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1]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2]。丈人试静听^[3]，贱子请具陈^[4]。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5]。读书破万卷^[6]，下笔如有神^[7]。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8]。李邕求识面^[9]，王翰愿为邻^[10]。自谓颇挺出^[11]，立登要路津^[12]。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3]。此意竟萧条^[14]，行歌非隐沦^[15]。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16]。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17]。残杯与冷炙^[18]，到处潜悲辛^[19]。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20]。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21]。甚愧丈人厚^[22]，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23]。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24]。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25]？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26]。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27]。常拟报一饭^[28]，况怀辞大臣^[29]！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30]。

[1] 韦左丞是韦济。他在天宝七载（748）曾为河南尹，杜甫有《奉寄河南韦尹丈人》诗，对他的关怀表示感激。九载，韦济调任尚书左丞，杜甫又有《赠韦左丞丈济》，请求推荐。由于无结果，杜甫又写了这首诗，陈述入仕无门、困居长安的境况，对韦济表示感激和欲去而不忍去，又不得不去的心情。全诗慷慨陈词，直抒胸臆，纵横转折，措词委婉。

[2] “纨（wán丸）袴”二句：愤慨社会不公，为陈述个人之不遇作引子。纨，细绢。袴，同“裤”。纨袴，华丽衣着，通常作为富家豪门子弟的代称，含贬义。儒冠，儒巾，也称士冠，古代没有进入仕途的读书人的帽子，这里指读书人。

[3] 丈人：对年老或长辈男子的通称。指韦济。

[4] 贱子：自谦之辞，这里是杜甫自称。具陈：一一细说。

[5] “甫昔”二句：指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的事。充，充当。杜甫那年二十四岁，所以说“少年”、“早充”。观国宾：原出《周易·观卦·象传》：“观国之光，尚宾也。”这里是说自己没有官职爵位，已受到天子的礼遇。

[6] “读书”句：是说读书既多且透。破，读得烂熟、透辟。

[7] 有神：形容文思敏捷，不假斟酌，若有神助。

[8] “赋料”二句：是说作赋可与扬雄匹敌，写诗可与曹植相接近。料，估量之意，犹庶几，差不多。看，与“料”同义。扬雄，西汉著名辞赋作家。子建，三国时代魏国诗人曹植。敌，匹敌，相当。亲，接近。

[9] 李邕：当时著名文豪。《旧唐书·文苑中》称他：“早擅才名，尤长碑颂”，“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新唐书·杜甫传》：“甫少贫，不自振，李邕奇其才，先往见之。”后来，杜甫《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云：“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写的是杜甫游齐、赵时，李邕正任汲郡、北海两郡太守，曾在齐州（今山东济南市）与杜甫相会。见前《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从“重叙东都别”一句，可知李邕最初结识杜甫是在洛阳。这里说“求识面”，当是实情。

[10] 王翰：诗人，曾为秘书正字、汝州长史、仙州别驾。《旧唐书·文苑中》有传。为邻：一作“卜邻”。

[11] 挺出：特出，杰出。

[12] 要路津：语出《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津，渡口。要路津，比喻重要的职位。

[13] “致君”二句：表明自己的抱负，要辅助、导引皇帝成为尧、舜式的君主，政治清明，恢复淳朴的民风。致，促使。淳，淳厚、朴实。由“甫昔少年日”至此十二句，述说自己的才学和抱负。

[14] 此意：指上述抱负。萧条：冷落、凋零。这里是形容心灰意冷。

[15] 行歌：且行且歌。语出《列子·天瑞》所叙林类“行歌拾穗”故事。林类“少不勤行，长不竞时”，年且百岁，春披裘，拾遗穗于故畦，自得其乐。这里反用其意，是说自己困顿失志而行歌，却非避世的隐士。隐沦：遁世隐居。

[16] “骑驴”二句：是说十多年未能入仕，流寓长安。骑驴，与乘马的达官贵人对比，表示困顿。旅食，寄食。京华，京师，指长安。春，形容长安繁华。

[17] “朝扣”二句：承接上两句，写自己在长安到处奔走，请谒干求之可怜相。

[18] 残杯冷炙（zhì至）：吃别人剩的酒食，比喻富贵人的施舍。炙，烤，烹饪法的一种，引申为饭菜。

[19] “到处”句：犹说事事令人心酸、悲苦。

[20] “主上”二句：指天宝六载（747）玄宗诏令国内凡有一艺之长者到长安应试，杜甫也参加了。欻（xū虚），迅疾。欻然，急忙貌。求伸，求得伸展自己的志向、才能。

[21] “青冥”二句：以鸟和鱼的失势比喻自己的失败。当时，宰相李林甫嫉贤，使全部应试者落选。青冥，天空。垂翅，鸟垂下翅膀，不能高飞。蹭蹬（cènɡ　dènɡ层去声邓），指遭到挫折。鳞，指代鱼。无纵鳞，是说鱼不得纵身浮游。以上十二句述说自己失意情况。

[22] 厚：厚望、厚待之省文。

[23] “每于”二句：举出韦济厚遇事例。猥，曲，苟，这里是自谦词，表示滥被的意思。唐代人重诗，常以诗求人知，也以诗推荐人。韦济常在百官面前吟诵杜甫的新诗，自然意在宣扬、推荐。

[24] “窃效”二句：意思是承蒙赏识，您做了尚书左丞，我很高兴，可是我却不能长久地安于贫困。贡公，西汉人贡禹。贡禹与王吉为友，听说王吉做了大官，高兴得“弹冠”，以为自己出头有日（《汉书·王吉传》）。这里是杜甫以王吉比韦济，以贡禹自比。原宪，孔子的弟子，孔子死后，他隐于草泽中，安于贫穷（《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25] “焉能”二句：是说自己虽然不能因失意而郁郁不乐，忿忿不平，却也总是在犹豫、徘徊。怏怏，因不满而不愉快的样子。踆（qūn群阴平）踆，进退两难的样子。

[26] “今欲”二句：意思是想离开长安，隐身自处。东入海：指避世隐居。《论语·公冶长》记孔子的话：“道不行，乘桴（木筏）浮于海。”这里就是用这个意思。秦：指长安。去秦：离开长安。

[27] “尚怜”二句：是说想离开长安，又恋恋不舍。终南山在长安南，渭水在长安北，两者都是指代长安。怜，爱，眷恋。回首，也是表留恋之意。

[28] 报一饭：报答一饭之恩。古人谓“一饭之恩必偿”，又有“一饭千金”之语，故以“一饭”指恩惠。

[29] 况怀：况且是带着这种心情。怀：心意，指上句所说“常拟报一饭”的心情。大臣：指韦济。

[30] “白鸥”二句：是说离开京城，放浪湖海，像出没于万里烟波间的白鸥，便谁也不能拘束了。白鸥：一种水鸟，比喻自己。浩荡，广大，指无边波涛。驯，驯服，引申为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