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等待戈多咖啡馆· 北 京 ·
“你是不能不飘荡的风,我是芒草走不动,春里来时倾倒你怀中,秋去仰首望长空。”
《秋之芒草》响起,擦干眼泪只剩一声叹息。都说彼岸有花开,有时候,花可能就开在现世。
我有一位美如花、命如草的女朋友。
十年前的平安夜离开了我。割腕自杀。
至今忘不了。
这是我每年去北京的理由。
口袋里塞一包爱喜(ESSE),不抽;
总会买一束花,并不送给谁;
我站在车水马龙边上,听着城市的号角,再到地坛里坐坐,花开,叶落,融在各个季节的脚步声中;
抬头看京城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穿过空气感受一丝沉默如谜的呼吸;
后海的风,愚公移山酒吧的鼓声,四合院里的鸟叫,天安门广场降旗的画面……
北京,是个心念着,却永远不愿留下来的地方。
我曾有一位美如花、命如草的好朋友。她弹着《加州旅馆》渐行渐远,会吐好看的烟圈。
那年我二十岁,她二十三岁。
至今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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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背着官司,过上海,到河南,最后上北京。
一个人在湖广会馆的大戏台前发呆,琉璃厂的路风情万种,循着笔墨之香,误入小胡同,冬天很快就要来,我给自己买了一碗温热的茶汤。
北京城写满了悲凉。
我没有去看那位好朋友。过了三年,我的小小心念突然没有了勇气去冰冰凉的墓园。
秋天,我喜欢去交道口一家名叫等待戈多的咖啡馆。咖啡馆的墙壁上贴满了老旧的电影海报,金属硬朗的设计风格,留声机还播放着黑胶唱片。
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叫L的姑娘。
175cm+的高个子。穿一件单薄的风衣。她端着满满啤酒来和我拼桌,烛光下的脸上有淡淡的雀斑。
她和我说话,故事很悲惨,男欢女爱,携手进围城,一年后男人出轨,留下她,连个借口都懒得编。L姑娘不甘心,把双眼皮哭成了单眼皮,去学她男人喜欢的架子鼓,去看她男人喜欢的英超意甲,去听她男人喜欢的金属摇滚……
一个理工科技术宅女孩儿,不算漂亮,边说边哭,然后她醉了。我打车送她回去什刹海鸦儿胡同的家,她是地道北京人,家里特好。这故事帮我度过了一夜。
第一次在北京城,终于可以暂时忘记那位美如花、命如草的女朋友的一夜。
后来,我成了L姑娘的垃圾桶,整夜整夜陪她哭泣陪她聊天,之后我离开了北京,她又继续通过网络和我倾诉。我听一次,躲一次;听两次,消失一周;听三次,忙一个月。
就这样,她开始有了欢乐,少了抱怨,而我们,也成了那一段时间彼此的好友。
再去北京,L姑娘来机场接我。还是秋末,冬天快要来了。
她穿着风衣,笑眼迎接我。我们去夜晚的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在望京的小社区散步吹风,看一场接一场的汽车电影,下雪的早晨还跑到院子里玩耍。
她陪我去今日美术馆看画展,载我看南北池子两旁的树,我们到地坛看银杏黄了一天一地,迎着朝露披着余晖,北京变得快乐了,像一座充满生命力的城,写着好多新奇华丽的梦想。
回到深圳以后。
L姑娘又开启了倒垃圾模式,原因是前夫又来忏悔,希望复合,她内心矛盾。我没有问她诸如“你还爱他吗”的问题。静观其变吧。
不多久,L姑娘飞到我的城市,她要逃避前夫的问题。我说,好,我陪你玩。
然后我带着她去海边看浪花,去码头看集装箱,去听小型室内音乐会,到动物园听海豚唱歌……可惜她不领情。终日倒垃圾。
我知道她难,她痛,她烦心。
深夜送她去机场,晚机离去。
从此我删掉了她的QQ、微博、微信。偶尔,还会在堆满了广告单子的信箱里翻出她旅行时写给我的明信片,我都收好放起来。
我们这一生,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机遇结识或丢掉一些朋友。
我丢掉了L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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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是秋天去北京,还是悼念逝去的挚友,还是会去等待戈多咖啡馆。
挚友名叫小倩。
父母离异,曾患抑郁。
至今忘不了。
丢掉L姑娘的第二年,我在等待戈多见到了清源——
一个又怪又好的姑娘。
这事儿要从2011年说起。
我搭火车从广州回深圳,有一位先生,坐在我的座位对面,看着我手里一幅人像剪影,他问:
“美女,这是谁画的呀?”
