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蜡烛·太平花

红楼风俗谭 作者:邓云乡 著


蜡烛·太平花

石蜡制成的烛,煤油点燃的灯,都是近百年来,逐渐使用起来的,是外国传来的,所以叫“洋蜡烛”、“洋油”、“洋油灯”或叫“美孚灯”。这些玩艺,烟少、亮度高,已经比起我们老祖宗长期使用的菜油灯盏、老式蜡烛,那要亮得多了。但《红楼梦》时代,虽然洋玩意已经不少了,但洋蜡和煤油灯还没有普遍使用起来,因而《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所有的灯,不管是“联三聚五”的玻璃彩穗灯,还是一般的羊角灯、料丝灯、绢灯、纸灯等等,其光源也仍然只能使用一种,即旧式蜡烛。这种蜡烛,亮度有限,使用不便,但旧时只有这种蜡烛,没有其他。

旧式土制蜡烛,在几十年前,于寺庙中还常见,于香蜡铺中还能买到,但现在则早已没有,连香蜡铺的买卖,也早已没有了。旧式蜡,俗名牛油蜡。其实不全是牛油做的。牛、羊等油,以及其他下脚不能食用的油,都可以混在牛、羊油一起,熬来制蜡。另植物乌桕树实,也可榨油制蜡。另外还有鲸蜡、蜜蜡、虫蜡等等,总之,我国古代制蜡的历史很长,制蜡的材料也很多,南北各地也都就地取材来制造蜡烛。

制造土蜡,俗名“蘸蜡”。是先准备好各种长度的蜡芯,最好是灯芯草卷成如现代饮汽水之蜡管状;其次是麦杆,剥光剪成一定长度备用。将各种油料加热熔化,俟稍冷,已熔化的油变粘,用剪好之烛芯,入油中蘸之,蘸一遍,提出,插在版上,稍干,再蘸,蘸到一定粗度为止,俟冷凝坚固后,便是一枝蜡烛了。

根据需要,可以蘸成不同长度,不同粗细的蜡。当年一般常用蜡,均以重量计之,用粗草包作一斤重一包。小蜡一包十六支,每支一两。每包八支者,每支二两;一包四支者,每支四两,俗称“四个头”。每包二支,每支半斤,即为大蜡。每支一斤及一斤以上,均特制者。所谓“如椽巨烛”,那自然更是特制者,一般很少见。一两到四两的,一般最常用。每支半斤以上的,则在敬神祭祖时,供桌蜡钎上使用,很少用在华灯及灯笼中。最大的纱灯,一般插一支四两的蜡,也足可以点三四个钟头了。

外国洋蜡是绵纱芯,尾部没有孔,所以洋式烛台插烛处都是酒杯形。而我国旧式蜡烛,烛芯是中空的,所以烛台也好,各种灯也好,不论大小,插烛处都是尖的金属钎子,或铁或铜,甚至有金银的。烛的消耗量很大,本世纪初,我国大都市用洋蜡,据说最好的德国货“白理士”牌蜡烛,一支可点一夜。而旧式蜡,一支四两的,也不过点上三四个时辰。因而在灯节时,或红白喜事时,要有专管蜡烛的人,随时换蜡。第十四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办秦可卿丧事时,就分配有单管蜡烛的人。前引俗曲《鸳鸯扣》在羊角灯之前,就有一句“吹鼓手奏乐灯笼上俱都给了蜡”,写得是十分形象的。回忆半世纪前儿童时代,在山乡闹元宵“耍十五”时,在簇拥的人群中,那管发蜡的人,肩上背着“哨马子”(一种两边开口的背包),里面装着整包整包的蜡,紧跟在龙灯和各种花灯的后面,随时换蜡。

关于蜡烛的原料和制造,日本寺岛安良编的《和汉三才图会》引李时珍《本草纲目》云:“烛有蜜蜡烛、虫蜡烛、牛脂烛、桕油烛。”寺岛氏在文后又加按语道:

案唐式云:少府监每年供蜡烛七十挺,则元以前即有之矣。有数品,而多用木蜡、牛脂蜡也。有油桐子、蚕豆、苍耳子等为蜡者,火易灭。有鲸、鲲油为蜡者,其焰甚臭,牛脂蜡亦臭。近年制精,去其臭气,故多以牛蜡为木蜡,神佛灯明不可不辨。

其实蜡烛在我国使用已很古老,唐代已大盛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不是最普通的唐诗名句吗?而且唐人诗中,写到蜡烛的名句,不知有多少呢?岂止“元以前”乎?日本蜡烛制法,在古代自然和中国是一样的了。

