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徵聖(1)第二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套装共2册) 作者:张灯 著


徵聖(1)第二

夫作者曰“聖”,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2)。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聖人之情,見乎文辭矣(3)。先王聖化,布在方册,夫子風采,溢於格言(4)。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爲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徵也(5)。鄭伯入陳,以文辭爲功;宋置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蹟貴文之徵也(6)。褒美子產,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徵也(7)。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迺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8)

《禮記》曾經說過,能著述的堪稱爲“聖”,會闡發的可叫做“明”。確實,用著作陶冶人的精神,功績首先應歸於前輩聖賢。孔子的文章,如今是可以讀到的,作爲聖人的思想感情,便在他的文辭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古代聖王的教導,載入他編纂的簡册;夫子自己的風采,也就洋溢於格言式的字裏行間。因此,他評說時世,遠的稱頌唐堯盛世,說它文明燦然,相當興旺;近的讚揚姬周王朝,言其文化繁榮,值得效法——這就是聖人在政教方面重視文化的明證。鄭簡公伐陳,憑使臣有力的言辭而奏功;宋平公設宴,又因賓主談吐的華麗而記述下這次禮儀——這是實際行動中講究言辭的例證。孔子褒揚子産,說他“言語足堪述志,文采足能潤辭”;泛論才德君子,則又說“情感要真切,文辭要美巧”——這又是聖人在修身養性中也注重文采的依據了。由此可見,內容充實而又言辭光彩,感情真切更兼文字美妙,實在應是醞釀構思的寶貴經驗,秉筆撰文的金科玉律了。

【註釋】

(1)徵:證驗。徵聖即言寫作應以聖著聖言爲師範,爲依據,也即《序志》所云的“師乎聖”。

(2)“夫作者”二句:《禮記·樂記》:“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劉勰語本此。“作者”指創始者,“述者”指繼承者。 陶鑄:燒瓦冶金,任動詞。此處指陶冶人,教育人。 上哲:古代聖賢。

(3)“夫子文章”二句:《論語·公冶長》:“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見:同“現”。“見乎文辭矣”句,唐寫本無“文”字,表意實完全一致。

(4)聖化:即指教導。唐寫本作“聲教”。 方册:方,木板;簡,簡册。此處指典籍。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七:“方册云者,書之於版,亦或書之竹簡也。通版爲方,聯簡爲册。” 風采:風度神采。 溢:滿。格言:格,法則。格言謂可以作爲法則的話語,《莊子·人世間》即稱“法言”。

(5)煥乎:有光彩。《論語·泰伯》載孔子讚唐堯時世語:“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郁乎:狀文采豐盛。《論語·八佾(yì)》孔子又讚周代文業:“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政化貴文:指治政施教皆重文業。

(6)鄭伯:鄭簡公。入陳:公元前584年,鄭軍攻入陳國,向盟主晉國報功。晉國質問鄭國爲何入侵小國,鄭國子產說陳國仗恃楚國力量,填井砍樹侵擾鄭國,其罪理應懲罰(事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答辯理由充足,故稱“以文辭爲功”。 宋置折俎(zǔ):置,辦。折俎,切開的熟牲盛於俎上,這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節。俎,祭祀、宴請盛牲體的器皿。 多文舉禮:《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載,宋平公宴請晉國趙文子,置折俎之禮,賓主談話都富有文采,孔子令學生記下這次宴會的禮儀。舉,記錄。 蹟:唐寫本作“績”。

(7)子產:鄭國的執政者,春秋時著名的政治家,複姓公孫,名僑,字子產。“言以足志”二句:孔子原話,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兩个“足”字,《左傳》杜預註:“足猶成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以下簡稱“朱訓”)說成、晠、晟互通互借,成即言茂盛,此處有充實、足够意。 “情欲信”二句:見《禮記·表記》,也是孔子的原話,意謂宜情實而辭巧。

(8)含章、秉文:都指寫作,意相近仿,但並非完全相同的概念。含,蘊、蓄,含章偏重指醞釀文章,可理解爲類乎今所謂構思、打腹稿的意思。秉,操持,秉文重在指實際的寫作。 玉牒、金科:義同,猶今言金科玉律。《文選·劇秦美新》李善注:“言金玉,貴之也。”

夫鑒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矩,思合符契(9)。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10)。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11);《邠》詩聯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12);《書》契斷決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13);“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14)。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會適〔適會〕,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15)

