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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冈上

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套装共2册) 作者:[日] 永井荷风,[日] 夏目漱石,[日] 芥川龙之介 著,陈德文 译


山冈上

当初来到美国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为了学习语言,我离开居住的芝加哥市,沿着密西西比河河岸大约一百多英里,进入一所大学。学校坐落在一个未满四千人的乡村小镇上。众所周知,美国这类学院或大学大都是从属同一宗教组织的私立学校,校舍建在风景秀美的乡村,那里远离诱惑颇多的都市,老师和学生共同营造理想而纯洁的宗教生活。我如今所在的就是这样一所学校,最初我以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不会见到日本人,可是我竟意外邂逅了一位终生过着不可思议的忧郁生活的日本人。

从芝加哥出发大约四个小时里,眼前所见尽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火车刚到达茫茫原野正中央的小小车站时,我立即就下了车,拎着沉重的手提包,径直沿着一条儿童与鸡犬相嬉戏的乡间小道,走到尽头微微高起的小山冈上。校舍掩映在繁茂的树林间,校长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和善的老人,我把从芝加哥带来的美国人写的推荐书交给他。他还未瞧上一眼,就像亲密的老朋友一般,堆着满脸皱纹地笑道:

“欢迎你的到来。渡野先生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他到我们这里工作已经快三年了,还未见过一个日本人……”

我有些茫然,还不太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他依旧笑容可掬地继续说,“你和渡野先生在日本时就认识,还是来到美国之后才开始交往的呢?”

原来校长见我是日本人,就以为我此行目的是为了拜访同为日本人的渡野君。不过这个误会很快就化为两人的现场欢谈,接着他把我介绍给了那位叫渡野的人。

渡野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快要磨破的条纹背心,系着一条褪了色的黑色领带,这番素朴的打扮在华美的芝加哥街头很难见到。渡野君留着一头美国式的乌黑油亮的长发,瘦长的脸上戴着金丝夹鼻眼镜。初次见面,第一眼我就觉得他是一个美男子。他白皙的面孔显得有些苍白,那双大眼睛看起来总有些病态的神经过敏。

他见到我时的态度和校长对我描述的丝毫不一致,并没有露出喜悦或者意外惊奇的表情,只是无言地和我握了握手,随后眼神就转向了天花板。其实在交际方面我不比他逊色,也有一副极不受欢迎的冷淡性格。因此,平日里我只是帮他在哲学系收集东洋思想史的有关研究资料,有时听听他关于圣经研究的讲课。除此之外,也没有机会打听渡野是个有过怎样经历的人。

大约三个星期后的星期六下午,时间刚过午后四点,天边的太阳已早早沉入地平线,灰白的天空无力地拖曳着一抹淡淡的红云。我刚来这里是九月末,天气还很暖和,那时绿色海洋般的玉米地,如今在昏暗的天空下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旷野。四周空气沉静,刺骨的寒气一阵阵从荒野的地底下奔涌上来。我从车站去邮局的归途中,登上学校附近的山冈。山顶上挺立着一棵枯树,我在那里遇见独自一人的渡野君,他悄然而立,用一副难以形容的悲伤表情凝望着冰冻的荒原上正在逝去的夕阳余晖。渡野发现了我,他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冒出一句:

“这是多么荒凉的景色啊。”

我对他不寻常的举动感到意外,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俯下身子,似乎在自言自语:

“人们悲叹墓地周围的夕暮,那是因为他们联想到了‘死’……看看吧,眼前的景色——荒原的夕暮使人想起人生的悲哀,生存的苦痛……”

我们彼此沉默着,无言地走下山冈,渡野君突然叫住我: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人生的目的是寻求欢乐还是……”话一出口,他又好像对自己轻率的发问感到惶恐,以敏锐的目光窥探我的表情,加上一句,“你相信基督教里的神吧。”

我告诉他我愿意相信,可现在还无法相信。当信仰神的那一刻来临时,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听完我的回答,渡野君加强语气,挥动手臂说:

“你是怀疑派,不错不错。”随后安静了一会儿,又问,“你持怀疑的观点是为什么呢?我当然也没有美国人那样的信仰……所以我想听听你个人的看法。”

