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归来
来到塔科马[1],应是那年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
秋天暮色来得早,道路两旁种着枫树的林荫道、公园以及人家的庭院里,为整个夏天带来一片荫凉的树木,因昨夜的一场浓雾大都落光了叶子。不仅塔科马这个地方,美国太平洋沿岸不到一星期内,就将进入所谓悲伤的十一月。到那时,每天都会被雨雾封锁,直到第二年五月之前,几乎见不到晴朗的天空。今日的晴空,恐怕是今年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蓝天了。我听从一位熟知当地情况的朋友的劝告,花费一整天时间,与他一起骑自行车到晚秋的旷野里巡游。
走出家门,沿着山脚叫作塔科马的道路向东走。举目四顾,塔科马的市街刚好面临船只频繁进出的皮吉特湾,构成一道陡峭的斜坡,无数的房檐与烟囱、广阔的填拓地、码头、几艘泊船、北太平洋公司的铁道……市街全貌尽收眼底。隔着海湾连绵的群山之上,被日本人称为“塔科马富士”的白雪盖顶的雷尼尔山巍然耸立。黎明迟迟到来的北方的朝阳,正好将山的半边染成鲜红色。
我们迅速穿过两座远离街道、架设在巨大山谷上的铁桥,在特别建造的宽阔的自行车道上前进了四英里[2],又经过了一座叫作南塔科马的小村落后,广漠的原野出现在眼前。顺着坡道前行,时上时下,仿佛波浪中摇摆的小船,终于到达尽头,进入一片橡树林里。路变得稍稍险峻起来,华盛顿州各处的幽深森林里随处可见的笔直松树,一直绵延到橡树林。这些树遮住了我们前行的方向。我们渐渐找到一条长着青苔的小道,沿着小道来到林间的湖畔休息,之后转道来到一座海角孤村。
“回程的路上,我带你去山里的疯人院看看吧。是华盛顿州立疯人院,在这一带可是小有名气哦。”
听了友人的话,我便跟随他登上后面的高地,举目遥望,远方是明朗舒畅的牧场,近处是一座面对幽邃山林的高大宏伟的砖瓦建筑。
隔着一道低矮的白漆墙壁,宽广的庭院里只残留着一条步道,鲜绿的草地上种着枝干细瘦的树木,以及种类繁多的花植,明亮而生动的色彩给眼睛带来了活力。后院里可以看到宽大暖房的玻璃屋顶。小径上有几处长椅,广场的树荫下还设有靠背秋千,放眼望去一派闲寂的景象,却不见一个人影。
我们骑着自行车,缓缓地行进在铁门前的砂石路上,之后又调转头,沿着来时的道路朝着牧场方向前进。一路上,朋友向我介绍完一些风物景致后,随口说道:
“这间疯人院收容着两三个日本人呢。”
听了这话,我不知为何觉得这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此时,友人又加了一句:
“这些人都是出外做苦力的。”
“出外做苦力”这一词,不由得触动了我的内心。往事不堪回首,过去在离开故乡前来美国的轮船上,到甲板散步,总能看见一群劳工,我的心中受到强烈的震撼。
那些人与其说是被当作人对待,不如说是被当作货物一般,满满地塞在狭窄、脏污、恶臭的货仓里。一到天气晴朗的日子,就蜂拥般地涌上甲板,眺望茫茫然一片的天空和大海。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我们这些心理脆弱的人,也不见怀着什么感慨,三四个人一堆,五六个人一组,一边高声说话,一边拿出从日本带来的烟袋吸烟。他们将烟灰磕在甲板上,又担心被路过的船员斥骂。终于到了月亮升上夜空的时刻,这群人开始唱起了故乡的流行曲。他们之中,那些炫耀歌喉的白发老人使我难忘。
出外三年的辛苦劳作,将成为劳工们回国后享受十年幸福生活的快乐种子。怀着这一愿望,离开先祖出生又归于尘土的田地,告别比意大利天空更加美丽的东方苍穹,甘愿承受以移民法和身体检查为名目而强加的多种欺辱,远渡重洋来到这片新大陆。
可是,无论在这个世界的哪里,处处都是承受苦役的地方。也许他们中有些人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随着心中涌起各种悲伤的空想,我眼里曾经只有平和安静印象的前方的牧场,突然间变成一个倍感寂寞的地方。松林阴暗而深邃,仿佛是藏着秘密和恐怖的隐秘屋舍。
所幸,朋友将车停在一棵树的凉荫下,打算休憩片刻,我凑近他问道:
“想必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发疯?”