聖人遍察天地日月,妙識世事的奧微端倪,寫出的文章自然就堪稱典範,思考的內容也必定能切合實際。他們的著作,有的用簡練的語言表達意思,有的以繁富的文辭暢述情懷,有的靠辨明理思來建構體式,有的憑辭義隱曲以蘊蓄功效。所以,像《春秋》那樣祇用一個字定出褒貶,《禮記》文中僅舉輕喪服概及其餘,這是簡言達意的例子;《豳風·七月》積句聯章綴成長詩,《禮記·儒行》繁辭鋪陳羅列品類,這是繁文述懷的作品;《尚書》言辭的果斷有如“夬”卦一般直截了當,文章的明晰又如“離”卦一樣亮若火光,這是明理體式的著述;《易經》說的“四象”義理精深,曲折隱晦,《春秋》講的“五例”語辭微妙,委婉含蓄,這又是隱曲深藏的文章了。由此可知,繁複和簡約是不同的形式,隱晦與顯豁是相異的手法,對於它們的取捨要根據當時的不同需要,變通地運用方始能夠適宜於各種情況。這就是說,驗證於周公孔子的著作,寫文章也就有所師法了。

【註釋】

(9)鑒:觀察。周:全,遍。日月:這裏概指天地日月,隂陽之道。 極:窮盡。機神:機同“幾”,指隱微,事情的苗頭或預兆。《易·繫辭上》:“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韓康伯註:“適動微之會則曰幾。”“機神”指微妙深奧。 規矩:畫圓畫方的器具,這裏借指法則。 符契:信符和劵約,古代用來作憑信的依據。這裏喻思考與實際如符契相合。

(10)該:同“賅”,周全、完備。該情即今所謂縱横揮灑,充分表白情志。 體:指體式,體例。 藏用:本《易·繫辭上》:“顯諸仁,藏諸用。”謂功用潛藏而不顯。四句概括列出經典簡、繁、顯、隱四種體例,明曹學佺批曰:“四句文之妙的。”

(11)一字以褒貶:《春秋》文筆簡約,褒貶有時僅用一字即予表達。《宗經》曰:“《春秋》辨理,一字見義”。《史傳》又云:“褒見一字,貴踰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yuè)。”都是一個意思。 喪服舉輕以包重:《禮記·曾子問》:“緦(sī)不祭”。緦是細麻布做的喪服。這是說,穿緦服即著輕喪服者都不得參加祭祀,穿重喪服者自然更不待言,故曰“舉輕以包重”。

(12)《邠(bīn)》詩:指《詩經·豳風》中的《七月》,共八章,章十一句,是國風中最長的詩。邠同“豳”。 《儒行》:《禮記》中的一篇。縟:繁盛。《儒行》列儒者行爲十六種,故稱“縟說以繁辭”。

(13)《書》契:指《尚書》的文字。歷來註家均將“書”“契”聯爲一詞,訓指文字,恐未妥。上文提出經書寫作有四種體例特徵,緊接著分別舉《春秋》、《禮記》、《詩經》、《易經》等實例予述說。這裏指“明理以立體”的體式,也須有具體書册證實之,故“書”字正應指《尚書》。這樣解句,前後論述方顯互應順連。 夬(guài)、離:夬卦和離卦,《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夬卦表決斷,離卦表明亮如火。下篇《宗經》引子夏的話,說《尚書》“昭昭若日月之明”,“昭灼”而“曉然”,與夬、離二卦表意合,也可證這裏的“書”字正宜解指《尚書》。

(14)“四象”:《易·繫辭上》:“《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孔穎達正義引莊氏說,謂六十四卦中又有實象、假象、義象、用象之分;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以下簡稱《札記》)也以爲劉勰稱的“四象”即取莊氏意,指上述四類卦象。“四象”的說法很多,也顯得隱晦而玄虚。 “五例”:《春秋》記事的五種條例: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紆曲),懲惡而勸善。見杜預《春秋左氏傳序》。

(15)抑:遏止、抑制,引申爲不取。引:引導、引申,也即採而用之意。《易·繫辭下》:“唯變所適。”韓註:“變動貴於適時,趣舍存乎會也。”劉勰語既從《周易》中化出,“抑引”自應爲趣舍也即取捨意。註家多解爲“壓縮或引申(即加詳)”,恐欠確。此列四句,是上述繁、略、顯、隱四體的小括;解作壓縮和加詳,則僅能對應繁、略二類,因知未妥。 會適:應據唐寫本校作“適會”,即言適應各種機遇和情況。 周孔:指周公和孔子。