于是我毫无保留地将个人的宗教观与人生观说给他听,他竟然在很多想法上与我大体一致。他熠熠闪光的眼神表现出内心的欢喜,连连赞赏我是个有才能的人。

无论是谁,两个互不了解的人一旦凑到一起,没有比发现彼此思想一致更加愉快的事了。与此同时,彼此的精神世界也变得亲密起来。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们朝夕相伴,谈古论今,成了亲近的朋友。无须我的询问,渡野君就将自己的经历讲给我听,我慢慢对他有了大致的了解。渡野君从生活在日本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丰厚的家产,七年前出洋留学,在东部的大学拿到学位后在纽约过了一阵子无所事事的安逸日子。有一天,在某个聚会上和这所学校的校长相识并成了好朋友。那时正巧学校需要找一位研究东洋思想风俗的日本人,他如愿以偿来到了这里。然而,渡野自身对东洋知识所知不多,只能勉强作为助手帮助搜集资料。他来到这块土地的第一目的不为其他,只是想打破固有的怀疑思想,获得虔诚信仰的安心感。为此,他特意选择了远离城市的乡村田舍,接近有宗教信仰的生活。

应该说渡野没有必要为了生活而去寻求职业,他只是为了消解牢牢困扰着他心灵的郁闷,毕业后就放弃了返乡的念头,终日过着顾影自怜的日子。每想到这里,我便从心底由衷地对他产生强烈的敬佩之情。

我和这位我敬畏的朋友一起,平和而愉快地度过了美国寒冷难耐的一个冬季。如今正是享受从四月复活节那天开始,阳光逐渐变得温暖的时候,很快就要迎来盼望已久的五月了,对于长期忍受冬季煎熬的心灵,五月的天空是多么可爱啊!直到昨天,这使人不忍心面对的寂寥阴郁的平原大地,转眼间已变成一望无垠的绿草的海洋。那柔润的绿色映在明丽的蓝天之下,放眼望去,我此刻的心情,啊,该怎样形容好呢?

每天我都愉快地步行三英里以上,或倘佯在苹果花盛开的果园,或和放养的小牛一起仰卧在牧场松软的有着三叶草的草地上,抑或站立在小河边,于紫罗兰醉人的花香里和野云雀一起欢歌。到了午后,富裕的农民家庭也趁早驾起马车出外野游,原野处处回荡着女孩子们欢快的笑声。然而伴着艳丽的春天的到来,那个渡野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渐渐变得抑郁起来,就连邀他散步也一度遭到拒绝。渡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

对于他的不寻常举动,我实在觉得奇怪,于是在某天晚上打算去找他,想问清楚原因,也妄想有可能还能给他带去一些安慰。我来到他租住的公寓门口,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胆怯。事实上,我也说不清楚渡野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像面对英雄伟人,我们一面尊敬与崇拜的同时,心中也会暗暗生出畏惧的念头。至今,我也无法去除来自渡野君身上那种阴森的感觉。终于,我没有勇气叩响他的房门,更谈不上去倾听他心中的告白……我改变方向,悠然地在春夜里漫步,不知不觉登上了去年冬天第一次和渡野君一起聊天的山冈。

当时一株枯瘦的苹果树,如今满树的鲜花缭乱地绽放,状如飞雪,我全身被包裹在难以形容的芳香之中。我伫立在柔软的草地上,环望四周,这就是地球的表层,我想象广袤的大平原之上,一轮朦胧的春月。随处可见的洼地里的水,在那薄光里映射出天空幽暗的颜色。后方的校舍传来女学生演奏的欢快的乐曲声,近处的乡间小道上,家家户户的窗子上静静地亮着灯光。

啊,魔术世界里梦幻般不可思议的异乡的春夜!

我忽然一阵恍惚,陷入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寂寞的空想中,突然后面有人拍我的肩膀,“喂”的喊了一声。没想到是渡野君。我心想他有什么事呢。

“刚刚我去了你那里。”

“我那里……那我们走岔道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敢敲他家门的事。

“我突然想和你说一件事,所以出门去找你……”

“什么,你有什么事呢?”我颇为吃惊地问。

“我们坐在这儿吧……”他先我一步坐到苹果花下,沉默了一会儿。他多半和我一样,被这笼罩着大平原的异乡春夜的神秘倾倒了吧。然而,他立即清醒过来,转过头对我说:

“我这两三天可能就要与你离别了。”

“哦,你要去哪里?”

“我想再去一次纽约看看,或许去欧洲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我决定离开这里。”

“有什么急事吗?”