“咳……你说的是那些劳工吗?”友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才明白我问的意思。
“多半是因为失望的缘故吧,不光是一个人……真是太可怜了。可是这样的事在美国并不少见啊。”
“说给我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无论日本人的社会多么无视法律,这也太过激了。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友人从衣袋里拿出烟斗,手指灵巧地卷着烟卷说道。
事情正是发生在日本人开始频繁移住到西雅图和塔科马的时期,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万事整顿得井井有条,种种恶行皆公然盛行。从加利福尼亚州来的流氓无赖,还有不知从哪儿的大海漂流而来的那些由水手变为老板的人,再加上早先来美的老一代移民者,都竞相剥削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的日本人。他——其中一个患者,就是和妻子一起离开故国来到这个危险罪恶的地方做苦工的日本人。
当初,导致他决心来美国的主要原因是听信了刚回国的人夸大的言辞。本来,他住在荞麦花开的纪州原野,后来村里正巧来了一个在夏威夷住了十五年的男人,他听那人说美国处处都是摇钱树,便心生去见识异国极乐世界的想法,尤其得知女人挣钱比男人还多之后,夫妇俩终于动身一同来到美国,踏上西雅图——这个连地名的发音舌头都绕不过来的陌生土地。码头上麇集着等待轮船靠岸的介绍劳工的掮客、为旅店拉客的伙计、走私贩卖妓女的人。这帮家伙都有着一双超出常人的锐利眼睛,他们不遗余力地抓住猎物投进自己的网中。这对夫妇被一位自称能介绍住处的人带走,穿过满是装载货物的大型马车和面相凶恶的美国工人来来往往的肮脏的道路,走进一处小巷,推开一家昏暗的屋门,进门后,不是踏上窄小的楼梯上楼,而是被引下楼梯,来到一间薄暗的房间里。
在这儿,付完一大笔的介绍费之后,妻子得到城里一家洗衣房的工作,丈夫则在离市区十英里的山林里做一名伐木工。第二天,他被带进森林中的一栋房子里,即使白天这里也依旧昏暗。房子里住着的三个日本人已经起床,他们也都是伐木工人,其中一位工头模样的人说道:
“来到异国他乡,以后大家就像亲兄弟一样相互扶持共同努力吧。”于是他也格外安心,每天在洋人监工的监视下,和同伴们一起埋头努力干活。
做完工回到这间寂寞的木房子里,初来乍到的他被三个工友询问了很多家里的事,他都照实一一相告,那位工头模样看上去最强势的男人听得两眼闪闪放光:
“把老婆留在了西雅图……哎呀,怎么干这种傻事呢?”他一边环视大家,一边露出异常惊奇的表情大声说。
“我来这个国家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和老婆分开过日子,是有心理准备的。”新来的他用悲伤的腔调辩驳时,那个男人又接着说:
“这可不是咱们几个随便说说的,你若真为挣钱而来,就得有这个觉悟啊,把一个女人放在西雅图,就如同把小孩子一个人丢在河边玩耍一样危险呢。”
“欸,为什么?”
