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辨騷第五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套装共2册) 作者:张灯 著


辨騷第五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1)!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2)!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爲“《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3)。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4)。班固以爲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崑崙懸圃,非經義所載(5)。然其文辭麗雅,爲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6)。王逸以爲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7):駟虬乘翳,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8)。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9)。及漢宣嗟歎,以爲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10)。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翫而未覈者也(11)

自從王道衰落,《風》《雅》斂聲,很少再有人繼續作《詩經》式的吟唱了。這以後又有奇文蔚然崛起,想必應推《離騷》這樣的篇章吧!作者振羽高翔於周代詩人以後,展翅奮飛在漢朝賦家之前,不單由於他們與聖人相距未遠,更加上楚國的文人本來就是才華横溢的嘛!早年,漢武帝酷愛《離騷》,淮南王又爲其寫下《離騷傳》,認爲“《國風》抒寫戀情而並不過分,《小雅》怨艾諷喻卻頗有節制,像《離騷》這樣的詩作,則可謂兼備了二者的長處。屈原猶如蟬蛹蜕變於污泥之中,詩情卻又浮游在世俗麈埃之外,皎潔清白,染而不黑,其心志即使說堪與日月爭光,想也是並不過分的”。班固則有不同的評價,他說屈原喜好顯露才華,宣揚自己,由於心懷怨恨,最終纔投江自盡的。詩中講的后羿、過澆和二姚,與《左傳》記述的並不一致;他提到的崑崙、懸圃,經書上則又不見記載。然而他的文辭確實華麗雅致,堪稱詞賦的宗師,雖說還稱不上治國的賢明,卻無疑又算得是遣辭的妙才了。東漢王逸反駁說:《詩經》之中尚且有“面命”“提耳”的刺激,屈原詩賦卻祇見委婉和順的規勸。《離騷》的述說,也完全是據經立言的文辭——駕虬龍乘翳鳳,源於《易經》“時乘六龍”的說法;登崑崙過流沙,又取自《尚書》大禹治水的故事。著名學者的辭賦創作,都無不將屈賦視作標範,這就該是所謂的“金品玉質,百世難比”的好詩章了吧!後來,漢宣帝讚歎《離騷》,認爲都合於儒家的經學;揚雄吟味屈賦,也說它類乎《詩經》的雅體。以上論述,四家都比照經書倍加讚揚,惟班固一人說不合經傳而予批評,其實,不免都帶有褒貶祇憑表象,抑揚有失實際的弊病,可以說是鑒別得還不够精細,品賞卻又未予核實的評斷吧!

【註釋】

(1)寢:止息。戰國後周室衰微,不再採詩,故稱“《風》《雅》寢聲”。 抽緒:植物發芽稱“抽”,引申指延續,繼承。緒,事業。《爾雅·釋詁上》:“緒,事也。”《廣雅·釋詁四》:“緒,業也。”緒訓頭緒、開端於此處皆不切。 鬱:繁盛。鬱起謂勃興而起。 其:副詞,表揣度語氣,相當於也許、大概的意思。 本篇論述以《離騷》爲代表的楚辭。辨,分辨,辨識;辨騷即論析楚騷的優長得失。劉勰堅持從實際出發剖析作品,充分肯定其創新意識,至今都值得高度重視。

(2)軒翥(zhù):高飛貌,指上下飛翔。翥,《廣雅·釋詁一》:“舉也。”下句“奮飛”與此意近。詩人:指《詩經》作者。 辭家:謂辭賦作家。 去聖之未遠:聖指孔子,屈原生距孔子死一百三十餘年。

(3)漢武:漢武帝劉徹。 淮南:淮南王劉安。漢高祖孫,漢武帝叔。作《傳》:《漢書·淮南王傳》:“(劉)安入朝獻所作,《内篇》新出,上愛祕之。使爲《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其文早佚。該文《漢紀》、《御覽》引均稱淮南王作“《離騷賦》”,本書《神思》篇舉同一事也用一“賦”字:“淮南崇朝而賦騷”。楊樹達考證,“傳”可指詮解性文字,如《毛詩傳》,又可指“但記述作意”而不訓釋文辭之作(詳見《讀漢書札記》卷四)。章炳麟《國故論衡》也說該《傳》相當於“序”,故劉安所作實應稱《離騷傳》。 色:女色。好色指抒寫戀情。淫:過度。 誹:譏諷。亂:也指失度。

