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里以后,叶飘把林译苇送到她家的门前。
“我们在一起,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林译苇说,“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叶飘说,“虽然,我们随便拿一张照片出去,就会成为大新闻。但有的时候,秘密比新闻更重要。”
林译苇看了他一眼。叶飘感觉到,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你这话说得好。”林译苇说。
“这是受你的影响。”叶飘说,“你看问题的方式,你思考的方式,你说话的方式,可能都影响了我。”
“这是我们的秘密。”林译苇说。
“对。”
林译苇转身走了。叶飘看着林译苇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楼道里面,就像消失在虚无里。他慢慢向大街走去。
在街道上,他从裤袋里取出手机,拨通了徐婕的手机。听筒里传出轻微的“呼呼”声,那是风掠过车窗的声音。她正在开车。
“回来了?”徐婕问,“你在哪里呢?”
叶飘没有回答。
“你在哪里?”徐婕又问,“我开车来接你。”
叶飘关掉了手机。他走到中央大街时,又打开手机,给徐婕发了一条短信:“我回去等你。”
他乘公交车回到坡顶上的农舍。他打开房门,把摄影包放到一个木柜子里。在分手的时候,林译苇叫叶飘先不要急着冲洗胶卷,她说,下次到另一个地方去拍摄一些照片,再一起冲洗。她还对他说,她的小说已经完成了开头那部分,但构思还不完整,结构也没有确立。整部小说的结构怎样构建,要根据他拍摄的照片内容来确定。如果照片里面出现了人,那么,这些照片里的人就会成为小说里的人物。她期待胶卷里面有她需要的东西。
室内越来越暗,从牛肋骨窗斜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朦胧,但室外山坡下面的景物还看得清楚。他终于看见徐婕的身影出现在山坡的小路上。她手里提着一件什么东西,急匆匆地向坡上走来。
他听见房门在响,随后,他看见徐婕出现在门口。
“怎么这么黑啊?”徐婕说,“你在吗?怎么不开灯?”
他看见她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好像是一瓶酒和一袋食品。从门口射入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了她的身体线条,她整个身躯散发出性感的气息。他向她走过去,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腰。
徐婕吓了一跳,“你又要这样,不准,放开!”她用双肘使劲推叶飘的手臂。但叶飘把她抱得太紧,她停止了挣扎。叶飘把她抱起来,走进里屋,放到床上。他俯下身子,注视徐婕的脸。他感到她急促呼吸的气流轻轻吹拂在自己的脖子上。
当室内的光线完全黑暗了之后,他俩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亮瓦出神。透过那两匹亮瓦,可以勉强看见夜晚这深蓝灰色的天空。徐婕翻身搂住叶飘的腰。
“你在想一个女人,是不是?”她轻声问。
叶飘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徐婕说,“可不可以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个女人。”叶飘说。
徐婕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给你买了一只烧鸡,还带来了一瓶郎酒。”
“我不饿。”叶飘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徐婕说。
“你讲。”叶飘说。
“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过的事情吗?我那位朋友,她的老公周彬经常在自家的窗口偷看一位妓女的日常生活?”
“记得。”
“后来,周彬遇到的事情从一件变成了两件,再从两件变成了三件。”徐婕说。
有一天,周彬开车来到老城区的一条街道。这条名叫铜匠街的老街道布满了做手工艺品的店铺,一些匠人在这里用马口铁或竹子做蒸笼,用牛角做梳子。这里还是城区的麻将一条街,各种麻将都摆在街边卖。
周彬到这里来,是为了找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同学,名叫金人立。
金人立是一个做牛角梳子的工匠。农村有很多水牛和黄牛,它们的角是做梳子的好材料。水牛角做的梳子呈现出半透明的灰黑色,黄牛角做成的梳子更透明,像黄水晶那样。现在,许多女人都喜欢用天然材料做的个人用品,金人立的生意还过得去。他经常到城边屠宰牛的屠场购买牛角,然后用自己那套木工机械把牛角切成片,放在高压锅里,用蒸汽把牛角蒸软,再取出来压平,用锯子锯出梳齿,最后打磨光滑。在梳子的式样方面,金人立也做得很考究,他的梳子没有两把是完全相同的,他总是能够想出一些花样来使梳子的模样变得漂亮。他还给自己的梳子取了一个名字:黄刘角梳。这是一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名字,但金人立很少向顾客解释这个名字的含义。