我没吱声。
“可以要你的电话吗?”
我依旧没吱声。
“哎!姑娘你怎么不理人啊?”
周围的人开始盯着我看了。
我抬头看了看这位先生,不自然地笑了笑,不作答。
于是他给我递来一张名片,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姓钟,这是我名片。”
我瞄了一眼,北京,宋庄,画家。
这是小小卡片上所有的信息量。
这位钟先生啊,跟着我穿越了大半个深圳,去到了我采访的创意园区,我与品牌负责人谈事儿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咖啡馆外盯着我看。
就这样盯一下午。
和我谈事儿的负责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那边有个人一直在看你,色狼吗?”
“哦,从火车上一直跟我来这里的。”我摊摊手。
“什么人啊?”
“北京,艺术家。”
“正好,叫上他一起吧,我们老板喜欢和艺术家聊天,大家认识认识吧。”好聪明的负责人。
就这样,我们四个人坐在一张榆木老桌前唠起了嗑儿。
钟先生儒雅、大方、健谈,他的艺术造诣远比他名片中呈现的几个头衔要厉害,好几次听着侃侃而来的艺术观点,我都忍不住侧目点赞。
我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刚才跟踪我的那个人合体。
接近一个女孩子,实在想不通为何出此下策。
“老钟啊,他就是真的喜欢你,想接近你,没别的什么意思,他就是那种直直的性格。”清源在2012年的等待戈多咖啡馆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钟先生回北京之后,想方设法加了我的QQ、博客,又托人找到我在广州经营的咖啡馆,亲自来拜访。偶尔会点开QQ给我留言,写的都是不痛不痒不轻不重的语句,酸酸的,怪怪的。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并不知道说些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钟这个笨蛋!哈哈哈哈哈哈,你就别理他!”清源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笑得合不拢嘴了。
突然有一天,我想起了宋庄这个地方,于是主动去联络钟先生,他很贴心,知道我不怎么待见他,便找了个女性好朋友带我去。
好了,便有了现在。
清源和我坐在这里——
等待戈多咖啡馆。
清源和我姐姐同年。留着金黄色的长发,姣好的容颜,笑起来总是开怀咧嘴,毫不扭捏。
她对一切事情都大大方方,脑袋转得超级快,瞬息万变,可以在几分钟内说着宇宙万物回到手上的绒毛护腕,聊着金沙石的美丽又扯到新疆的小学同学……稍不留神就错过太多信息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疲惫的模样,即便陪着我喝醉陪着我通宵在北京城轧马路,就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穿裙子。
宋庄的那一天是我记忆中尤其开心的一天。
清源带我去会见了著名画家蒋文滔和高栋,我们在文滔大哥的工作室欣赏他的新作,高栋还给我们下了面条,大家一起在月色清丽的小院子喝酒,那种生活现在想想都是妥妥的文艺。
夜里我们醉醺醺走在宋庄的路灯下,四个人摆着各种夸张造型,影子浓烈而立体,清源还说赶紧拍下来,日后做一次集体大展,把咱们四个人一起捧红呢。哦,不,两位大哥都已经红了呀,咱俩还差太多罢了,哈哈哈。
末了,高栋送了一首歌给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它叫《陀罗尼》。
现在那首歌还时常在我车里单曲循环着,每一次都提醒我:清源的笑声、高栋的面条,文滔笔下笑嘻嘻的小人儿。
坐最后一班班车回到三里屯,我们告别。
再见到清源是一年后了。
我回到等待戈多咖啡馆打电话给她,本来想着给她一个惊喜的,结果她去上海出差了。
一面之缘,宋庄一日,也无多少挂念。可我心里莫名空荡荡。
第二天下午,她来电话:“我请假了,现在起飞,到北京一起吃晚饭,等我。”
然后就关机了。
这次她请我去蓝色港湾湖边一家浪漫西餐吃饭,有一个瘦瘦高高的男钢琴师在旁边弹琴,味道全然没有印象,音乐如湖水流淌,清源挨着我坐,说着一年来的故事和经历,仿佛大家认识了好多好多年,而她的一年,够很多人用好多好多年了。
从朝九晚五到世间流浪,又自己捣鼓喜欢的东西,如艺术、策展、猎头……不断打烂重来,让自己迎接各种挑战,并在各种行业间收放自如。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好看的光芒,干干净净的,灵动的。
吃到打烊了。
我们谁也不说再见,走出餐厅在马路边散起步来。
十一月下旬的北京夜晚真的很冷。
清源把手上的毛绒手套给我戴着,我们并肩走啊走,只聊日月星辰,不聊悲欢离合。
“我挺想给你办个摄影展。”清源忽然停下脚步。
“在哪儿?”