是以(子政)論文必徵於聖,(稚圭勸學)〔窺聖〕必宗於經(16)。《易》稱“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17)。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18)。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並用;聖人之文章,亦可見也(19)。顔闔以爲:“仲尼飾羽而畫,徒事華辭。”雖欲訾聖,弗可得已(20)。然則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21)。天道難聞,猶或鑽仰;文章可見,胡寧勿思?若徵聖立言,則文其庶矣(22)

因此,論及爲文,務必檢驗於聖哲;效仿先賢,又必得師從於經典。《周易》曾說,“明辨物理即能述說正確,文辭決斷則可表意充分”;《尚書》也說,“遣辭崇尚表達要義,不憑個人的好奇立異”。可見,正確的表述是構成立論的關鍵,體察旨要則又是組織言辭的依據;文辭的選擇不該有獵奇好異的弊端,論斷的確立又應有果決言辭的輔助。這樣寫成的文章,雖則精義曲折而隱晦,卻並不妨礙內容的正確表白;縱然微辭委婉且含蓄,也不致影響要旨的體現。所以,體現要義和文辭奧微能夠統一,正確表述與含義精深可以並存;在聖人撰寫的文章裏,也正可見出這些特徵。顔闔曾經指責說:“孔丘所作,好比在鳥羽上再畫以圖彩,徒然加些華麗的辭藻罷了。”雖然他想詆毀聖人,實際上卻又難以如願。要知道,聖人文章的雅正和華麗,本來就因爲它們是外含文采內蓄豐厚相結合的産物。天道是最難領悟的,尚且還有人在不斷地探求追索;典範文章現成地擺著,又怎麽不想想如何效法的問題呢?如果遵循聖人爲文的原則立言,那末,寫出來的文章也就差不多了。

【註釋】

(16)“是以”四句:唐寫本作“是以論文必徵於聖,窺聖必宗於經”,譯文據此,去六字而校補二字。 窺,察看,這裏指學習效法。宗,主,指師法。徵、宗二字於句中均任動詞。

(17)“辨物”二句:語出《周易·繫辭下》。原指分辨卦爻,各適其名,這裏借以說明聖人爲文的原理。正言,正確的述說和表達。備,完備,指表述的充分。“辭尚”二句:見僞《尚書·畢命》。體要,原指體現先王政教要義,這裏也借指寫作要求,謂崇尚表達要義。好異,好奇立異,“好異”爲動賓結構的組詞。劉勰行文雖引用經書原句,表意則已有所轉移。

(18)立辯:通過辨物得出論點,即今所謂的立論。唐寫本“辯”作“辨”。 尤:過失,弊端。 義:宜,適當。兩個“所以”,指代原因,相當今言“所以能够”的意思。

(19)這裏句中先後用四個“正言”,四個“體要”,表意相同。劉勰反對行文的重出,這裏用語的重複蓋爲強調。“精義曲隱”、“微辭婉晦”,上文都已出現,專指《周易》“四象”和《春秋》“五例”,此處則指文章寫作的特徵。偕,共同,指統一。並用,同時運用,言並存。

(20)顔闔(hé):戰國魯人。 “仲尼飾羽”二句:見《莊子·列禦寇》。此處引文與原文略有異。 訾(zǐ):詆毁。 已:句末語氣詞,表述事的確然無疑。

(21)固:本。銜:含在口中。佩:繫在身上。兩句謂外含文華、内蓄豐厚是聖人文章自身固有的特徵。

(22)鑽仰:鑽,深入硏究;仰,仰慕求取。鑽仰即言探求追索。 胡寧:何以,爲甚麽。 庶:庶幾,差不多的意思。

贊曰:妙極生知,睿哲惟宰。精理爲文,秀氣成采(23)。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影徂,千載心在(24)

總之,生而知之,窮究精奧,惟有睿智先哲纔能做到。他們靠精湛的理思著文,憑卓越的才氣呈采。見解精闢有如日月行空,辭藻豐美又若山高海富。百歲高齡雖不免形影消逝,千載長存的則是其思想光彩。

【註釋】

(23)妙極:窮盡精妙深奧之理。生知:生而知之,指聖人。 睿哲:智慧的聖哲。宰:主宰,把握。 精理:精湛的理思。 秀氣:秀,秀出,秀拔;秀氣這裏指秀拔的才氣。

(24)鑒:察,這裏任名詞,指聖哲的見解主張。 百齡:百歲高齡,指聖人一生,崇讚之辭。影徂(cú):身影消失。徂,往。影,有註家釋爲“太陽的影子”,取《莊子·知北遊》白駒過典,但這裏言高齡聖人之“影”,應指身影,與白駒即日影實無關。 心:指聖人的精神,也即其著述的思想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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