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此刻相遇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或许命运赐予我们最神奇的馈赠,便是遇见。我们总是在不知不觉间邂逅了自己的一生,听见风声拂过耳畔,可能是爱的脚步,看见秋月映在水中,可能是爱的赠予,就连阵阵花香,也可能引着你寻找爱的殿堂。
太多的遇见在太多的地点,太多的时刻。完美的不完美的,有趣的没有趣的,携手共度和劳燕分飞。但终有一种遇见叫怦然心动,那种第一眼就知道注定会相约一生的感觉。就恍如年轻的武士,在凯旋的仪仗队中看到了那个拿着鲜花的女孩,他对着马上的同伴,指了指那姑娘:“瞧,那美丽的姑娘,将是我的新娘。”校园是一片神奇的沃土,它孕育学识智慧,它开出友谊之花,它让青年在最美的年华遇见最美的她。最美的年华,最美的怦然心动,就在最美的校园时光。然而,校园中有一种爱情叫作师生恋,总是不被世俗接受,但正因为如此,才爱得更加疯狂。师生间的情缘,向来只是校园这片爱情之海中偶尔卷起的波澜——不起则已,起则排山倒海。
1928年,上海,中国公学,现代文学课上。
一个毛头小伙子局促不安地立在讲台上,似乎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自然的站姿,早已对台上的老师有所耳闻的学生们早早地就将教室坐得满满当当。在几十双期待的眼睛的注视下,前一晚准备的一篓子话此时他却说不出半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尴尬的气息凝滞在空气中,没有想象中的激扬文字,没有预料中的大家风采,只有无言。他的额角仿佛有汗滴流下,脑海中一片空白。五分钟后,稍稍平复心情的老师终于操着浓重的乡音开口授课了。
“嗯……学习白话文的写作,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做八股文……”
“要谈写作……就必须先学会叙事……”
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开始进入状态时,他却又停下了——原先准备的足够讲一个多小时的内容竟在十几分钟内说完了。当然为了这次课程,他付出了很多,认真地准备,尽可能地付出,然而,很多事情,总是不可预知,命运的车轮滚滚驶过,带着我们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就如同本来一场精心准备的出场,莫名地变成了沉默。他尽过力,结局依旧如此。
然而,他还在努力,努力结束这场沉默。在几分钟令人面红耳赤的尴尬后,他只好提笔转身,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不错,这就是沈从文,那颗从边城来的文坛新星。
就在几年前,这位初到北京的湘西小伙还梦想着能进入大学,成为一名京城的大学生,但由于种种限制而未能实现。只不过数年,他真的进入了大学,但不是在讲台下,而是在讲台之上。通过徐志摩的推荐,校长胡适接纳了沈从文,让他在中国公学教授新文学研究、中国小说史和小说习作。他跳过了在北京的大学里学习的梦想,而直接成为一名大学老师。虽然从第一堂课看起来,他与教师这个职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来到中国公学授课,无疑成为他一生的转折。
当时沈从文租住在法租界,上课的前一天这位底气不足的年轻老师做了十二分的准备,足足将讲稿备到够讲两倍于上课的时间。课前,他早早地换上整洁的长衫,花了八块钱雇了辆车体面地赶到学校——当时讲一小时的课薪酬也不过六块钱,可见他对这初次的授课是多么重视和忐忑。
然而,如此充足的准备也没能让他在课上一展风采。
据说学生们“善意地笑了”,原谅了他的慌乱,但细想当时的情境,其中的嘲笑者应该不乏少数。结结巴巴地讲述和难懂的湖南口音必然有失知识分子形象,不免让大家大失所望,而与学生们心目中的文学大师形象就更是相去甚远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听说最近文坛上有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作家,以甲辰、休芸芸等笔名发表了一系列动人的文章,如今他来到自己学校授课,对新文学怀着好奇之心的同学们自然趋之若鹜,使得教室爆满。正因为对这位著名的文坛新星报了太大的希望,所以失望就越大。
课后大家不免纷纷议论,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觉得此人着实是名不副实,纳闷凭他那胆量和表达能力,竟何以敢来中国公学教书?
