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坊村的黄昏
纸坊村是一个城中村,在小北门外,离城也就百多米的样子,过去也应是一个小自然村,有菜地,有庄稼地,也许还有过耕牛、水车什么的;夏秋,有蝈蝈在草丛中叫,有纺织娘在豆架下鸣,有蟋蟀在白菜地里歌唱……至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的一段时日里,应该是这样吧。但我到纸坊村租住时,已全然没有了这些东西。村里人和城里人的生活几乎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城里人拿工资,称为居民,村里人靠房租或做些副业过活,称为村民。不过,二十多年过去,就连这些身份称谓上的不同,也已消失了,现在,村里人也被称为居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
我在纸坊村生活过两年,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那时,我刚从西安南郊的一家企业调到西七路的一家杂志社工作。新单位无房,妻子单位也无房,我给原单位腾出房后,只好找地方居住。因妻子在纸坊村附近的一家单位上班,为照顾妻子和年幼的女儿,我经熟人介绍,就租住到了纸坊村。纸坊村那时确乎是一个城中村,它的南面紧挨着陇海线,东面是工农路,北面为自强西路,西边到底紧邻着什么,我也不甚了解,总之是一片鳞次栉比的房屋。村中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逼仄的街巷,村民多住的是两三层的楼房,也有家境不好住平房的,但似乎不大多。此外,还有一个公共厕所,在工农路东。除此,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就没有什么了。至于村庄有多大,村中有多少户居民,我至今也说不清楚。我租住的人家姓张,其家弟兄三个,我住的是老大家的房屋。这家人不临街,要到其家去,需通过一道狭长的通道,这条通道几乎有三十米长,道宽仅能容两人侧身而过。莫说蹬三轮车,就是骑一辆自行车,若车技不好,通行起来也会磕磕绊绊的。不过,不用担心,自行车绝不会倒下,因两边都是人家数丈高的山墙。这是一个大院,老三尚未婚娶,和他的父母亲住在院北,老二住在院南,老大住在院西。虽同居一院,但老大却给他家的房前竖起一道墙,安了一道门,自成一院,成了院中院,这个小院除盖了一个两三平方米的小厕所(仅可小便)外,剩余的地方仅可旋马。我每次回家,先得穿过狭长的通道,再经过老二家门前,才能进入老大家的小院。
老大家是一栋坐西面东的小二楼,他和妻子儿子住在楼下一间房里。他有正式工作,但妻子却没有工作,好像是在一家企业的食堂里做临时工。靠近楼梯的上下两间房租给了四川广元一个名叫刘先胜的人。这是一个生意人,人精瘦,但却精明能干,他带了妻女、小舅子、表弟来西安讨生活,专做鳝鱼生意。他在老家雇人收购了鳝鱼,然后通过火车运送到西安,经过宰杀后再分送到西安的一些大小餐馆。他们租住的一楼房间就是工作室,房间里盘了两个很大的水泥池,放上水,养了很多鳝鱼。刘先胜就带着妻子、表弟,整天坐在这间房屋里,宰杀鳝鱼。送货的任务,则由小舅子担任。而二楼那间房,则是他们的卧室。我家住在楼上的另一间带阳台的房间里,和刘家是紧邻。虽说一栋楼里住进了三户人家,但我们之间相处得却很融洽,这除了三家的大人都很开通、善良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三家都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房东家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名叫昭昭。这孩子有一双很忽灵的眼睛,浑身上下有一股机灵劲儿,淘气好动,脚下若安装了轴承,似乎永远坐不住。刘先胜家里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名叫秋萍。秋萍眉目如画,机灵乖巧,人见人爱。我的女儿名叫莹莹,那年刚好三岁。因共居一院,因此,他们便很快熟识,并玩在了一起。晚饭前,他们几个常常大院小院地来回疯跑,又是捉迷藏,又是玩游戏,玩得很开心。如谁家的饭先熟,孩子们就会鸟雀样地聚集到那户人家,叽叽喳喳地吃个饱,而自家的饭菜却常常被剩下。大人们呢?则会于饭后聚拢到一起,聊聊天。尤其是夏天的傍晚,这种聊天活动,几乎天天进行。所聊的内容无非生活、工作、家庭方面的话题。一个夏日的黄昏,我们几家大人正在小院中聊天,突然发现院子里游走着许多条蛇,大家吃了一惊。我正在错愕间,只见刘先胜一个箭步,冲进工作间,几分钟后,又旋即冲了出来,大捉院中游动的蛇。也就十多分钟的样子,院中的蛇已被他捕捉净尽,悉数装进一个蛇皮口袋里。我这才知道,刘先胜不仅做鳝鱼生意,还兼做贩蛇的生意。方才是一个装蛇的口袋没有扎紧,蛇逃了出来。事后,他向房东和我们道了几次歉,说惊吓了我们,还特意给两家人送了一些杀好的鳝鱼。
除了聊天,在夏日的黄昏里,我还爱到纸坊村十字去吃夜市。纸坊村十字算是这一地区最繁华的地方了,这里一到夜间,十字周围的人行道上就摆满了各种卖吃食的,卖烤羊肉串的,卖蒸碗的,卖鸡蛋醪糟的,卖炒面的,卖凉菜啤酒的……多了去。吃喝的,多为附近的居民,当然,还有从别的地方赶来的。酒足饭饱之后,和三两个好友,踏着夜色,到环城公园里散散步,微风吹着,夜风中夹杂着绒线花的香气,那份滋润与自在,让人着迷。我在这里招待过许多外地的朋友,比如白河县的覃彬,他一次到西安来学习,我们夜间就一同在纸坊村的夜市上吃过饭。覃彬现在已是白河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了,二十多年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关系很好。每年春天新茶下来时,他都要亲自或托人给我捎来一些新茶。每次喝着他送来的茶叶,我就会想到我们之间的友谊。这友谊如汉江之水,绵长而清纯。
让我记住纸坊村黄昏的,还有十字东北角的一个小报刊亭。在这里居住期间,每每于华灯初上,暮色四合时,只要有暇,我都会踱出家门,到报刊亭边光顾一番。我在这里买过好多杂志,有《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随笔》《读者》等,如今,这些杂志还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橱里,见证着已往的岁月。而我则早已由青葱年少,步入了中年,且鬓间有了华发滋生。想一想,不由唏嘘。
自从离开纸坊村后,二十多年间,我再没有去过纸坊村里。偶尔从村边路过,也只是匆匆的一瞥。感觉里,这儿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但变化肯定是有的,至少我的邻居刘先胜就离开了西安,到四川发展去了。他还做鳝鱼生意吗?他的女儿怕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说不定已嫁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在虎年的岁末里,夜间,我独坐书斋,胡思乱想着那些过去的人事。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纸坊村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