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九月十八日)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的行程,算起来这个时候可以到家。自从在任丘发出书信之后,至今没有收到第二封信,心中非常挂念。不知道路上是不是很艰辛?四弟、六弟的院试,算起来现在也该有消息了,但是信差久不见来,实在是深为期盼。
我的身体和九弟在京城的时候一样,总是以耳鸣为苦。问了吴竹如,说只有静养这一种办法,不是药物所能治愈的。但应酬日益繁多,我又性情浮躁,哪里能静下来休养?打算搬进内城住,可以省下一半无谓的往返路程,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我时常自我忏悔,始终没有能够自我洗涤、自我更新。
九弟归去之后,我定下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计划。读经书,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在已经用红笔圈点过八本;虽然全都记不住,但是和去年读《前汉书》相比,领会得更深入。九月十一日起,在一起习课的人商定每课写一篇文章和一首诗,就在今天申时用白折写好。我的文章、诗作很是被同课人所赞赏。但是我在八股文方面没真才实学,虽然感激诸君的殷切赞赏,其实心中愧疚得越来越深。等到下次信差来了,可以捎几篇课文回家。我平日在家,懒于为在职官考核做准备,就借此来磨砺下笔头,也许不至于临场时太窘迫。
吴竹如近日和我来往很密切,来了就会谈论一整天,所说的都是关于身心国家的大道理。他说有一个叫作窦兰泉的人(名垿,云南人),见解极为精妙平实。窦也认识我,现在还没有相互拜访。竹如一定要我搬进城住,城内的镜海先生可以做老师,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做朋友。有师友匡助,即使是懦夫也会立志。子思、朱子说,做学问就像熬肉,先要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我生平功夫完全没有用猛火煮过,虽然略有见识,也都是从领悟中得来的。偶尔用功,也不过是悠然地玩味探索而已。就像没有沸腾的汤,突然用文火来温,就会越煮越不熟了。因此急着想要搬进城内,屏除一切杂务,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位先生也劝我快点搬家。但是城外的朋友,我也有几位想要经常见到的,比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
蕙西曾经说:“‘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们两人颇有此种风味。”因此每次见面,就会长谈不舍。子序的为人,我至今不能够定论。然而他见识最为广大、精深,曾经教我说:“用功就像挖井,与其挖好多水井却都不出水,哪里比得上守住一口井,力求挖出水来、用之不竭呢?”这话正说到我的病根上。我就是那种挖井很多却不出水的人吧。
何子贞和我谈书法,见解极为合拍,他说我“真知大源,万万不可自暴自弃”。我曾经说,天下的万事万理都是出于乾、坤二卦。就拿书法来说: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尔和子贞谈到这些,子贞深以为然,说他生平所追寻的,全在于此。陈岱云和我处处痛痒相关,这也是九弟知道的。
写到这里,收到了家信。知道四弟、六弟没有能够入学,心中怅然若失。科举功名的有无和迟早,总由前世注定,丝毫不能勉强。我们这些人读书,只为了两件事:一是修进德行,讲求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的办法,以求不愧此生;一是修行学业,练习记诵词章的方法,以求能自强独立。修进德行之事是难以说完的,至于修行学业来自强独立,我想说一下看法:
要想守卫身心最主要的莫过于谋生了。农民、工人、商人,是靠劳力来谋生的,士人是靠劳心来谋生的。所以,或是在朝廷做官,或是在乡里教授学业,或是去做别人门下的食客,或是做幕僚,都要努力精进其所专注的事业,足以得到衣食而没有愧疚。科举功名,是做官的阶梯,也要精益求精,将来不至于尸位素餐,得到科举功名也不会愧疚。功名得到与否,穷苦还是通达,都由天做主,给予还是夺去,由别人做主;学业精不精,则由我做主。但是我没有见过学业真的高明,却始终得不到衣食的。农民如果真的辛勤耕作,即使有饥馑,也一定有丰收之年;商人如果真的囤积了货物,即使有积压停滞,也一定会有通畅的时候;士人如果真的能够精于学业,何以见得他最后不能得到科举功名呢?即便最终得不到科举功名,难道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求得衣食吗?因此只要担心自己学业不够精通。
追求学业之精,别无他法,只有专注而已。谚语说“艺多不养身”,说的就是不专注。我挖的井很多却没有泉水可以饮用,就是不够关注的过错。诸位弟弟总要努力在学业上保持专注。比如九弟志在书法,也不用完全荒废其他学业。只是每天写字的时候,一定不可以不提起精神来,随时随事,都可以有所领悟。四弟、六弟,我不知道你们心中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没有?如果志在读经书,就要专守一经;如果志在作八股文,就要专心去看一家的文稿;如果志在作古文,就要专心看一家的文集。作各体诗也是这样,作试帖诗也是这样,万万不可以兼营并驱,如要兼顾就必定一事无成。这是我深切的嘱托,千万要记住。此后写信寄来,诸弟凡在学业上有所专攻的,务必要写清楚,而且要详细解释,说得到位,长篇累牍。这样使我读到手书,就可以知晓你们的志向和看法。但凡专注一门学业的人,一定会有心得,也一定会有疑问。诸位弟弟有心得,可以告诉我一起欣赏;有了疑义,可以问我,一起分析讨论。而且书信如果足够详尽,那么四千里之外的兄弟就好像是在一个房间里谈话,又有什么快乐可以比得上呢?
我一生在伦理方面,唯独对于兄弟这一伦最感惭愧。因为父亲把他所知道的全部教给我,但是我却不能把我所知道的全部教给诸位弟弟,这是很大的不孝。九弟在京城一年多,进步不大,每每想到,我都会无地自容。今后我给诸弟写信,一直会用这种格子信纸,你们应该留存下来,每年装订成册。其中有益处的,万不可忽略了随便翻过。诸位弟弟写信寄给我,也要用一样的格子信纸,以方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寄来了一封信和两首诗。先生年纪已经有六十多了,名望很重,和我见面,立马就倾心于彼此,分别之后又念念不忘,可以想见老辈爱才的诚笃。这里把谢先生的诗和我送他的诗附在后面给你们看,在乡间传颂,让大家都知道这位前辈是真正的君子。
我有一条大铜尺,多次寻找也找不到,九弟已经带回去了吗?每年寄回去的黄芽白菜籽,家中种得还好吗?在省城时已经买漆了没有?漆匠最后任用的是何人?来信时希望一并详细告诉我。
兄国藩手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