次东京,知道这一点。而到三鹰的这一天,简直就叫做酷热。心想,玉川上水的“风之散步道”不能走了。这个天,哪儿有散步的享受,纯粹受罪,还可能中暑呢。先直奔禅林寺去吧。
烈日下的三鹰,寂静的小巷,几乎没有人。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停放着自行车,植物们都被照顾得很好,干净且滋润。小巷的上空是交缠绵延的电线。我左手捏着手机,右手捏着手帕,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根据谷歌地图的步行导航,和同行人一起朝着禅林寺而去。
1948年6月13日,太宰治和山崎富荣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6月19日,两个人的尸体被发现,那天恰好是太宰治三十九岁的生日,后被葬在禅林寺。从第二年开始,每逢6月19日,太宰治的朋友和书迷们都会聚集在禅林寺祭奠。太宰治特别喜欢吃樱桃,还写过一篇就叫《樱桃》的短篇小说,所以他的忌辰被称作“樱桃忌”。据说,每年的樱桃忌,恰是日本的樱桃上市的时候,书迷们会用丝线串起樱桃作为项链,挂在他的墓碑上。太宰治说,樱桃像大颗的珊瑚。
可以想象一下,苔藓细密生长的墓碑上,挂着一串串散发着珊瑚光泽的樱桃,其艳,其寂,两相对照,殊为可品。
太宰治墓前还闹出了一桩大事。小说家田中英光,太宰治的弟子,于太宰治死后第二年在其墓前割腕自杀,轰动一时。
禅林寺墓地里有两位近代大文豪,太宰治和森鸥外。太宰治和夫人安于此地,森鸥外的四周则簇拥着一大家子人。我在这一大片墓地的找寻过程中,看到了两处“森之家”的墓地。幸亏之前看过相关资料,知道森鸥外就在太宰治的斜对面。森鸥外的女儿、女作家森茉莉也葬在这里。森茉莉是我觉得很有趣的一个女作家,她评论其父亲作品的缺陷是“没有恶魔”,言下之意是批评父亲作品的无聊和无趣。对于与“恶魔缠身”的太宰治为邻这件事,想必森茉莉会很有感触。
早年太宰治一家五口定居三鹰,屋漏滴雨,贫困不堪,那个时候,他时不时转到禅林寺来拜访森鸥外,还在《花吹雪》一文中称赞森家墓地的清幽环境。他死后,夫人买下了森鸥外斜对面的那块墓地,让令人头疼的丈夫与德高望重的森鸥外为邻,也许希望他在黄泉之下能够安分一点吧。
中午的禅林寺墓地,燥热非常,乌鸦在四周的林荫中啊啊啊地叫唤着。乌鸦的叫声里,太宰治墓碑前其亲友敬献的康乃馨显得更为红艳。
墓地里,除了我们一行五个人,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她在一处墓前虔诚地洒扫,合掌拜祭。墓里一定葬着她深爱的人。在其洒扫过程中,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抬头与我对视,微微一笑。
我喜欢太宰治的作品,但我不太喜欢太宰治其人。喜爱和厌恶,两极的情感,好像也就是在太宰治这里得到了某种共存和融合。
我是一个在人生的正面以自律、严谨和秩序要求自己的人,但我知道,这些构建的某些地方,有一些松动的碎片,一旦抽离出来,整个构建就会垮塌;而一旦垮塌,所有那些所谓的正面向上的东西都会掉头而逝,坠入空濛之渊。坠落的过程中,我就会与太宰治撞个正着。这些抽离,这些垮塌,这些坠落和对撞,在我的身上时有发生,限于独处时分,止于某一个夜晚或某一个清晨的某一段时间。然后我拾掇拾掇,努力地让自己恢复到所谓的正常或者说是应该的状态中。如果我低头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是一个作家,那么抬头看,能遇到多少共鸣的视线?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水
要说太宰治,那真是八卦之王。任何时候谈他的作品,都得扯上他的八卦。他是一个为人与为文高度混合且搅拌成一体的作家。