北京旧时多是牛油蜡,而且大多是白色的。李慈铭就曾感慨北京买来的蜡,大多是白色的。不如故乡绍兴“绛烛高烧”之美。《越缦堂日记》同治元年十一月初二日记云:

夜烧红烛看《宋史·李毂传》。都中皆用银烛,光特清炯,宜于观书。然自不如绛蜡之富丽,今夕聊以点缀岁华而已。

这有两个原因,一因旧时北京一般不忌讳用白色蜡烛,元宵灯节大量消耗的插在各式灯里的蜡,大多是白色的。记得小时候过年时到异馥轩香蜡铺买蜡,除写金字的对蜡、龙凤花烛蜡、寿蜡等外,整包的小蜡大多是白色的,红的也有,价钱贵。二因北京不出产红蜡烛,而绍兴却出产绛蜡,有制造材料。范寅《越谚》中记云:

卷芯草干,熬桕油拖蘸成烛,加蜡为皮,盖紫草汁则红。

咸丰时汪曰桢《湖雅》中说:

中置烛芯,多裹乌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蜡盖之,曰桕油烛。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烛。用牛、羊油者,曰荤油烛。湖俗祀神祭先必燃两炬,皆用红桕烛。婚嫁用之,曰喜烛;缀蜡花者,曰花烛;祝寿所用者,曰寿烛;丧家则用绿烛或白烛,亦桕烛也。

汪曰桢和李越缦是同时人,正是从不同角度说着同一个问题。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不管红烛也好,白烛也好,旧式蜡烛的亮度总是有限的。无法和洋蜡或煤油灯相比,更不要说电灯了。贾母夜宴,灯挂得再多,亮度肯定仍然是不够的。古代不少名人,为此都伤脑筋,想了不少办法。张岱《陶庵梦忆》中《世美堂灯》是一篇关于灯的好文章,很可以帮助理解荣府元宵夜宴中关于灯的历史情况,现摘引如下:

儿时跨苍头颈,犹及见王新建灯。灯皆贵重华美,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亦描金细画,缨络罩之,悬灯百盏,尚须秉烛而行,大是闷人。余见《水浒传》灯景诗,有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已尽灯理。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余每放灯,必用如椽大烛,颛(即专)令数人剪卸烬煤,故光迸重垣,无微不见。十年前,里人有李某者,为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灯成而抚台已物故,携归藏椟中。又十年许,知余好灯,举以相赠,余酬之五十金,十不当一,是为主灯;遂以烧珠、料丝、羊角、剔纱诸灯辅之……故越中夸灯事之盛,必曰“世美堂灯”。

这篇文章稍长,除有助于理解《红楼梦》挂灯的历史情况的词句外,一些关系不大或罗列的事例我都删去了。留下的都是很有意思的。“悬灯百盏,尚须秉烛而行。”读了不是要使哑然失笑吗?于此可以想见贾母花厅大梁上挂的那“联三聚五”的大玻璃吊灯的亮度了。看惯今天的电灯大华灯的人,是无法想象当年这种华灯的昏黄朦胧状态的。古人所谓“秉烛之明,犹胜昧行”。那时元宵华灯,虽然比起现代电灯来,亮度不够(一支二两的蜡,点燃时也不过相当于一个五支光的小电灯泡),但是它总比黑夜要亮得多。点的多了,自然也有灯光辉煌之感了。“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这句话非常有哲理,正足以见陶庵之思想通达,非迂夫子可比也。但做到一个“亮”字,实是相当困难的。人们甚至幻想“夜明珠”之类的宝物来。张岱是现实的,他想出实际办法是:“必有如椽大烛,专令数人剪卸烬煤。”

这“如椽大烛”实际是形容词,即使特制大蜡,也很难粗如屋椽。况且真正大蜡,也只能插在大蜡钎上去点,不能插在有罩子的各种华灯和灯笼中去点,因为烛焰一高,很容易把灯罩烘焦,甚至烧起来,是很危险的。过去元宵灯会,灯烧起来是常有的事,甚至引起火灾。因而如椽大烛还只是一句空话。下面一句“专令数人剪卸烬煤”,则是更为实际的一项措施。这是什么意思呢?《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中有几句道:

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儿,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都喝声叫:“拿,拿!打,打!”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过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蜡花儿……”

张岱所说“剪卸烬煤”,就是“剪蜡花儿”。

记得《聊斋志异》某篇中有两句文言道:“昨夕灯花,今晨鹊噪。”古人用“灯花”是象征有喜事,有远客来临的。《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宝琴、李纹、李绮等远客来到贾府,贾母说:

