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青丝悲星寒
四川作家贺星寒,初写诗,后写杂文随笔评论,知名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他在中学时代就好学深思,颇有才华。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末期,正读高三的毛头小子贺星寒关心时政,在当局和学校精心组织的一场辩论会上大讲宪法,为“右派分子”叫好、鸣不平。结果可想而知,他受处分,被剥夺了高考资格并被踢出校门。从此贺星寒流落社会底层,在新疆当盲流,在东北修铁路……浪迹山川,落魄天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不更事以一时之孟浪,无端落入成年人的政治陷阱,吃尽苦头,终身命运蹭蹬。
流沙河与贺星寒相识于“大冰期”刚解冻的一九七九年。贺星寒与一群文友在成都发起签名请命于四川省文联及上级部门,要求将当时滞留于金堂县的流沙河调回文联机关,为此他与流沙河第一次有信件往还。而他不知的是流沙河心中有颇多顾虑,他回信这样写道:“星寒同志,虽不相识,但早已读过你的作品。蒙你关怀,来信垂问,万分谢谢。诚如君言,道路会越来越广,我深信此不疑。纵然省文联迟迟不给我改正,我也深信多灾多难的祖国不会返回‘大冰期’了。……多年来习英语,孜孜不倦,锲而不舍,今后将以此服务于人民,写诗只是副业。省文联那里我无意归去,此意已向那里表达过了。”
此事肯定颇费周章。据当时省文联党委书记叶石后来告诉流沙河,贺星寒及文友又联合北京诗刊社,由北京方面将材料送至当时任四川省委书记的赵紫阳手中,赵紫阳为此召开会议解决此事。而省文联当权的左派人士竟抵制不发调令,叶石又多次向上反映,最后才促成调回。经过多方面考虑,流沙河终于告别十二年家乡劳改岁月,回到省文联《星星诗刊》任职。贺星寒自然成为流沙河同声相求的文友。
贺星寒形貌清瘦,少言寡语,在公众场合中甚是木讷缄默,与他文章中运斤成风、娴熟自如的语言文字和滔滔的辩才形成强烈反差。能体现他文人气质的倒是他脸上那种散淡、清高,又有点玩世不恭的神态,一双因近视而微闭合的眼睛斜睨人,时而闪现一丝智力上的优越感和犀利。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九十年代初的一次民间文化人的聚会上,他是主持人。其间来宾发言个个悬河滔滔、高论迭出,他坐在台上脸红筋胀、说话含混无章,局促得像个被捉弄的新嫁娘。要不是后来读到他的一手好文章,我会认为他是一个毫无魅力的人。
贺星寒的文章佻荡活泼,语言准确生动。市井俚语、文人雅言被其融为一炉,叙事不枝蔓,说理无强辞,且有坚定的信念,读来令人服膺又愉悦。我起初在报刊上读到他写的《我是昆塔》《人焚书未焚》两篇。一个是美国蓄奴时代的农奴,另一个是中国明代在牢狱自杀的思想家李贽,人物处境遭遇相差不知凡几,但二文中一以贯之的是人对专制压迫的反抗和挞伐,不自由,毋宁死的顽强追求。写这样的题材,和他人生有过被践踏的经历,却依然追求理想的精神是一致的。
九十年代初,流沙河两本重要著作《庄子现代版》《y先生语录》出版,贺星寒为此写了一篇长文《从庄子到y先生》,刊于《文学自由谈》。从思想精神的共鸣到人格情怀方面的深切理解,他更加成为流沙河的契友。文中这样写道:“庄子和y先生是一对反差很大的人物。前者布衣草鞋,糁汤野菜,崇尚清静无为;后者西装革履,宴席高楼,沉浮欲海人流。先生有何力量驱动,仿佛在一瞬间,能穿越时空隧道由古代陋巷直飞当今尘世。我对沙河先生这一急转弯毫不感到惊奇。一个有自己理想的作家是不会为了媚俗而乔装打扮的。庄子与y先生都是与所处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者……我不感到惊奇,还有一点缘故。我近年与先生接触较多,亲眼看见写过《老人与海》诗句的作者,如何借与庄子的对话来梳理思路,如何因认识的澄澈而更加锋芒毕露。这里有一条沉沉线索,虽难说清,但亦能意会到若干真谛。