(4)蜕(tuì):蟬、蛇類動物脱皮去殼。穢濁之中:蟬蛹在污泥中蜕變爲蟬。皭(jiào):潔白無瑕。涅(niè):黑色染料。任動詞,即染的意思。緇(zī):黑色。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指屈原的情志及其作品堪與日月爭光。據班固《離騷序》說,引文中語係取自劉安《離騷傳》。《史記·屈原列傳》評價相同,或亦本此。

(5)班固:字孟堅,東漢初史學家、作家,《漢書》的作者。這裏所述語見其《離騷序》。 忿懟(duì):怨恨。 羿(yì)澆二姚:羿指后羿,傳爲夏朝有窮國君,以善射著名。澆,后羿臣寒浞(zhuó)之子,封於過,又稱過澆。二姚,夏朝有氏國君的兩個女兒,姚姓。 左氏:左丘明,這裏指左氏所著的《左氏春秋》,也即《左傳》。不合:班固《離騷序》說,《離騷》的有關敍寫“猶未得其正也”。《離騷》寫到后羿貪戀射獵,爲臣下寒浞所殺;過澆強横縱欲,又被夏帝相的兒子少康所殺;相子少康早先逃亡有國,君將二女嫁予少康,實與《左傳》襄公四年述羿、澆事,哀公元年載二姚事基本相合。班固指責嫌苛,或因以史學眼光審視文學創作帶來的偏差。另,洪興祖《楚辭補注》、黃侃《札記》則以爲,班固並非批評屈原舉事,而是譏淮南王所作之《傳》。 崑崙懸圃:屈原的《離騷》、《天問》均曾寫到崑崙山;懸圃,崑崙之巔。懸或作“玄”,古字通,唐寫本即作“玄”。

(6)麗雅:華麗而典雅。 宗:祖,指開創者。

(7)王逸:字叔師,東漢學者,著有《楚辭章句》。 提耳:指面命、提耳。《詩·大雅·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謂《詩經》尚有較強的諷喻刺激。匪,《廣雅·釋詁四》:“匪,非也。” 婉順:言屈原之作比《詩》委婉和順。

(8)駟虬(qiú)乘翳(yì):《離騷》:“駟玉虬以乘翳兮”。駟,四馬拉的車,這裏作動詞用。虬,龍的一種。翳,一作“鷖”,二字古相通。鳳凰類鳥。 時乘六龍:語見《周易·乾卦》彖(tuàn)辭。王逸以爲“駟虬乘翳”即據“時乘六龍”一語而來。 崑崙流沙:《離騷》:“忽吾行此流沙兮”。流沙指沙漠。 《禹貢》:《尚書》中的篇名,文中提到崑崙和流沙。敷土:分布治理全國九州水土。

(9)儀表:立木示人謂之儀,也稱表。引申指標準、榜樣。 金相玉質:金玉爲其質。相,也即“質”的意思。下文“金相玉式”意同。 匹:相等。王逸原文見《楚辭章句序》。

(10)漢宣:漢宣帝劉詢。嗟歎:讚歎。有註家訓吟誦,亦可通。 揚雄諷味:王逸《楚辭·天問後序》說,劉向、揚雄曾“援引傳記以解說之”(按,指《天問》),今已不傳。 體同:謂風格體貌相類相同。

(11)四家:指淮南、王逸、漢宣、揚雄,即比照經典皆予肯定讚揚的四家,加上班固以爲不切經傳而予批評,這裏實並列五家言。方:比。 傳:此處指經傳,不是劉安作《離騷傳》那個“傳”的意思。 任聲:任從其表象。聲,名聲,引申指外表。 鑒:照,鑒評。 翫:同“玩”,指玩味,欣賞。覈:考查,核實。

將覈其論,必徵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12);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13);虬龍以喻君子,雲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14);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15):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16)。至於託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17);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18);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19);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爲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爲懽,荒淫之意也(20):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慢〔憲〕於三代,而風雅〔雜〕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21)。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亦自鑄偉辭(22)。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23);《遠遊》、《天問》,瓌詭而惠巧;《招魂》、《招隱〔大招〕》,耀豔而深華(24);《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絶豔,難與並能矣(25)