据考证,他一生共自杀五次。
太宰治,原名津岛修治,1909年出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名门世家津岛家族,为家中的第十子。
第一次自杀未遂是其文学启蒙偶像芥川龙之介自杀所带来的情绪震荡余波,那年他十八岁,在读高中生,服用安眠药后被抢救过来。当时周围人都认为他是想借此逃避期末考试,因此被视为软弱无能之人而遭众人鄙夷。
第二次是在镰仓。这一次自杀未遂非常有名,因为上了报纸,还因为他把这件事改头换面写进了小说《人间失格》里。太宰治从高中时期开始流连风月场所,在弘前高中就学时认识了艺伎小山初代。两人之间的缘分深远且长久,纠缠了很多年。入读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系后,因欲与小山初代结婚和参加左翼运动,被津岛家除籍。此时太宰治又与银座咖啡馆女招待田部阿滋弥(十七岁,一说十九岁)相遇,两人厮缠三天后,太宰治为迎娶小山初代缴纳了聘礼,第二天与情人田部阿滋弥在镰仓海岸服药后跳海殉情。两件事之间的逻辑十分奇特,非常人可以理解。这次殉情事件导致田部阿滋弥死亡。太宰治因协助自杀罪被起诉,后经很有权势的大哥津岛文治的斡旋而免于获罪。一个多月后,身体康复后的太宰治与小山初代举行婚礼。小山初代未能入籍津岛家。这一年,太宰治二十一岁。在电影《人间失格》中,这一段落给人印象深刻。以太宰治为原型的主人公大庭叶藏由生田斗真扮演,酒吧女这个角色名为常子,被改编为一位成年女子,由寺岛忍扮演。
三鹰,禅林寺。
禅林寺墓园里的太宰治墓。
第三次自杀时太宰治二十六岁,当时因各种原因,诸如无法毕业,应聘失败,被家族除籍,经济来源断绝,等等,太宰治再赴镰仓自杀。这次是在山林中上吊,因绳子断了而未果。
第四次自杀是在二十八岁时。小山初代与人有染,太宰治难以原谅。州官放火可以,百姓点灯不行。两人无法应对这个局面,相约赴死,在谷川温泉一起服药自杀。双双被救回后,缘分松动了结,从此各奔东西。小山初代之后离开日本,最终在中国青岛去世。
第五次自杀在1948年6月终于成功。享年三十九岁。1947年春,太宰治与美发师山崎富荣开始交往,搬至山崎家工作,还一同前往热海旅行。《人间失格》的前面部分在热海完成,回东京写完余下的部分。同年发表《樱桃》。这一年开始写遗作《goodbye》。据著名尼姑作家濑户内寂听考证,山崎富荣凭手艺挣了不少钱,本来想开个美容院,不料遇到太宰治,全部积蓄花在浪子身上,遂与之一死了之。
世人都说太宰治爱好情死,其实,他对于死亡的向往并非因情困而致,所谓爱情,不过是一个媒介罢了。他是一个浪子,五次自杀绝非殉情,按他自己的话说,只需失格者彼此的一点点共鸣,就可成为双双赴死的动机。太宰治在遗书中对妻子美知子说,“我心中最爱是你。”山崎富荣在遗书中说,“我一个人幸福地死去,对不起。”一条红绳绑住两人共赴黄泉,但不过是各怀心思的同路人而已。这一点,人生之诡谲难言,可堪细细思量。
这之前,太宰治的个人生活状态已经渐入佳境,迎娶了在生活和写作上都有极大帮助的名门闺秀津岛美知子,生育了三个孩子,在文坛上名闻遐迩,而且与大哥文治关系修复,重返津岛家族……
“(结婚前)读了他的两本著作,虽然还未见面,但却深为其天分所倾倒。我的话,从最初开始便已经有了觉悟。我并没有和作为普通人的太宰治结婚,而是同一名艺术家结婚了。如果要为他的文学付出什么的话,无论做出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津岛美知子谈论丈夫时如是说。
这段婚姻曾经给过太宰治很多的宁静安详,他的很多重要作品都写于与美知子的婚姻之中,其中《富岳百景》被评论界认为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和缓的幸福气息。