……流沙河几十年的作品,由隐至显,由自发到自觉,贯穿了对人的价值的探求。在《草木篇》之前,先生对主流意识形态认同,相信救世主已经降临,个人只要尾随其后,完成‘最后的斗争’就成了。但潜在的‘五四’精神,却使他唱出了自由意志的《草木篇》。此时的流沙河也只是追求精神自由或称内在自由,对外部的生存环境仍然是认同的。但当这一点也被剥夺了时,他才深深感到外部自由的可贵。七十年代吟唱的《故园杂咏》,八十年代回味咀嚼的《锯齿啮痕录》,正是对此沉痛的反思。……先生感叹地对我说,我们这几十年,都被白白地荒废了。每当想做什么事情时,总有一股力量来阻止,使你做不成。只有等待将来历史审判的时候,才会传唤我们出来当证人。问,某某时期发生过某某事情吗?我们应答一声是,接着就被请下去了。”
九十年代中期,贺星寒五十多岁的年纪,思想人格成熟,正是一个作家写作的黄金时期。他有几十万字的杂文随笔文章发表于全国报刊,已具有相当的知名度,创作也渐达佳境,正向一个高峰前进。然而却突然传来他得重病的消息。据流沙河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号日记记载,贺星寒开始只是感冒引起声音嘶哑,进而进食呛咳,人更消瘦了。四五天后,友人来说他已被确诊为食道癌晚期,住省五医院。八月二十五号傍晚,我和流沙河到医院探望贺星寒。病房里,他的两个儿子及前妻都在。灯光下他脸色青灰,神情黯然。天热,他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的臂膀还不算太细。我无话找话对他说:“你看你膀子上还有肌肉,还有对抗疾病的本钱!”他听后只是脸上肌肉抽动,苦笑了一下。他大儿子告诉流沙河,说父亲得知检查结果后,一言不发,闭门一人坐在桌前写文稿,也不让人看。流沙河也无多余的话安慰他,只是嘱咐他的两个儿子照看好父亲后告辞。
回来的车上,我和流沙河叹息连连:“天无年,人有年啊……”
一个多星期后,我在报上偶然读到转载于国外的一则消息,说人乳中免疫力可杀灭癌细胞。我赶紧剪贴下来送到贺星寒处,并答应他即去找人乳。八月的成都,天气燠热难耐。城市东南西北,八方四面,跑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人脉,终于找到一哺乳母亲愿意贡献的一份乳汁。当我用冷藏杯将几十毫升的人乳送到他床前,他的双眼炯炯发光,双手接过,一时竟无语凝噎……
“风前灯易灭,川上月难留”。以后四个多月时间,传来的尽是揪心的消息:他吃不下,睡不着,已卧床了,闭目不见任何人……十二月四号,老友曾伯炎打来电话,说贺星寒已开始吐血,送医院抢救。流沙河无言进入书房,出来时拿一纸与我看,上面是他为贺拟写的挽联:“地厚天高笔雄命短,星寒月冷魂归夜长。”
十二月五号,我和流沙河最后一次到医院看望他。病床上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脸色呈青紫,向窗右侧卧,用药后似睡熟。我们心里知道:他快了。我当时的感觉无法形容,好像是亲友们站在河岸边,纷纷伸出手想要抓住落水的他,而他却载沉载浮、离岸渐行渐远……九号,家里电话迸然铃响,一直在照看他的友人段德天泣告:贺星寒遽然离世,在“一二·九”!一个属于知识人、理想者的特殊的日子。
贺星寒
那天天气奇寒,霏霏细雨漫天飘洒不定,黯灰铅重的天空压得人心似要窒息。
两年后的一天,我和流沙河路过东城根街贺星寒故居门前,街市依旧,门扉宛然,只是斯人已去。流沙河伤感,回到家来提笔写就《星寒两年祭》一文:
亡友星寒,一去不返。朋辈茶聚,忽忽若有失,于兹两年矣。犹记一九七九年长夜破晓之际,星寒以《为民主争辩》一诗载北京《诗刊》,声誉鹊起。随后华章不断,涉笔议论尤佳,真才子也。……当兹两周年之忌日,抒怀得诗一首如下:“朋辈高楼忆陨星,关机电脑已封尘。转世投胎满两岁,安茶设座空一人。伤心怕过城根路,颤手难为纸上文。蜀鹃寂寥归林后,今日野啼三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