“不,不是什么急事,是我个人的私事。只是一时有所感罢了……”他的语调软弱无力。

“你感觉到了什么呢?”我这样一问,他微微叹了口气,“这就是今晚我想和你说的。虽然我们交往不到半年,可总觉得好像已经有了十年的交情。我决心告诉你所有的事,然后与你道别。我们会在某个地方再见的,因为你说过还要漫游美利坚。”他凄凉地笑了笑,然后平静地诉说起来。

从日本的大学毕业不久,我就离开父亲,靠着他留给我的财产和新学士学位的名义,按照自己的想法,行进于俗世的道路上,颇感幸福。我的专业是文学,我听从身边众人的劝告,成立了一个以拯救人生和改良社会为目的的文学会,并且创办了出色的月刊杂志。

从学生时代起,因常常向杂志和报纸投稿,我的名字就被一些人知晓。现在凭借父亲留下的财产为后盾,堂堂正正走上社会后,一时间文学会搞得热火朝天。以我为代表的团队,都是由刚走向社会的年轻大学生们组成的,有本机关杂志打过很多广告,因此在创刊号发行之前,我们的杂志就已经成为世间数一数二的有名刊物了。我的周围当然不乏阿谀奉承之辈,当时的我除了赞美之外,什么也听不进去。

那时我二十七岁,还是独身。真真假假,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诸如某些伯爵家的小姐们,听完我的演讲就得了相思病,甚至在某所女校,学生之间因对我个人评判不同而引起不小的争论,等等。此外,我还收到一两封情信。

我开始领悟到我本人对于异性具有一种微妙的吸引力——这让我感到无比愉快。而且较之自己的主张和人格受到世间的尊重和欢迎,此种愉快更加鼓舞人心。该怎么说呢?无论如何,我无法为自己辩护,总之,那一瞬间、一个刹那,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我深感愉快,并且尽力维持这种欢乐。我心中听到一个声音:“不要急着结婚。首先你们这些人,从你们男人的角度看,将绝代佳人般的妻子与长相一般的处女相比较,你感到哪一方会使你产生更强烈的幻想呢?你的魅力也与这个是同一回事。”

我已经成了这个声音的奴隶。我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一大早到年轻的贵族宅邸拜访那里的太太和小姐们。我陶醉于秋波的流转与微笑的光影里。到了傍晚,灯火闪烁下倾听美人的歌唱,就这样,送走了如梦如幻的两三年岁月。

可是有一天,为了避开东京人的目光,我把三位美女带到海边一栋闲静的小楼里游玩。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从午后的小睡中猛然醒来,只见我那最宠爱的美人独自一人将膝盖垫在我的头底下,靠在身后的墙壁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另外两位已消失了踪影。屋内光线暗淡,屋外传来远洋上猛兽低吼般倦怠的潮水声。

我一动不动地又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想到如今以这样的身份,待在这个地方,世上又有谁会知道呢?世上的人,多对我冠以社会改良家这样漂亮的头衔——这么一想,我陷入一种厌恶、悲伤的情感煎熬中。这自然不是到今天才有的觉悟,从一开始我就绝不认为这种快乐是值得赞赏和奖励的善行,也不认为像宣扬慈善事业的广告那样有公开宣传的价值,我只当作绝对保密的事情,巧妙地瞒过世人的耳目,直至今日。当然如果想继续保守秘密,也是很容易的事。如今的世上,不严守一点秘密,任何事都是很难成功的。从这点上来说,我确实可以不算过分地自称为才子。可是,我现在所感受到的是如果我没有一点秘密,所谓青天白日之身,又会怎么样呢?假使成为这世间所想象的清白之身,是愉快还是不愉快呢?

我的结论无疑是“愉快”。为什么呢?因为秘密就等同于一个累赘,是很麻烦的东西。

那一刻,我开始进入人生的悔悟时期,决心断不接近浮世的快乐。同时,从心底期望能够早一日躲避单身生活的危险,得到一位帮助我勇往直前的神圣而贤明的妻子。

最后我选择了怎样的女性做我的妻子呢?

她是一位护士。

正巧那个时候,我得了严重感冒,根据医生的指示,雇了一位护士照顾我。护士是个二十七岁的处女,个子不矮,非常清瘦,我该如何评价她的容貌呢……虽然她不是丑女,但也绝没有让男人着迷的娇媚的风情,她消瘦的面颜色白如雪。一对忧郁的大眼睛低垂着眼帘,使她看上去仿佛总是在默想什么。她幼年失去了父母,在之后孤苦无依的生命中,她把自己虔诚地奉献给了上帝。

我在病中时常夜半醒来,每每必能看到她在黄色灯光下,阅读《圣经》的身姿。夜深人静,她端坐在那里,白色的倩影总是在我心里激起一种说不清的平和与寂寞之感——这情感中具有的神圣和高雅,预示着她是超越了地上人间的存在。我不由得想,如果能和一位这样对宗教怀有虔诚之心的神圣女子结婚,将来会得到多么大的感化啊。我认定只有她才是我妻子的唯一人选,等到病体痊愈之后,我立即向她求了婚。