在三鹰禅林寺墓地,在太宰治墓的旁边,有“津岛家之墓”,津岛美知子葬于此。她深挚的爱情和所有的付出也未能阻止太宰治把自己投入玉川上水。
太宰治是“无赖派”代表作家,他对公序良俗持拒绝和逃逸的态度,但并非否定,从某些程度上还是赞同的。他认知清晰,但行为能力与认知态度严重不对等。所谓人间失格者,因本性极端,难以拥有人性之共性,或者说难以约束自己遵从共性的那一部分,只是一味地忠于那个本能的自我,下坠,下坠。不用提醒他在下坠,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太宰治的文字之高妙杰出与人性之不堪龌龊,形成强烈的对比,同时也构成“太宰治”这个符号的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深潭,是空濛之渊,映出了所有人内心深处不敢示人的隐秘景象。“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水。”《人间失格》开首的第一句,就是这么写的。“空濛之渊”这个词,也出自《人间失格》。
一流的奇妙的不安
太宰治和川端康成以及三岛由纪夫的交恶,是日本文坛的著名逸闻,几十年来一直被各方人士细加分析。
太宰治与川端康成的纠葛起于早年的第一届芥川奖,当时太宰治以小说《逆行》入围,志在必得,最后据说因为作为评委之一的川端的一句话而落选。川端认为,这个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使得其才能不能很好的发挥,很遗憾。太宰治大怒,公开发表《致川端康成》回应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过着养小鸟、参加舞会的悠哉生活吗?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觉到你对社会的冷酷,闻到了你身上的铜臭味,我感到十二万分的苦恼。你必须认真地有意识地去体验所谓的作家是在夹缝中生存的道理。”据说太宰治还致信川端,信中有“我甚至想杀了你”的过激失控之语。
第二届芥川奖,太宰治再度失利,受此打击,重新开始服用麻醉剂,举止言谈且怒且癫。本来相当赞赏太宰治的佐藤春夫,也是芥川奖评委之一,据说事先给过太宰治包其获奖的承诺,面对太宰治的这个反应,也只好给予其“奔放但内心软弱”“自我意识过剩”的评价。
到了第三届芥川奖入围名单发表之前,太宰治写信央求川端康成,他在信中写道:“请给我希望!”“虽然我死皮赖脸活下来了,也请夸奖一下!”“请快点!快点!不要对我见死不救!……”此信成为文学史上惹人哂笑的“泣诉状”。不料芥川奖评委会有了新规定,入围两次的作家不得再参加评选。太宰治愤怒不已,猛烈抨击芥川奖和评委们,还写了一部所谓曝光黑幕的小说。
据说,当时社会上对芥川奖完全不在意,很多作家也没把这个初生的奖项放在眼里,但因为太宰治古怪且猛烈的“推广”行为,使得芥川奖以特别的方式进入大众视野,也逐渐被日本作家所重视,最终成为日本文学第一奖。
细细分析一下,头三届芥川奖,太宰治反应如此激烈,胡乱闹腾,一方面是他想通过文学奖项改变当时的文坛处境,毕竟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作家;另一方面,估计跟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有很大的关系。太宰治是受到芥川龙之介的影响开始写作的,他从中学开始迷恋芥川龙之介和泉镜花的作品。1927年5月,十八岁的太宰治在青森的一个讲座上见过芥川龙之介本人,在那个讲座上,芥川为读者赏析夏目漱石。就在同年7月,芥川服药自杀。这个事件对太宰治冲击甚大,也可以说诱发了他的第一次自杀。太宰治在芥川文学奖上的失控,跟内蕴的情感有很大的关系吧。也许他想用芥川奖获得者的身份,与其写作启蒙导师在冥冥之中达成温情的勾连吧。