金人立租了一个门面来做他的生意。他制作的梳子一部分放在自家店面里卖,一部分被中间商批发到周边城市去卖。这样,每做一把梳子,金人立可以赚两块钱。
那天,周彬在金人立的店铺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将几把做好的梳子放进一只盛有深灰色泥浆的木桶里,用泥浆反复摩擦,这是给牛角梳子抛光的好办法。这种泥浆是金人立在家乡的河滩上挖取的,那里的乌木比较多,包裹乌木的淤泥呈蓝黑色,里面含有丰富的矿物质。他把泥浆桶放在锅里蒸,高温使它释放出一些发荧光的矿物质。待它稍微冷却,再把牛角梳放在泥浆里浸泡,用手反复摩挲。经过温暖的泥浆摩擦,牛角质的梳子就会变得十分光滑柔润,泥浆里面的矿物质还会留在梳子上面,到了夜晚就发出淡淡的荧光。所以,金人立的牛角梳子很受女顾客喜爱。
金人立见周彬来了,急忙起身让座。他给周彬端来一杯热茶,问他有什么事情。
金人立和周彬是初中同学,几个月前,金人立曾经找过周彬,请他帮一个忙。当时,金人立的妻子患病住院治疗,急需要一大笔现金。这是一笔让金人立承担不起的费用。绝望之中,他找到了周彬。周彬是同学中最有钱的人,而且,在过去读书时,他俩关系最好,所以,他应该是最有可能借钱给自己的人。但是,周彬没有答应他。周彬说,现在做生意的人都缺少现金,他的资金全部陷在货物里面。很遗憾,他对金人立说,这个忙他无法帮。
现在,周彬却来到他的小店里,坐在一只小木凳上。他对金人立说,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忙,但上次他没有帮上忙,很对不起。这次,他有一件事情需要金人立帮忙,希望他一定搭个手。
金人立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他的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牛角梳,反复用泥浆摩擦它,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我是一个穷人,可能帮不上你的忙。”他对周彬说。
“我这个忙,你一定能够帮上。”周彬说,“一点儿都不难,因为这是你的老本行。”
“老本行?”金人立有点不明白。
周彬伸出拳头,在空中比画了几下。
金人立不吭声,埋头摩擦梳子。
周彬说:“其实事情很简单,就是在适当的时候用你的拳头去教训一下某个讨厌的人。这事对你来说,真的很简单。”他对金人立说,“有的人干了坏事,应该受到惩罚。”
“我只能干自己的活。”金人立说,“我只会做牛角梳子,我不会干别的事情,我也管不了别人的事情。不管他干了坏事,还是干了好事,都和我没有关系。”
“你爱人的病,好一点了没有?”周彬问。
金人立又不说话了。周彬说:“啊,你不用说,我明白了。其实,办法还是有的,希望还是有的,就看你该怎么去做了。市场经济嘛,凭本事吃饭,有什么不好?我知道,现在上医院治一个简单的感冒都要花一百多元钱,更何况是那种病。你想,你一天做得了几把梳子,做出来又卖得了几个钱?”
金人立把梳子扔进泥浆桶里,站了起来。他用一张废报纸擦了擦手,眼睛直直地看着周彬。他的个子比周彬矮,他的眼光略微有一点仰视。然后,他低下了自己的头。
现在是打电话的时候了,韩其楼想。
现在是星期五上午九时,他坐在图书馆阅览室的办公桌旁,拿起话筒,拨了文纹的电话。他知道,今天上午文纹没有课。
给文纹打电话,现在成了韩其楼每天生活内容中的一部分。应该说,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有的时候,文纹会把电话打到韩其楼的手机上,待铃声响过两声后,她会把电话挂断。韩其楼很理解这种做法,文纹是一个乡村教师,收入低。但他自己的收入也不高,而且他们通电话的时间又比较长。所以,在办公室给她打电话,是两人都能接受的最好方式。
电话铃响了两声,文纹接了电话。她的声音仍然是那么纤细,那么轻柔,韩其楼的心脏又产生了隐隐的痛感。
“嘿。”文纹在电话里说。
“你在做什么呢?”韩其楼问。
他听见了一段旋律,是风琴的声音。
“我在弹风琴。你听到我弹的是什么吗?”文纹问。
“听见了。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现在呢?”文纹又弹奏另一支曲子。
“哦,我想想。知道了,这是《小河淌水》。”
“没有想到,你的音乐知识还是比较丰富的。但你唱歌唱得不好。”文纹说,“那天你在歌厅就表现得比较一般。你在唱歌时,有时要跑调。”
“你说得对。”韩其楼说,“我不会唱歌,但我喜欢音乐。你可以弹另外一些曲子来考我,看我知道不知道。”
“弹一点什么呢?”文纹问。
“你自己选。”韩其楼说,“来一点巴赫,怎么样?”
文纹在电话那一头停顿了片刻。
“我知道巴赫,但我没有练过他的曲子。啊,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什么?”韩其楼问。
“听啊,那声音,是画眉在叫。”
“我没有听见。”韩其楼说。
“它们的声音太小了。”文纹说,“它们离这里还比较远。”
“你继续弹琴吧。”韩其楼说,“你弹得很好。”
“现在我不想弹琴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哦。”韩其楼说,“是什么事情?”
“上次那个人,他又给我打电话了。”
“哦。”韩其楼说,“他应该给你打电话。”
“嗯?”文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惊讶,“你是这样认为吗?”