她惊讶的同时,又努力使心情平复,最终拒绝了我的请求。我强行握住她的手,忏悔生来所有的罪恶,并跟她说,正是出于对她神圣的爱,我才远离世间的快乐与罪恶,开始进入真正有意义的生活……她认真听完我说的话,感激的泪水簌簌而下,口中反复祈祷着。人们也许会感到可笑,或者以为我酒后胡言乱语吧。然而那时,我坚信她是上天为了救赎我,赐予我的唯一宝物。

啊!然而那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如果只是错误还不要紧,但这使我陷入了更大的不幸之中。当我把她当作救助的神去依靠并对她倾注全身心的爱时,我的心中怎么也无法涌出温柔的恋情。我对她只有尊敬之意,也就是说,两个圣灵在情感上无论如何都无法结合在一起。

春日的一天,我和她两个人在家中的庭院里散步,我找了很多话题和她聊天——这是一个梦一般明丽的春日,蓝天如玉石般放射着光辉,樱花与桃花将眼下的时光装扮得灿烂如锦,小鸟也尽情地展开了歌喉。青春的热血燃烧之时不是在这春天,又是在什么时辰呢?我俩正要坐在花下小亭里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面颊。她顺从了我的行为。可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呀。她那惨白的面颊不仅是颜色,全然如雪一般冰冷,我双唇所感触到的这种寒气将我全身唤起的强烈热流冷却了。她就是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茫然地凝视着她的脸庞,她回望着我,凄然一笑——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寒噤。这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心中不快和恐怖的情绪油然而生。

我站起身,一个人朝树丛那里走去。她没有跟过来,仍旧坐在原处,像往常一样一双忧郁的眼睛不时抬头仰望天空。不久,我听见了她小声哼唱赞美歌的声音,那曲子的旋律于一瞬间让人生出莫名的不快。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无奈于没有办法解开这个结。要说赞美歌的旋律,从前在那些放荡生活的日子里,时常在繁星闪耀的寂静傍晚,听见从教堂窗户传来歌声,那实在是使人心情平和的音乐,至少不曾感到厌恶。可是现在又是什么原因呢?我的心里有几分伤感,想着诸多莫名其妙的事,不知不觉穿过树丛来到后庭。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田地,夏天开满了美丽的豆花和黄瓜花。我更加喜欢夕月照耀下的这块土地。如今播种刚结束,田地一片平整。因为没有任何的遮挡,天空中洒落下来的春光一派明媚,令人目眩神摇。我全身沐浴在光辉里,仿佛被熏蒸一般温暖,额头渐渐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已经听不见她唱赞美歌的声音了,只剩下划过空中燕子的呢喃。春天里,有时阳光最浓烈的白天甚至比深夜更加寂静。那些困扰我的繁乱思绪,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我只是静静望着天边缓缓浮动的白云,向靠近田端的一户人家走去。

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烂漫的桃花,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这时,花间蓦地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我不由停住了脚步。缭乱盛开的桃花覆盖了人家的屋檐,花树下一扇低矮的窗户,少女的胳膊肘搭在窗框上,正侧着头专心地睡午觉呢。春日的阳光落在桃花上,将粉红色的光影投在少女半边的面颊上,那风情实在难以言说。从十步远的地方望去,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她或许是一个月前来家里学习规范礼仪的十九岁的小学徒吧。我没有闲暇去考虑这些,只觉得这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啊!那丰腴的臂腕,那滑润的面颊,那美艳的肌肤!忽然一只漂亮的蝴蝶款款飞来,把少女红润小巧的耳朵当成了一片花瓣,悄然停歇在那里。春之蝶在少女耳旁悄声细语什么呢……是惬意或是甘甜,我心中油然升起不可名状的幻想,仿佛被投入了恍惚的梦境之中。

我将世上的事、自身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当然更不确定此刻的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女子。我只是想走近她的身边,去触摸一下她那好似燃烧着的脸庞。或许是全身流淌着的热血命令我这样去做吧,我快步来到她身边。就在那个时候,她突然醒来,惊恐地环视四周,看见我站在那里,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即捂着脸逃回另一间屋子去了。