尼姑作家濑户内寂听也住在三鹰,有一段时间曾经和太宰治在同一个区域出入。濑户内喜欢跟各种小店的店主聊天,从中听到了不少太宰治的逸闻,后来日本文学史上的好些关于太宰治在三鹰期间私下的生活内容,出处都来自濑户内寂听。太宰治死后,濑户内继续关注着,还给三岛由纪夫写信说,有很多人前来祭拜太宰治呢。三岛回信说,请濑户内帮他给斜对面令人尊敬的森鸥外先生献束花,至于说太宰治嘛,就把屁股对着他的墓就行了。三岛说,我听到他的名字就想吐。
三岛由纪夫对太宰治是十分厌恶的。三岛尚武耽美,人生态度积极且强硬,对于太宰治与生俱来的颓废气息和自我毁灭的取向十分不屑。
1946年12月14日,在一次由一群青年文学爱好者组成的团体聚会上,二十一岁的三岛由纪夫与太宰治见面。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
……但惭愧的是,我竟用不得要领的,拖泥带水的语调说了。也就是说,我当着太宰治的面这样说道:“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文学作品。”
这瞬间,太宰忽地凝视着我,微微地动了动身子,那种表情仿佛别人捅了一下子似的,但又立即稍稍倾斜向龟井那边,自言自语般地说:“尽管这样说,可你还是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呀。对不对,还是喜欢的呀!”这样,我的有关太宰的记忆突然中断了。这与我很不好意思地就此匆匆告辞也有关吧。不过,太宰的脸从那战后的黑暗深处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而后又完全消失了。
(三岛由纪夫《我所经历的时代》)
二十一岁的三岛年轻青涩,面对文学前辈,能说出不喜欢对方的作品,已是相当直接的表达了。之后,盛名中的三岛对于太宰治的评价就更为猛烈和尖锐了。他说,“第一,我讨厌此人的那张脸。第二,我讨厌此人那乡巴佬的洋趣味。第三,我讨厌此人扮演不适合自己的角色。跟女人玩情死的小说家,风貌必须长得更为严肃一点。”他说太宰治的作品是“残疾人般的柔弱文体”,讥讽说,“太宰身上的性格缺陷,至少其中一半,用冷水擦身、器械体操与有规律的生活肯定就可以治好”。
三岛跟太宰的人生取向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相比于三岛的逞强斗勇,“踮着脚生活”(日本诗人原子朗之评价),太宰一向同情弱者,并自任弱者代言人,对外宣布其文学主张,“稍许纤弱些。即是文学家,那就纤弱些,柔软些”。
强硬的三岛由纪夫和纤弱的太宰治,这看似互不相干的两个人之间各自有怎样的不可告人的隐痛呢?三岛那不够理想的拼命掩饰修饰的身高,与高挑修长玉树临风女人缘奇佳的太宰治,这两个男人之间存在了哪些自己不敢直视的嫉妒?
太宰治是否就是三岛由纪夫自己不愿面对的另一面呢?如果细读两人的作品,其实可以找到相通的东西。要说文体,三岛和太宰都非常精彩,前者的缠绕华美,后者的“疾走感”、迅捷、口语、轻盈,都具有上等的文学品质。三岛最后的自我毁灭令人十分惊骇,与投身于玉川上水的太宰,从根本上讲还是同一个方向的人生态度。
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私交甚好,情趣一致,两人都共同厌恶太宰治,同时,两人的文学判断和文学道德都值得称道。川端一方面痛斥太宰治当时的生活“乌烟瘴气”,一方面盛赞其作品,认为能够读到这样的作品,是时人的幸运。三岛由纪夫虽然在公开场合批评太宰治其人其文,但曾私下在给川端康成的信中夸赞说,“太宰治氏的《斜阳》第三章也让我深为感动,读起来近似于灭亡抒情诗,出色的艺术性完成全在预见之中。不过,这种完成仍然停留在预见阶段。就在将要完成的那个瞬间,却牢牢地沾上了似乎就要崩溃的太宰氏的这种一流的、奇妙的不安。太宰氏的文学决不会成为完美无缺的文学,可他的抒情诗却绝对是完美无缺的。从《斜阳》中,我泛起了这些毫无意义的感想。”