“有人喜欢你,这是一件好事呀。”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韩其楼沉默了片刻。他又清晰地闻到了室内那一股长年不散的霉味。那是书架上陈列的书籍散发出来的气味。每当韩其楼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会闻到这种气味。
“喂,你在听吗?”文纹在电话的那一端问。
“在啊。”韩其楼说,“我希望你过得好。”
“什么才是过得好呢?”文纹问。
“我想,至少不会为一些基本的需求而发愁。比如,为明天的米,或是后天的柴发愁。”
“如果我明天有了米,后天又有了柴,心情依然不愉快,又该怎么办?”
“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韩其楼说,“这样的问题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还没有谁的回答能让每个人都满意。”
“那你自己应该有一个答案。我想听你的答案。你回答我吧,不要考虑这个答案对不对,或者是不是让我高兴。你说,他再打电话给我,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接他的电话,听他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这是很清楚的事情。关键是我应该怎样回答?”
“你想怎样回答,就怎么回答。”韩其楼说。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说话。”文纹说,“而且我没有想到,你对待这件事情,会是这样的态度。”
“那我应该怎样回答呢?”韩其楼说。
“你不要说‘应该’怎样回答,而要说你‘想’怎样回答。”
“我想,”韩其楼说,“你不用听我的意见。”
他听见“咔嗒”一声,文纹搁下了电话。
他再次清晰地闻到了室内的霉菌气味。
在西大街的街头,有一个露天茶座。这个茶座的生意很不错,尤其是在下午的时候。在街头一块空地上,摆放着十来张桌子,椅子是塑料制的沙滩椅。过往的行人往往会在这里小憩,叫上一杯竹叶青或是明前玉露,舒适地倚在沙滩椅上,观看别人的生活从他们眼前流逝。
周彬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看见的全部是陌生人,不见金人立的身影。他摸出手机,正准备给金人立打电话,却看见他从一家卖鲜花的商店旁边走了过来。
“来一杯什么茶?”周彬问。
金人立看了周彬手中的竹叶青一眼,“来一杯三花吧。”他说。
金人立在周彬旁边坐了下来。他把茶杯端在手里,眼睛漫无目的地东看西看。他从周彬的眼神里感觉到,他正在寻找什么人。
“今天有什么事情吗?”金人立问。
“等一会儿再说。”周彬说,“就算没有其他事情,我们两个老同学也可以在这里喝点茶嘛。”
金人立并没有心思和周彬这样的同学一起坐在街头喝茶。他盯着一朵在茶杯褐色茶水里缓缓起伏的茉莉花出神。突然,他听见周彬轻声说:“就是他!”
他抬起头,顺着周彬眼神暗示的方向,看见了三个青年。他们正在一个烟摊旁边买香烟。“个子最高的那个就是。”周彬说,“记住了没有?他的名字叫杨林。”
金人立点点头。不一会儿,那几个青年向这边走了过来,从他们身边经过。金人立的眼睛在杨林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他转过脸,观察杨林走路的姿势,他走路时,肩膀一摇一晃的,这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所特有的动作。金人立不知道杨林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与周彬有什么冤仇。金人立站起身,远远地跟在这三个人后面。
这三个人边走边抽烟,然后把烟蒂扔在人行道上面。虽然不远处就是垃圾箱,但这对他们而言,这样的城市垃圾处理装置不存在。他们心中只有自己,以及自己从小在贫寒的环境中所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就是,任何事情,怎么方便就怎么做。他们带着这个习惯在街道上行走,却不知道危险快要降临。金人立跟在他们身后,努力从他们的举止上寻找令人憎恶的东西。他找到了。他看见这三个人除了随地扔烟头,还随地吐痰。但这还不够,还没有激起自己对他们的仇恨。很难想象,自己会对一个无冤无仇的陌生人动手。
金人立跟着他们走过两条街道,来到一家超市门前。这家超市的名字叫普惠,是城东片区最大的超级市场。这三个青年走进超市,便分开了,一个向左边走,另一个向右边走,金人立一直跟着杨林向前走。
开始,金人立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他看见杨林的手里多了一个银光闪闪的细长物件。随后,他看清楚了,这是一把医用镊子。老婆住院时,他经常看见护士使用这样的镊子。现在,杨林把镊子伸进一位女士的挎包里,从里面拈出一个钱夹。
金人立没有考虑就快步走到杨林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杨林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金人立抓住杨林的左手腕使劲一拧,杨林痛得弯下了腰。在这一瞬间,他没有忘记扔掉手中的镊子。镊子飞到几米远的一个货柜上,击落了一筒洋芋片。
金人立对准杨林的右腿弯踹了一脚,杨林跪了下来。然后,金人立抓住杨林的头发,把他的头部拉得向后仰,再用膝盖使劲撞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杨林倒在了地上,像一个装满了垃圾的编织袋。
四周的人都停下脚步,观看这场突如其来的搏斗。这时,金人立感到一个人正在向他靠近。他在转身的同时,右腿横着一扫,这个人的脚踝被击中,侧着身子沉重地倒了下去。金人立用左脚使劲跺了一下这人的右手腕,一柄短刀从他的手中掉在地上。金人立认出来了,这人是杨林的同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