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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问 宝玉果真怕父亲吗

红楼五百问 作者:王家惠


第六十九问 宝玉果真怕父亲吗

贾宝玉怕父亲,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大气儿都不敢出,骂就听着,打就等着,比奴才都不如。焦大还敢骂主子呢,他不敢;小厮们还敢背后说主子坏话呢,他不敢。他做梦也不敢说父亲坏话。可是我们要问,如果他果真怕父亲,为什么不照着父亲的教导去做,好好读书上进,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我们说贾府什么也不缺,就缺一个好孩子,好男孩子。他们是皇亲国戚,皇宫里有元妃照看,只需有一个好男儿,这个家族就可以撑起来,他甚至无须考上什么状元榜眼,只须稍许读书知礼,不过分地惹事生非,知道一些人际交往,就可以了。可是贾家没有这样一个好孩子,正像宝钗说的,我倒是做得杨贵妃,可惜没有一个好兄弟做得杨国忠的。贾家需要一个杨国忠,最佳人选是贾宝玉,可惜他比任何一个不肖子弟都更为不肖。尽管父亲使尽招术,他就是不改,这就不能不让贾家当家人伤心着急。这样看来贾宝玉又不怕父亲。

他的怕是表面的。那个时代没有一个儿子不怕父亲,父亲就是君王,儿子就是臣仆,父亲的任何一句话都是最高指示,必须绝对执行,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如果不怕父亲,违抗父亲的指令,那就是“忤逆”,不仅是严重的道德品质问题,而且触犯刑律,法律可以治罪。旧时代法律与礼教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相辅相成,都为一个目的服务:维护父权和君权。权力看起来是两个,实际是一个,父亲就是袖珍版的皇帝,皇帝就是豪华版的父亲。在这种大氛围下,宝玉敢不怕?

他怕,可是并不服。在太虚幻境,他就曝露了离家出走之心:“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此过一生,总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小孩子离家出走,都是对于家长的反抗,是他们所能采取的最激烈的形式。他要上学了,可是他上学的目的是什么?并不是要读书上进,而是要创造一个环境,一种条件,使他能够和秦钟在一起。和秦钟在一起为的什么?为的风流恋情。这的确是一个顽劣异常的小孩子,小小年纪,不但对女孩儿用情,还对男孩儿用情,这一点诸多专家都力图回避,更有公开否认贾宝玉是同性恋的。我说,这否定不了,书中写得明明白白,怎么否认都是枉然。我们看第七回宝秦二人一见面,作者就这样描绘秦钟:“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于是宝玉一见便起了呆意:“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就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接,也不枉人生一世……”看,俩人头一回见面,吸引宝玉的是秦钟的姣好容貌和风流举止。正是由于这种两情相吸,他才一反常态地问起秦钟读什么书,问近日家务之事,于是乎引出俩人一同到家塾里念书的大策划。因此在这回的最后,有这样两句诗:“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直接点明了他的读书不是什么求学之举,而是一种风流勾当。

我们看他到学里之前那一阵瞎忙,又是嘱咐袭人别在家里闷坏了,去和林妹妹玩笑也好,还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然后去辞贾母、王夫人,辞贾政,最后没忘了去辞他的林妹妹,还特意嘱咐那胭脂膏子等他回来再制,像这种心思,能够读得下书?所以说,他在学堂里引出一场风流事故完全正常,不出事才叫奇怪呢。可怜他的父亲贾政,虽然对他辞色严厉,却还痴心不改,还在为他设计课程,希图加以疏导教育。人家本来就不是去读书,你设计什么课程管用?这就让我们想起第二回中的“好了歌”:“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像贾府这样人家的男孩儿,最大的孝道是什么?孔老夫子说得好:“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父亲死了尚且要继承父亲的遗志,何况生前?可是宝玉在父亲生前就不听父亲的话,表面恭顺有加,背地我行我素,颇有阳奉阴违的味道,能说是一个好孩子?许多论者对于贾政没有好感,说他对宝玉欠公道。我们不说贾政那个时代,就说今天,我们这些做父亲的如果遇上这样一个“宝贝儿子”,会怎样做?赞扬他是思想解放的先锋?支持他将风流进行到底?那不是有病吗?共同的选择恐怕只有一种:揍他,不停顿地揍。所以我说贾政对于宝玉还应算做客气的。

但是,正因为贾宝玉这种超乎常人的顽劣性情,才使他有可能经历独特的人生体验,最终达至某种常人难以体味的境界,这个人物也因之成为中华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最为独特,最具神采的艺术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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