逻辑自洽
太宰治对中国文学有浓重且绵长的情结。早期佳作《鱼服记》,灵感来自明代笔记小说《古今说海》中的《鱼服记》篇,后来,他还根据《聊斋志异》里的内容写出了《竹青》《清贫谭》等短篇小说。太宰治说,“对我而言与其说聊斋志异里的故事都是古典文学,还不如称之为故乡的传说。”
太宰治还曾以鲁迅为主人公,到仙台实地采访当事人之后,以鲁迅的留学经历为素材写成小说《惜别》。
太宰治的文学基因十分了得。他的两个女儿,与正式入籍的妻子津岛美知子所生的二女儿津岛佑子和与情人太田静子所生的私生女太田治子,后来都成了小说家。津岛佑子成就颇高,作品获得过读卖文学奖、谷崎润一郎文学奖、川端康成文学奖等各种奖项,太田治子的作品也入围过直木奖。
2016年享年六十八岁在东京去世的津岛佑子,是日本一位重要的“女性”作家。所谓“女性”作家,是指其作品中多为描述女性为主体的家庭结构。她很多作品中的女性角色生活中都没有男人,要么没有父亲,要么没有丈夫,即便是有,这些男性角色对于家人也是无足轻重的多余人。在津岛佑子的作品中,女性与其同性的亲人和友人,构建出一个完整且强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对于她作品的这个特点,实在是太可以理解了。津岛说,“对我来说,只有母亲是我的亲人,为什么总说我是太宰治的女儿?”
太宰治的另外一个作家女儿太田治子,其人生就更为不易了。太田治子与津岛佑子同龄,都为1947年生人。与津岛不同的是,太田治子是一位私生女。其母太田静子是一位家世背景和受教育程度都相当好的女子,与太宰治之前许多情人的底层身份完全不同。与太宰治的相遇,不仅诞下了女儿太田治子,还诞生了以太田静子以及家族故事为原型的太宰治小说代表作之一的《斜阳》。与太宰治的交往并婚外生女,使得太田静子被家族除籍,同时被津岛家族冷遇,没有经济来源,母女两人的生活之艰辛可以想见。在太宰治诞辰一百周年时,太田治子出版了《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一书,在这本书里,太田治子披露了太宰治的剽窃行为,说《斜阳》百分之九十的内容来自母亲创作的日记,只有百分之十是太宰治的创作。她认为,只说母亲是《斜阳》的原型人物是不对的,太田静子是与太宰治共同创作了《斜阳》这部小说。另外,太田治子还说,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的名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是抄袭诗人寺内寿太郎的诗句。太田治子对父亲的态度比其同父异母的作家同行姐妹津岛佑子还要鲜明。
我查过好些资料,目前没有看到津岛佑子和太田治子这对同龄异母姐妹有什么来往交集。可能基于各种原因,老死不相往来;也可能是我的视野有限,没能找寻到彼此交集的线索和内容。两位女作家都是幼年丧父,背负着父亲的盛名和“恶名”,跟随寡母艰难地成长,其内心的种种疙瘩,不易排解也不便对外言说吧。
那天,从禅林寺出来后,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吹冷气,喝咖啡,吃东西。太宰治直到现在都很有市场,有很多的书迷,其中包括很多年轻的书迷。每年“樱桃忌”,很多书迷涌至三鹰,是媒体喜欢报道的文学事件。看过杂志的介绍,禅林寺附近就有书迷专门开设的太宰治主题的咖啡馆和小书店,附近据说还有“太宰巷”。但我都没兴趣去找寻游逛了。