“也难怪你刚来什么都不懂。西雅图这个地方呀……不只是西雅图,自踏上美国的第一天起,无论你去哪儿,都找不到一处能给女人带来幸福的地方。伤到身体还是小事,糟糕的是怕再也见不到老婆的面了。”
“确实如此呀,还是小心点好。”另一个工友加上一句。先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黑眼珠朝上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快要哭出声的新来的男人,朝着大烟斗猛吸了一口烟,接着说道:
“来到这个国家,无论是个什么妮子,只要是女人,就是活生生的万宝箱。不,应该是大金库。靠妓女吃饭的男人还有人贩子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这确实是桩冷酷无情的买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夫妇俩走在路上,丈夫突然被身后人撂倒,老婆被掳走后从此消失了踪迹。这么大个美国,到哪儿去找呢。当晚,女人就被拐到很远的地方卖掉了。大金库就是不劳而获的买卖呀。我可不是吓唬你呀,如果不赶快想办法,不知会惹出什么大祸来呢。”
新来的他眼里已经溢满泪水。尽管事实如此,照他现在的身份什么事也办不成。于是那个工头模样的男人和他的两个同伙相视片刻,随即会心地点点头:
“你看这样可好?马上把你老婆带到这儿来……”
“无论如何,这可不好办呀……”
“你是说办不到?别的地方不知道,这个山林里的房子只住着我们三个日本人,所以不用担心。如果你老婆来了,你可以每天见到她,她帮我们做饭洗衣,食费由我们四人分担,一个女人花费不了多少的。”
听了周围人的话,他对大家的意见既没有同意的能力,也没有反对的资格。万事只能都听命于领头人的主意。于是第二天,他与领头的男人一起进城把妻子接回了林中的小屋。
起初的四五天相安无事,他与妻子过着幸福的小日子。今天是星期日,碰巧一大早天就下起了雨,大家不能出去玩,便整日待在屋里摆起了酒宴,又喝又唱,不知不觉已是深夜时分。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那个领头的男人站起身来到新来的男人身边:
“喂!想和你商量商量。”说着瞅了瞅其他几个同伴。
遮蔽小屋的深林在风雨中发出可怕的呻吟声。
“什么事?”他无意地转过头来。
“求你件事。”
“什么事?”
“不是别的。今晚想借你老婆一晚上……”
“哈哈哈哈哈,你喝醉了呀。”
“喂。我没喝醉,这不是说笑话,也不是闹着玩的。和你说正经事呢,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新来的男人发出无奈的笑声。
“哪有人说正经事的时候笑呢?”又一个人插进来,“怎么样,这是兄弟的情分。今晚就借给我们三人享用吧。”
“……”
“索取物品是要征求意见的。怎么样?不愿意呀。不愿意就算了。可是你得好好想想,在这山林中,四个人辛苦干活,就见你一人过得滋润,你能安心?这可是常有的事,夜里风大,山林着火,我们四人要死也是一起死——谁也不会抛下同伴一个人逃走。上面偶尔弄错,没有寄吃的来,我们一定会将各自的食物分给大家一半。大伙之间都是兄弟情,不能只顾自己好。我们哥几个来到美国已经五年了,还从来没有碰过女人柔嫩的手呢。你的宝贝不属于我们,所有权是你的,所以我们不会强夺你的老婆,把她占为己有。听好了,只是请求你借给我们。”
“直说吧,你有我们没有的东西,就是要和你共享。”
“怎么样?听明白的话,快给个答复吧。”
男人面色青灰如死人,浑身直打哆嗦。女人哭倒在他脚边,早已连呼救的力气也没有了。
狂风暴雨呼啸着,在这无人的恐怖的深山密林的夜半时分,小屋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悲鸣……听到那悲鸣,男人顿时昏了过去。
男人终于醒来了,从此精神失常,再也无法回到正常人的状态。最后,他被送进了疯人院。
***
听了这个故事,我茫然若失。朋友扶起躺在草地上的自行车,一只脚踏在脚踏板上。
“可是没有办法啊,命中注定的事,发生不幸也只有听天由命。我们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也只能任人摆布了。”说完他骑上自行车,骑出两三百米后,他又回头望着后边的我说道,“喂,我说的没错吧。我们无法对抗比自己强大的事物。所以,对比我们更加强大而万能的上帝,我们无法对抗,只有服从。”
他独自开心地笑了。渐次隐没的夕阳,令人目眩的光辉洒满牧场,朋友的车向前一溜烟快速行进,我默默紧跟在他后面,一个劲儿蹬着脚踏板。
不知从哪里传来牛颈上的铃声。原野的尽头,正奔驰着一辆开往南方波特兰的列车。
明治三十八年(1905)一月
(陈若雷译)
[1] 美国华盛顿州普吉特海湾南端的一个港口城市,约在西雅图和州府奥林匹亚之间。
[2] 一英里,约等于1.6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