而“校花”张兆和正是嘲笑者中的一员,事后她就曾专门与当时同在台下的姐姐张允和在背后偷偷取笑这位惶惶恐恐的老师。
但这并非真正恶意的嘲笑,反而带着一丝为这个害羞的老师捏一把汗的紧张。据她回忆,上课时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实在替沈感到担忧。英文系的她本是慕名而来,专程想一探这位传言中的才子的风采,不想却见到了一个带着些腼腆与木讷的“呆子”。很多名人在第一次公共场合说话时也是如此,并无可厚非,但如果这是一次情人间初逢的话,只能说:“很不幸,您交了白卷。”
沈从文在张兆和心中留下的第一印象大抵如此:不过是一个完全谈不上出彩,甚至有些土里土气的先生而已。
但是平平淡淡甚至略显尴尬的见面,在不知不觉中激起了千层之浪。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美貌无双,无妄倾城倾国。郎才女貌已经成了国人心中完美爱情的定式。一位是湘西而来的文坛新星,跻身于国内顶级作家行列。一位出身名门,才貌无双。佳偶本天成,只为命运在此刻相遇。
随着对上课氛围的逐渐适应,沈从文也渐渐展示出了自己的才华。他倾尽所能把自己理解的文学观、价值观以及文学知识传授给学生们;同时他为人随和,没有架子,也毫不恃才傲物,因此得到了学生们广泛的认可和追随。此前“嘲笑”他的张兆和也欣赏他的人格魅力,称他是一位可敬的先生。
而沈从文此时也注意到了这位人气颇高的“校花”。或许张兆和并不一定如传言所说真的是中国公学师生们公认的校花,但绝对也是一个十足的美女,是众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她“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秀发齐耳,下巴稍尖,轮廓分明,清丽脱俗”,她皮肤略黑,人称“黑牡丹”。她夺得公学女子全能第一名,是许多人竞相追逐的对象。因此即便身为老师,沈从文也或多或少地注意到了这位出名的女孩。
一次,沈从文下寝室看望学生时见到张兆和,于是问她:“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笑话?”张不解,在沈捋直舌头解释了一通后,才听懂他说的是“校花”,于是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听者无意,说者却是有心。莫名的情愫在这位腼腆书生心中悄然而生,梦中那位纯情飘然的女子似乎与眼前人重叠了,重重地叩开了他的心扉。一个平淡的相遇,拉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绝唱。
从此以后,沈从文就对张兆和“格外观照”,时常关心张的学习生活状况。但除此之外,不善言谈的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女方一个人说话,而傻傻地笑着。无言之下,却是心潮暗涌。
突如其来的爱意是难以解释的,但又如睡意一般难以抑制,真折煞人。就像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第一封情书中说的那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我们不知道沈是何时萌发了爱意,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哪一刻起坠入了爱河。
不期的相遇,时空交汇于此时此刻,他的时间凝滞了,似乎追随,只需瞬间。两个世界,两个身份,原本沿着各自的轨迹前进的湘西少年和绰约佳人就这样被命运神奇地牵引在一个普通的屋檐下。
然而此时,张兆和对沈从文的印象并无多大改观,只是如前面所说的较之前多了一丝敬意,这比起沈从文决堤般涌动的爱情实在不值一提。
当沈从文暗暗对自己的学生生发好感时,他是否犹豫过?当逐渐得知对方是众多比自己更加充满青春活力的男学生争先追逐的对象时,他是否动摇过?当寄出第一封情书时,他是否犹疑过?这些我们无法得知,只能自己揣测。而唯一确定的事实是,这位看起来腼腆含蓄的青年才俊,已经下定决心要拥有她。这或许就是一个文人的浪漫,不需要那么多的规则,只需当心爱的事物出现在眼前时果断地伸手握住。
回顾在沈从文生命中留下过一笔的女性,张兆和并不是第一个。除了前文提到的他朋友马泽淮的姐姐,沈从文对女作家丁玲似乎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爱慕之情。那时丁玲和胡也频是恋人,而他们两个跟沈从文都是好友。由于是同乡,每次丁沈二人总有聊不完的话,每次沈从文到丁玲家中,总得跟她聊个天昏地暗,甚至有时连胡也频也插不上话。这就难免在外引起了漫天的谣言,外人纷纷揣测其三人间不寻常的关系。虽然沈从文和丁玲似乎真的只是要好朋友,否则胡也频也不会对沈真诚以待,而且此后两人之间上演过一段段至今还未被人理清的恩恩怨怨,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曾经给沈从文带来过不小影响的女性,也应该在沈心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1933年丁玲被捕后,沈从文连续写了《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踪》等文章质问。当传言丁玲被害后,他又写了纪实小说《三个女性》来纪念丁玲。“她自己不能活时,便当活在一切人的记忆中。她不死的。”在小说中,沈深情地赞美了丁的为人、品格,丁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只有这一次,他才真正确信自己遇上了对的人。“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段让人柔肠寸断的文字,就是沈从文最走心的表白。站在这个一颦一笑都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女人面前,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之前自己并未真的体会过爱。从前两次的错过中,孕育出了更刻骨的相遇。诗人的爱情从来都是热烈而狂放的,尤其是在表达上。他会赋予这份爱情远超过爱情本身的幻想,在诗人的心中,爱情是百分之一百零一的美好,永远比完美多那么一点点。在爱上张兆和后,沈从文挥毫泼墨,将他的一腔情意洒在纸上,此后,张兆和桌上的情书一天天地厚了起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早已胜却了人间的无数。渡边淳一说:“几千年来,爱情从来没进步过。”纵然世事变迁,时代更迭,纵然是文学大师,面对爱情,还是一样的毫无抵抗之力。惜取眼前人成了他授课之余唯一迫切的愿望。爱情从相逢开始,相知相爱,携手一生是太多人的梦想。纵然是沈从文也不会例外。
诚然,乐莫乐兮新相知,更何况,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但上天总是公平的,没有什么注定一帆风顺,没有一段美好的感情可以不经历风雨。从相识到相知,绝不是一段可以轻易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