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到温州去

王映霞自传 作者:王映霞 著


到温州去

一九二六年初夏,我临近毕业了。我向往新的生活,希望走得远一点。

有一天我对祖父说——自从改姓王后,就一直称他为自己的祖父,“爷爷!我快毕业了,你看以后怎么办?”

“你自己怎样打算?”祖父反问我。

“我打算先去教书,空下来的时间,设法补习日文,打算考考官费看。因为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在日本读书的人不少。”

“你倒有这样好的如意算盘,哪来这样巧合的好机会?”祖父在笑我。

“有是有的,温州的十中,有好几个教师是从我们师范里调过去的,像林本侨先生,他就懂得日文。”我以充分的理由回答祖父。

“难道你为了想补日文,就到这么远的温州去么?不过,那边有教书的机会,倒还可以商量。”祖父松口了。

“有是有的,我们的年级主任说,那边的十中附小需要一个音乐教师兼幼稚园主任,我去较合适,就是怕你不肯,所以那一个位置现在还空着。这几天打算来看看你。”因为我知道年级主任先生是祖父的朋友。

“哦!”

后来,到温州教书的事决定下来了。

祖父和妈在这一个暑假里可够忙的,为我准备衣箱、铺盖。到了三伏过后,暑气将消时,我踏上了去上海的早班火车。因为祖父已经去打听过,只有乘早班车到上海,才能赶上当天开往温州的轮船。

汽笛声响了,我将头伸出车窗外,向站在月台上的亲友们挥手时,顿时,我感觉到别意离情的令人惆怅。火车驶过艮山门,离杭州越来越远。顺眼望了一下四周的乘客,竟觉自己的年龄,好似增长了十多岁,也和大人们一样地能够单独出门了。想到从此能自由自在地开始独立生活,又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自豪感。这种感觉又把我对杭州、对儿时的故乡的离愁,冲淡了。

温州是个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的滨海城市。如果你站在海边,一定会吹到带着潮湿味的海风,极目远眺,蔚蓝色的天连着湛蓝色的海,简直分不清是天还是水,偶尔有几只海鸥掠过海面,翅膀轻轻地拍打着海水,激起小小的浪花,令人心旷神怡。那一座建筑在瓯江中的江心寺是我周末唯一的游憩之处。幼年住在拱宸桥时,我爱着大洋桥下的运河;住在湖墅金家时,我又爱门前的那一条小河;如今是,我更爱着这浩渺无际的大海了。

浙江省立第十中学在温州是比较有名的,校长叫金嵘轩,留日学生,生得很瘦小。该校规模很大,除中学本部外,还有附属小学和附属幼儿园。同我一起离开杭州的还有同班同学孙秀兰,这也是班主任王更三先生精心安排的,怕我单身女子第一次出远门,多有不便,特地让孙秀兰当我的助手,一起到温州。在第十中学的附属幼儿园里,我当主任,孙秀兰当副主任,她去附属小学当音乐老师后,又来了一位当地人接她的班,这位女士后来成为温州第一位女律师,相当了不起的。

幼儿园只有一个教室,但非常大,有三四十平方米,四五十个四至六岁的小朋友在一起上课,由我弹风琴教他们唱歌。我在女师时同学上演歌剧《葡萄仙子》,是我弹琴,所以教起来一点也不费事。小朋友的家长都是知识界的,但开学的第一天,他们送小孩到幼儿园来的时候,也免不了好奇地上下打量我,我听到他们在议论我说:“这个杭州来的姑娘蛮活泼的。”

我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就起床,到海边散散步,九点上课,十一点下课,下午一点半上课,三点半小朋友都领回家了。每天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就想办法玩。我们当时只要花三四元钱就能包一个月的饭,而且吃得很好。温州的海鲜特别多,这正合我的口味,有时我自己就到厨房去,自己烧带鱼、活的白蟹。其实我对烧菜一窍不通,为的是好玩,又有空闲,就胡乱烧一通,反正烧熟能吃就行。每烧好后,就端到房间里,和孙秀兰大嚼一顿。我在宁波住过几年,孙是宁波人,所以两人口味相同,边吃边谈,讲讲宁波,谈谈杭州,快活极了。

尽管在温州一切都好,工作轻松、生活愉快,但毕竟第一次单独出门在外,总免不了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我想祖父、母亲、弟弟,甚至于想杭州的小核桃、花生酥。我第一个月第一次拿到二十四元工资时,立刻上街买了二斤蓝色的绒线,寄给母亲,我在信中说:“这二斤绒线是我用第一个月的薪水买的,孝敬您老人家,愿母亲穿在身上,暖在心里,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母亲收到绒线和信后,高兴得一夜都没睡着,要祖父立刻给我写信。

我在温州给家里写信,写回信的往往是祖父,他在信中写的主要内容,就是关心我的饮食起居,冷热要当心,从来没规定我不许做这样,不许干那样,一直很宽松的。

我在温州的半年多时间里,真可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一九二六年的年终,大革命的浪潮汹涌澎湃,影响到了温州,一时传说纷纭。有说要马上封锁海口,又有说学校将停课停伙,每天都有不同的消息传来。我究竟还是一个未经风霜的女孩子,听这听那,把那游子思乡情感浮动了起来。

隔壁第十中学里的教师林本侨,原来在女师教过日文。我初到温州的时候,曾去看过他,由他介绍,认识了他的同事杭州人孙百刚。平时我在家信中,曾向祖父提及过孙。祖父来信说,孙百刚的父亲是他的老朋友,叮嘱我倘或遇着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时,可以就近找孙先生商量。

由于形势的变化,校方表示有停伙的可能。我到孙的住处去和孙百刚夫妇商量,并表示打算和他们共同行止。他们马上同意了。隔不了几天,我们几个人,就在万般困难中搭上了最后一艘离开温州的轮船。

次日,换船到上海。到了上海之后,我跟随孙氏夫妇一同住进了旅馆。住定之后的首要大事便是探听驶往杭州的火车究竟开行不开行,又写了一封快信给祖父。很快祖父的复信来了,说火车中还是乱糟糟,还不如随同孙家暂住上海再说。于是我和孙家商议,说是长住旅馆既不舒服且又多花钱,倒不如找一间房子住下再说。好在孙氏夫妇早就把我当作了自己人,我们就一起在白未尼蒙马浪路(今名马当路)的尚贤坊四十号内,租定了一间前楼,又向朋友们借来了一些床桌应用之物,住了下来。

我对于孙百刚先生,始终以长一辈的世伯事之,平时不必要的话,对他不多讲。孙师母因为与我年龄相差无几,性情又很柔和,在生活起居中,常把我当作她的妹妹看待。烧菜煮饭等家务,当时我完全是外行。比如叫人拆洗了棉被,我就无法再缝起来。她却不声不响地帮着我做,有时还向我打趣地说:“家务还是应该自己学着做,省得将来有了家庭,只是依靠佣人,是很不方便的。”

我和他们住在一起,无论谁家有亲友来访,大家都不分彼此地一同接待。出门也彼此一起。到上海后没几天,附近的几条马路,我渐渐地熟悉起来了。虽然已近岁尾年头,而自己也还在他乡作客,在残年急景里,我也居然没有感觉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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