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郁达夫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农历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午前十时前后,这是一个我无法忘去的日子和时刻。
从楼梯上突然传来了几声标准的杭州口音,随声喊着“百刚”,这就令我这个杭州人格外地注意起来。等到这一位来访者出现在我们的房门口时,孙先生一面招呼,一面给孙师母和我介绍见面。彼此坐定后,我就和平时一样,去后面倒了一杯茶出来,先递给了孙先生,然后再由孙先生递给了这一位来客。刹那间想起刚才孙先生给我介绍的,是一个好像熟悉的姓名啊。这样一转念,我倒自然而然地注意起他们谈话的内容来了。从什么稿子、什么书店的这些词句里,我又忽然回忆到在学生时代,曾看过一本小说名叫《沉沦》的,这一本书的作者,似乎就是刚才孙先生给我介绍的郁……达……夫。
他身材并不高大,乍看有一些潇洒的风度。一件灰色的布面的羊皮袍子,衬上了一双白丝袜和黑直贡呢鞋子。从留得较长而略向后倒的头发看上去,大约总也因为过分的忙碌而有好久未剪了。他前额开阔,配上一双细小眼睛,颧骨以下,显得格外瘦削。我很快打量了这一番之后,便又留心着他们的谈话,才听出他是孙先生在日本读书时的浙江同学,新从广州来上海的……过了一会,我到隔壁房间里去了。不几分钟,听见孙先生在招呼我,说郁先生邀我们一同出去吃午饭。我就很习惯地和他们同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这一位朋友竟接二连三地跑来了许多次,来的次数一多,自然相熟得也快。而且他每次来,总是照例地邀请大家一同出去吃饭、喝酒、看电影。我们认识的第二天,即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晚上,郁达夫带了本《出家及其弟子》来,大家谈了一会儿,就邀请我们到永安公司楼上天韵楼的游乐场去玩。他嫌人太多不能畅玩,又到四马路的豫丰泰酒家喝酒、吃菜,乘着酒兴,郁达夫低头吟诵起来,诗如下:
(一)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二)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愧形。
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后来他补上题目为《赠映霞》赠送给我,是二首七绝。十七日,郁达夫派人约我到周勤豪家去。周勤豪是上海艺术大学的校长,是刘海粟的妹夫,他的夫人叫刘慕慈,后来学生闹事,一致要求郁达夫去当校长,但郁觉得事情不好办,况且没有经济保障,没有去。我到了周家,只见桌上已放满了酒菜,我们边吃边谈,不觉已到九时,我起身告辞,郁也起身送我回家。十八日下午,我从外边归来,见郁正在与孙百刚夫妇说话。我很累,与他打招呼后,即坐在旁边休息。十九日,午后,他约了蒋光慈一起来看我,郁向我介绍了蒋光慈,使我又认识了一位作家。我们谈了二个小时,他们回去了。吃过晚饭,郁又来,并叫了辆小汽车,约我们到北京大戏院去看Elinor Glyn's Beyond the rock的影片。十一点左右看完电影后,余兴未尽,他又请我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喝酒,直喝到半夜。
如是一连几天的应酬下来,彼此间都相当的熟悉了。有时,我听见他和孙先生在用日语交谈,总以为他们所谈的事与我无关,不过有时从他们的笑声和神态中,看出了所谈的似乎与我有些关联,可是为了礼貌,我当然不便去探问。
我认识郁达夫时才虚岁二十岁,他已三十多岁,而且他是来看作为我伯伯辈的孙百刚先生时偶然遇见我的。说实话,初次相见,说是我对他有好感,不如说是好奇,爱慕不如说是敬佩,就好比一个读者见到了自己爱读的那本书的作者一样。我知道自己不太丑,但绝不是天下第一美人,未曾想到却会打动了已经成家立业的他的心,他日记中写道:“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我那天回来后,只是心里感到很高兴,在孙先生家里认识了一个客人,而他是位有名的作家,从没有其他非分的想法。
我这个人天性活泼,爱说爱笑,不怕陌生人,这使郁达夫产生了误解,他在日记中频频写道:“王女士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王女士待我特别殷勤”,等等。
有一天,我去新闸路探访同学后回来,还未走到我们住处的后门,老远已经望见孙师母站在后门口向我打招呼,她说:“你上楼之后,最好一直走进厨房里,将房门关上,暂时不要出来。若有人来敲门,也装作没听见,不可来开门,尤其是不要直接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我听了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猜想内中一定有些蹊跷,又以为孙先生在房间里和一位陌生的朋友有事商量,我进去会不方便的。上楼之后,我照孙师母所嘱咐的做了。过了一小时之久,大约已经吃过晚饭,孙师母才来叫我回房。房间里没有别的人,事情过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未曾马上追问。不过凭我的猜想,也许会和郁达夫有关。
自从我认识郁以后,时时感觉到人们在议论我,我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坏事,大家为什么要在背后讲我?虽然孙百刚夫妇对我像自家人一样,但总归不如祖父。如果在家里,我一定会扑到祖父怀里痛哭一场,发泄我心中的委屈。一天我实在熬不住了,白天也不肯起来,躲在被子里痛哭,大家都劝我别这样。正在这时,郁达夫来了,见我这般模样,就问孙太太:“王女士为什么这样的伤心?”孙太太搪塞着说:“因为她要回杭州去,但又不愿离开我们。”郁听了以后,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别哭了。”见我不理他,他又写了张纸条塞给我,我一看,上面写的全是哄小孩的话,挺逗,不觉笑了起来。
我觉得我和郁达夫的友谊是纯洁的,我的胸襟是坦白的,两人之间并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孙百刚先生和孙太太又是我在上海最信得过的人,所以等郁走后,我就把这张纸条公开了。不曾想到,这件事在郁达夫的胸中掀起了爱和恨交织在一起的波浪。
他在日记中说:“一进她的房,就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在那里饮酒高笑。他们一看见我更笑得不得了,并且骗我说她已经回杭州了,实际上似乎她刚出去,在买东西。坐等了两个钟头,吃完晚饭,她回来了,但进在别一室里,不让我进去。我写给她的信,她已经在大家面前公开。我只以为她是在怕羞,去打门打了好几次,她坚不肯开,啊啊!这就是这一场求爱的结果……”
在另一页中又写道:“但是回想起来,这一场的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己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
在这儿要提一笔的是,尽管他在日记中疯狂地写着:“我只在设想将来我与她的恋爱成就后的事情。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奋斗奋斗!我还是有希望的呀!”但他仍念念不忘从广州到上海的重任,也就是受创造社成员的委托,为创造社重振旗鼓。就在认识我那天下午,他到出版社去处理来往信件时,听到国民党当局要来查封创造社的消息,马上到徐志摩那里去,托他写封信给丁文江,弄清情况设法避免发生事情,查到获悉“当不至有意外惨剧”时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