“北京呀,当代美术馆吧,你的作品那么棒,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当代艺术馆的排期满满当当,我的拍摄速度又很不给力,这件事情后来也只好不了了之了,清源却因此对我十分抱歉。她是那种不轻易许诺什么,说出来就一定会做到的人。
我喜欢这样的人。
“清源,你会想我吗?”
“想呀,你每天都会在我脑子里转一圈,和我说话呢。”
“那你为什么都不找我?”
“我不打扰你。”
那天晚上我们走了哪儿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聊了什么也记不太清了,就记得她看我冷,跑到便利店给我买温水,又跑回来捂着我的手吹气。
在十一月的北京,她穿着单衣,能保暖的东西都到我身上了。大概也没有什么女孩子会像她那样对我好吧!
天蒙蒙亮了。
清源要坐飞机回上海了。她把我送回酒店,笑嘻嘻与我告别。
“好啦,走吧走吧,下次再见!傻瓜——”
我鼻子酸酸,不知道为什么。
又一年。
清源去了更远的地方。
北京大雪。高铁飞机都进不来了。我们没有见上面。
2015年4月。
柳絮毛毛飘了大半个北京城。
清源在她设计的样板房里等着我。
白葡萄酒香气四溢,房间里灯火温暖。
再次见她——还是那样的金黄长发、深色简约穿着、咧着嘴笑。
我呆呆地望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又欢喜又害羞。
每一次,不管我把生活过得多么柴米油盐,清源的出现都能提醒我那点儿温柔的羞涩,那飘在天空的美丽的日月星辰,流淌的音符、色彩、灵感,都被她唤醒。我兴奋,可忍不住疲惫,我悲伤,因为眼前总是太浪漫。
“清源,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哈,咱俩在月球上养的兔子怎么样了呢?”
“挺乖的,很健康。”
“全靠你一直照顾着啊。”
瞎了一般的对话,轻描淡写,我就知道她这两年对我的挂念。
在温暖的灯光下,我放开了刚进门时的害羞,变得如在宋庄班车上、北京凌晨街头那般慵懒随意了。两年的不联系并没有令两个人变得疏远,而是自动接上了上一次的话题。
关于梦境,关于人性,关于爱与死亡。
是吧?和一般女性闺蜜聊的内容太不相同了。我们不说情爱,不说职场,不说起居,不说爱好,所以聊得轻松又沉重。
有一种宁静的感觉,充斥在心间。
“清源,我好怕死啊!”我给她讲完小倩的故事以后,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这位挚友,却一直说不出憋在心里的这一句话。
“傻瓜,我不死就不会让你死啊!”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突然悲从中来,一秒钟过后收到了让心里酥麻一阵的温暖。
这话,换作任何一个男人和我说,大概我都不会相信吧。太言情片了!
“我不是闹着玩的。”清源第一次这么严肃和我说话,“你不要怕,我现在在研究生命科学的细胞项目,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真的,不骗你。如果你病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卖命也会救你。”
随后,她从手指上褪下一枚暗金色的戒指:
“这是金沙石,会保佑你一直好运和平安的。”
“那万一我还是不小心死了呢?”我像一个傻傻的痴痴的少女,病歪歪的。
“我每年都去看你,陪你说话,带瓶酒。”
然后就把我哄好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幼稚哦。这个女人啊!她就陪着我认认真真地幼稚,真心负责起我的幼稚。
我一直放在心里。想起来就想哭。
“清源,你会结婚吗?”
“应该不会吧,我就喜欢一直在谈恋爱的感觉。”
“如果你是男生,你会爱我吗?”
“我现在就爱你啊。”
“你会爱多久啊?”
“到我死了咯。”
喝着喝着就醉了。
我睡在她身旁,听着均匀的呼吸声,好想时间停下来。我竟就这样傲娇、讨嫌地把自己松散成我自己都不喜欢的小女生,而她还在给我描绘斑斓的旋转木马,多广阔的内心,多走心的成全。
而我呢,有一种悲壮的满足感,就蠢蠢地哭开了。
第二天醒来。告别。
至今未再相见。
我,彼时坐在等待戈多咖啡馆,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后,流下了眼泪。
每每想着“有一个人在看着我呢”,就可以很勇敢地继续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