虽说这只是一件细微小事,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大事。从那天起,我下意识地开始不断回想起往昔华美的生涯。我的耳畔传来了音乐和美人的窃窃私语,眼里出现了红裙翩翻的舞姿。以前的决心早已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我自己坚持选择的妻子——我尊敬她,是因为我把她当作拯救身心的上帝的化身,如今却被我完全抛诸脑后了……如果单是这一点那还好,但不知为何,我变得越来越憎恶她了。我一心想阻止这种坏心思的膨胀,又苦于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这种精神上的变化,最终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她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任何表示。她忧郁地低伏着眉头,似乎早已看透了一切。我渐渐对她产生了恐惧感,有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结果呢,她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为了尽量不遇见我,终日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我不知如何才好,只觉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毕竟是自己选择她做了妻子,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爱她,我一味急着想消除对她的厌恶之情,但越是着急,事情就变得越糟糕。我终于成了一个神经质的人。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忽然听见声响,惊醒过来时,她身穿洁白的护士服正端坐在我的枕边,随即传来诵读《圣经》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那么阴郁,那么让人毛骨悚然。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擦亮枕边的火柴,谁知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人,夜依旧静寂无声。

从那夜起,之后的每个晚上,阴郁的诵读圣书的声音总在耳畔响起,搅得我无法入眠。我甚至还想过,如果像刚结婚那会儿让她睡在身边,会变得如何呢——我回忆着过去的情景,也试着这么做了,结果却愈发糟糕。夜色渐渐加深,我精神越来越亢奋,而躺在我身旁的她宛若石头般冰冷,渐渐地,渐渐地,仿佛把我的体热都冷却了。如果今晚我和她同衾共枕,那么从此,看见美丽花朵而生愉悦之情,品尝暖酒而觉甘甜之味,这些微妙的神经感触都会渐渐逝去而不复存在。于是,我拼命用手掌摩擦自己的皮肤,看能不能重新获得一些热度,但却无济于事。如果此刻我闭上眼睛睡着了,那么一定会就这样死去——即使明天早上温暖的阳光照耀花园里的花朵,鸟儿唱起了歌,我也看不到、听不到了。想到这些,我恐惧万分,完全不敢闭上眼睛。

夜更深了,听着她那不绝如缕的酣声,我感到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呼吸,存在于她肉体中的灵魂正乘着这夜晚的静寂,升入她所不断梦见的天国。我没有触摸她,只是将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了她的胸口上。她身体仰卧,两只手紧密交合在前胸,一动不动……忽然我的手碰到了如冰块般冰冷的东西,我不由将手缩了回来。当我再次慢慢伸手探寻的时候,发现那是她从不离身的金十字架。

就这样,每晚的失眠导致我身体极度疲惫,痛苦中也只能靠白天的小睡得到一些休息。为了维持生命,我必须远离她身边。和她继续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我都办不到了。无奈之中,我想到了旅行,从此我决心要到外国去。

我立即告知妻子要去美国求学。她如往常一样似乎完全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的想法毫无异议,很快就同意了我的决定,还说这样的话自己又可以回去当护士了。我执意将财产的三分之一作为生活费支付给她之后,就飘然来到了美国。

那以后的事没必要一件件都说清楚了。如你所了解的那样,在美国这块土地上,可以见到世间善恶两个极端,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既可以找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地下俱乐部,于红灯摇曳下,依偎着裸体美人的香肩,一边吸食鸦片一边做梦;也可以到一处不知浮世荣华为何物的乡村过着宗教生活,朝夕听闻寺院的钟声回荡于和平的牧场上空。

我既已观察了美国的世态人情,便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我随时可以回到日本,更加积极华丽地展开自己所喜爱的事业。然而我还有一个疑问,我今后再也不会怀念这尘世的快乐了吗?等我回到故国之后,还能和我那位如冰一般冷漠的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吗?当然在自制力上,个人存在着差异,我断不会掌控不了自己,但我也不会因此而得到满足。假如我用早晨捧着圣书的手,晚上偷偷将酒杯举起(尽管可以克制),倒不如主动只擎着酒杯为好。毕竟克制欲望只不过显示意志力稍稍强大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牢狱里的囚犯是第一圣人,因为在坐牢的日子里,他们不做任何坏事。

我一边这么想着,竟也在这个我喜爱的伊利诺伊寂寞的乡下度过了将近三年时光。但我并不安心,我想再次回归城市的生活,再次看一看都会街道上闪烁的灯火。我想对今后的生活做出最后的决断。

我明天将和你别离。可是我向你保证,无论做出何种决定,我都会通知你。之后不久,我将寄给你三种照片中的任意一张照片。如果我生活如愿,能够从心底去除快乐之念,你将会收到我和护士结婚时的照片。否则,我……对啦,会寄给你比法兰西女人更加妖艳的舞女的照片。看了这些照片,你就能想象出我今后的生活是怎样的。

明治三十七年(1904)三月
(陈若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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