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问 贾政是个好父亲吗
宝玉上学,辞罢贾母、王夫人,就去辞贾政,于是引出贾政在全书中第一次出场,一出场就站到了宝玉的对立面。这个出场看似自然而然,没甚出奇之处,却是作者精心设计,做了层层铺垫之后,才最后让贾政走出来。在第八回以前,宝玉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没人能管的“混世魔王”,但是他有一个最惧怕的人,就是他的父亲贾政。这个惧怕,先是让他在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时,轻轻点了一笔:“我就在此过一生,总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这是草蛇灰线,不仅为这一回父子见面伏线,而且为全书矛盾伏线,这一个父子矛盾,贯串全书,由此起头,虽有云隔雾罩,但脉络宛然,真如常山之蛇,击头尾动,击尾头动。然后,在第八回,就直接为这一回的贾政露面铺垫了。先是让宝玉宁可绕远路也不愿让他的父亲碰见,点他的惧怕,然而偏偏遇见两个清客,两个清客一句话:“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就让人们知道,宝玉怕他的父亲是贾府尽人皆知的事情。在到宝玉饮酒时,李嬷嬷一句话:“老爷今儿在家呢,隄防问你的书。”宝玉便垂了头。我们不可轻看这一句话,这是很重要的“一击两鸣,一石二鸟”之法,既正面写了宝玉与奶妈的冲突,也侧面写了宝玉与父亲的矛盾,同时为贾政的出场做了铺垫,在现代小说中很难见到如此精致的笔触。
贾政听说宝玉要去上学,兜头就是一顿讥刺喝斥,但这绝非是这个父亲对宝玉放任不管,恰好说明了他对于儿子异常关心。虽然态度欠佳,但那时做父亲的都是这样做,他只是从众而已,算不得毛病。宝玉出门后,他便立刻叫进跟从的仆人,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你去请学里师老爷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要紧的。”他不但知道儿子的根本性缺点在哪里,而且提出了具体的救治办法,这是一位很负责任的父亲。
“古文”相对“时文”而言,时文指应举考试的八股文章,古文则指秦、汉文章和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文学性很强的散文。《诗经》则是经孔子删定,孔子说“思无邪”,可是贾政为什么连这个都不让学?就因为《诗经》里面有相当多的人情人性的自然流露,有太多的文学的想象与瑰丽。这是一种消极救治办法,主要救治宝玉那种“精致的淘气”。什么是精致的淘气?就是很艺术的淘气,很文化的淘气,很有文学色彩的淘气。从根本上讲,此时宝玉的淘气与薛蟠的淘气并无太大不同,根本的区别就是有没有文化,是不是艺术。没有文化是物欲横流,有文化是情感漫溢。薛蟠在肉的层面淘气,宝玉在灵的层面淘气。在贾政眼里,他这个淘气就更可怕,因为他兼顾肉与灵两个方面,他把肉欲上升为理性认识,把情感外化为行为艺术。所以他先采取堵的方法,截断他获取情感营养和理性营养的通道,这个通道是什么?就是源远流长的对于人性人情的歌咏赞叹。他要截断的是文学之流。
但是贾政知道光靠堵的办法不行,还必须有积极的救治方法,于是他提出“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把《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单独抽出来,与《论语》《孟子》合编为一书,是宋儒朱熹的一大发明,一大贡献。他在艰苦的注释工作中吸取中华本土道教文化和外来的佛教文化,对于传统孔孟学说进行了一次大整合,使孔孟学说有了一个崭新的面貌,形成以天理、天道为核心的思想体系。这个体系最著名的主张就是“存天理,灭人欲”,人欲灭尽,则与天理、天道融溶,人就转凡成圣。这本书在明、清两代都是标准教材,是学子必修的基础课。贾政提出先把这个讲明背熟,并不是单纯让儿子获取一块敲开科举之门的敲门砖,而是为儿子打下一个坚实的思想基础,走上正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正道。这个用心不可不谓良苦。因此从这里看,贾政绝对是一个好父亲,负责的父亲,他懂文化,懂教育,更懂自己的儿子。他知道由哪里入手教育自己的儿子,如果没有贾母之怙恃,他也许会把宝玉教育成才。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也是一个儿子,作为儿子他要尽一分孝心,对于宝玉一定程度的睁一眼闭一眼,就是他对于母亲献上的一份孝心。因为母亲喜欢孙儿,放纵孙儿是母亲的一种乐趣,他不能剥夺母亲的乐趣。他明明知道对于儿子最大的爱就是让他成人,走正道,但是他不能放手去做。在儿子与老子,孝心与父爱,责任与义务之间,他很无奈,这就是贾政,我们不能对他有过度的苛求。但是他一出面就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就是把文学与理学对立起来,这在中华文化史上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我们在以后的章回再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