伊北受同学影响,从中学开始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并没有推荐太宰治给他。我希望他可以先读读村上春树,村上清冷且有趣,有些微的颓废和恰当的疏离。伊北读了《人间失格》后觉得很喜欢,又读了《斜阳》等其他的太宰作品。他对我说,按说太宰治的人生态度和处事原则是荒唐的,但他并没有对此产生不屑的情感,当然也没有什么尊重这种正面的情感反应,他就是觉得他的作品入情且入理。我对他说,这就是作品的逻辑自洽,好的作品,在其内部都可以完成逻辑自洽。
现在所谓的“丧文化”,在年轻人中间颇有共鸣。太宰治不经意间,在半个多世纪之前领了丧文化风气之先,在日本和中国的一些年轻人中间颇受欢迎。据说网友给他封了个“初代丧神”的名号。究其原因,一个是其文学品质高超,另外一个在于他所书写的生存的灰色地带,其实能够联动所有人的共鸣。太宰治出身优裕,不长的一生也可以说是平顺,甚至可以说是幸运,但他天然地对生而为人这件事有着不可化解的厌倦情绪,他的拆除行为,对于所有针对人生建设的正面理论来说,后者之浓重严厉,会被前者的苦涩化解得稍微清口一点。
但其实,太宰治在不长的一生中一共创作了一百六十七部(篇)小说,相当勤奋。这个过于复杂的人,其人生的本质和滋味,变幻在下坠和上升、退缩和精进、怯弱和勇敢之中,色彩斑驳,光怪陆离,一言难尽。
从三鹰返回东京市区,我们中途在中野驿下车。下车的原因是这里有“中野百老汇大街”,号称全球动漫迷的麦加。对于资深动漫迷的伊北来说,这里是他必须要踩一脚的地方。
中野也曾出现在太宰治的作品中,我记得是在《维庸之妻》里:作家大谷在中野的一家小餐馆“椿屋”欠下一大笔餐费酒账,经年不还。老实巴交的老板夫妇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追债至大谷家,向其妻子小佐告诉。这个家家徒四壁,孩子还在生病,老板十分为难地对小佐讲述事情缘由,包括大谷如何耍赖的种种行为,因过于荒唐滑稽,大家在十分悲惨的境况下都笑了起来,是那种无法憋住的笑,那种在任何境遇下都十分可笑的笑。这是太宰治作品的一个长处,又悲惨又滑稽。第二天,妻子小佐背着孩子,从三鹰出发,先到吉祥寺,逛了逛已经被毁的井之头公园,在池塘边喂孩子吃了点山芋,然后重新坐上电车,在中野驿下车,去往“椿屋”当店员,靠工作来偿还丈夫的欠债……
关于《维庸之妻》,有很好的同名改编电影,由浅野忠信和松隆子主演。浅野忠信历来就是日本文艺片的招牌演员,在这部电影中,他相当出色地演绎了太宰治作品中的主人公通常带有的那种可恶可悲又可怜可笑的特质。松隆子是我一直追看其作品的女演员,她从日剧的清纯玉女开始起步,之后在影视两方面都有很好的发展,现在已经是一位韵味十足、演技绝佳的资深女演员。在《维庸之妻》里,松隆子的表演实在是太精彩了。
在返回东京市中心的路上,我在想,三鹰那些太宰治的标识地点中,我就去了禅林寺,其他都放弃了,以后会不会觉得有点遗憾?再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果然。之后,包括我现在在书房里写这部分内容,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如果他活着,我会躲得远远的。他早早地离世了,我就去他的行迹之处踩上一脚。这一脚,让我对太宰治的理解并没有更多的增添和变化。这一脚,并非要印证什么,也不可能印证什么,就是增加了一点空间上的内容,多了一点景深。
真是跑了太多趟日本了。
有时候我想,似乎依然可以在书房里完成很多的理解并予以呈现,但这些年,我就是要求自己去实地踩上那么一脚,这是我给自己在这个主题的写作中增加的难度。空间、时间、辛苦、汗水、欢愉和苦恼,都会浸入到字里行间。我相信这一点。
一个人写久了,对摆弄文字的这个活计,会变得相当熟练且狡猾,同时也很无聊。只有给自己设置难度,这件事才会有新的乐趣和新的价值。我相信在笨拙、较真、漫长和耐心中的写作会有不一样的质感。我期待这种质感。这也是写作这件事的逻辑自洽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