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

灯和烛怎么会结“花”呢?这是有个物理学道理。灯盏注满了油,把一根灯草或棉花灯芯,浸在油中,一头露在外面一点点,点燃了,灯芯通过虹吸作用,饱和地吸收着,点燃的一头,火焰就燃烧灯芯中虹吸上来的油,发生光亮。蜡烛也是一样,烛芯点燃后,蜡烛油慢慢熔化,顺烛芯被火焰充分燃烧,十分光亮。但时间一长,灯芯或烛芯顶端部分,油脂已吸收不上来,渐渐有一小点被烧成碳了。这样成为碳的部分,便不能再吸收油脂,而只是燃烧那碳的部分本身了。这样碳的部分越结越多,黑红一块,油脂不能通过灯芯、烛芯充分燃烧,光亮便要变暗,而且要冒黑烟。其结成碳的部分,温度高了,便要爆裂。这就叫“烛花”、“灯花”、“爆了又爆”。

为了灯芯、烛芯能饱和虹吸油脂,使油脂充分燃烧,就必须将灯花、烛花随时拨掉、剪掉,才能保持一定亮度。尤其蜡烛,蜡烛越烧越短,烛芯越烧越长,如不及时来剪,必然光亮越来越小,黑焰越来越多,臭味(蜡油未得到充分燃烧所散发)越来越难闻。只要一将烧成碳的一段剪去,烛光马上就会变亮。这就是张岱“专令数人剪卸烬煤”的道理。但是这个工作十分麻烦,张灯之处,必然都是饮宴观剧宾客众多的地方,剪烛花的人要不停地上来剪,剪完这支再剪那支,几十支上百支蜡,剪来剪去,不唯不胜其烦,而且十分碍事。这就是清虚观小道士剪烛花,撞到凤姐怀里的道理。

张岱之后,《红楼梦》之前,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李笠翁,也是一个好事之徒,也曾为此事大伤脑筋。为此在其名著《一家言》中,也有较长的解说,现摘引“灯烛”文字如下:

灯烛辉煌,宾宴之首事也。然每见衣冠盛集,列山珍海错,倾玉醴琼浆,几部鼓吹,频歌叠奏,事事皆绝畅,而独于歌台色相稍近模糊,令人快耳、快心而不能大快于目者,非主人吝惜兰膏,不肯多设,只以灯煤作祟,非剔之不得其法,即司之不得其人耳。吾为六字诀以授人曰:“多点不如勤剪。”勤剪之五,明于不剪之十。原其不剪之故,或曰观场念切、主仆相同,均注目于梨园,置晦明于不问。或以奔走太劳,职无专委,因顾彼以失此,致有炬而无光,所谓司之不得其人也。欲正其弊,不过专责一人,择其谨朴老成,不耽游戏者,则二患庶几可免。然司之得人,剔之不得其法,终为难事。大约场上之灯,高悬者多,卑立者少,剔卑灯易,剔高烛难,非以人就灯而升之使高,即以灯就人而降之使卑,剔一次,必须升降一次,是人与灯皆不胜其劳,而座客观之,亦觉代为烦苦。常有畏难不剪,而听其昏黑者,予创二法以节其劳,一则已试而可自信者,一则未敢遽信而待试于人者。已试维何?长三四尺之烛剪是已。以铁为之,务为极细。

全文过长,只引这样一段吧。读者从这段引文中,可以想见贾母夜宴时,所挂的那些灯都要一一剪烛花了。其工具叫“烛剪”,又叫“烛筒”,很像现在姑娘们火烫头发用的那种夹剪。

油灯盏光暗,蜡烛光仍然有些,而且要不停地剪蜡花,才能保持蜡油充分燃烧,发出应有的光度。

记得半个世纪前,在北国山村中,元宵夜看“耍十五”(即江南所说的“闹元宵”、“调龙灯”),太狮、少狮过来时,是整个龙灯队伍中最热闹的,人们打着几十盏绣灯,簇拥着过来,在大门外对舞,锣鼓热闹地敲着。狮子身上的毛都是线麻染成绿色的。晃动的灯虽然多,但看上去还是黑糊糊的。用现代话说,没有演出效果。好事者,立在四角,交替成对角线,点燃五寸来长的太平花,向舞狮喷洒,顿时耀眼的白光星子照亮了舞动着的绿毛狮子,中心耀眼光芒、四周更显得黑黝黝地,收到梦幻般的、朦胧的效果。其作用像现代舞台聚光灯一样,但它是闪灼的,强光很快熄了,眼前更感到黑,这样使人觉得更神秘。

贾母家宴,也放了大量的烟火,自然也收到强光的效果。所以我肯定说《红楼梦》时代,人们也能制造强光,但是短暂的。

元宵与灯分不开,元宵与烟火也分不开。曹雪芹也用传神阿堵的神笔着意描绘了贾母夜宴后放烟火时凤姐、尤氏诸人的说笑承欢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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