爲要考核這些論述,必須查對一系列作品的實際。《離騷》陳述堯、舜的光明正大,稱頌禹、湯的謹慎敬戒,取的是《堯典》、《湯誥》的體例;譏諷桀、紂衣不結帶的狼狽,感歎羿、澆咎由自取的覆滅,懷的是規勸諷諫的用意;《涉江》用虬龍譬喻賢能,《離騷》以雲霓比配奸佞,用的是《詩經》比興的手法;《哀郢》說每一次回首都潸然淚落,《九辯》歎多少回思君卻宮門深鎖,寫的則又是忠貞幽怨的文辭。觀此四項,可以說《楚辭》與《詩經》的《風》、《雅》是相互一致的。至於其他方面,諸如《離騷》寫的載雲駕龍,講怪述誕,令雲神豐隆尋訪洛神宓妃,要毒羽鴆鳥媒合瑤臺娀女,應屬詭異荒唐之辭;《天問》講共工觸山大地傾斜,后羿射日金烏墜落,《招魂》說伐木人九頭一身,土地神三隻眼睛,則又係奇譎乖謬之談了;再比如《離騷》說過要仿效彭咸留下的榜樣,《九章》又提到願追隨子胥在水中逍遙,表現的其實祇是一種褊狹的胸襟;《招魂》將男女雜坐、混亂無間當作是快樂,把酗酒不止、日夜沉迷說成爲歡娛,描述的自然更是一種荒淫的意味了。摘此四端,則又是《楚辭》與經典的不同之處。既然論及它符合經書的已如上文所舉,述說它的夸誕虚妄處又如這裏所言,那末,可以確切地知道,《楚辭》這樣一類的作品,本體仍還取法於三代的經典,風味則又摻雜了戰國時的習氣。它們的作者,可以算作是早先“雅”“頌”隊伍裏的浪子,卻又稱得是後起詞賦行列中的英傑了。看看它立爲骨架所樹起的主旨,再查其作爲肌膚而依附的文辭,可以察覺它們雖然吸取鎔鑄了某些經典的含義,同時卻也獨立創造了許多奇偉的言辭。因此,《離騷》、《九章》筆調明麗,抒寫了悲切的心志;《九歌》、《九辯》文辭華綺,訴說了傷感的情懷;《遠遊》、《天問》想像瓌奇,而且還顯出文思的慧巧;《招魂》、《大招》辭藻光豔,同時又做到了内秀的深蘊;《卜居》顯現了暢言無忌的風致,《漁父》則又寄託著獨赴清流的意願。正因爲這樣,《楚辭》纔能够氣勢縱横,超越古人,文辭揮灑,横絕後世,那驚人的藻采和絕倫的豔美,實在是很難有人可以與其並駕齊驅的了。

【註釋】

(12)堯舜之耿介:《離騷》“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王逸注:“耿,光也;介,大也。” 湯武之祗(zhī)敬:《離騷》:“湯禹儼而祗敬兮”。“湯武”應據唐寫本校改作“禹湯”。祗、敬同義。 典誥之體:謂符合《尚書》典誥的體例和精神。典、誥,《尚書》中的兩類文體,如《堯典》、《湯誥》等。

(13)桀紂:夏、商兩朝末代君王,古代著名的暴君。猖披:《離騷》:“何桀紂之猖披兮”(《文選》作“昌被”)。王注:“猖披,衣不帶之貌。”即言桀紂倒行逆施,以致一派惶遽狼狽之狀。多數註家訓“猖披”爲狂妄邪僻,不確。這一訓釋據朱訓“實爲‘倀跛’”一說而來,解釋《離騷》用的“猖披”一語應妥,但劉勰無法得知後人註訓;從句前置一“譏”字看,他取的正是王逸注的用意。 傷:傷感。這裏應是慨歎的意思。顛隕:墜落。

(14)虬龍:《九章·涉江》:“駕青虬兮驂(cān)白螭(chī)”。王注:“虬螭,神獸,宜於駕乘,以喻賢人清白,宜可信任也。” 雲蜺:一作“雲霓”。《離騷》:“帥雲蜺而來御。”註:“雲蜺,惡氣,以喻佞人。”讒邪:即佞人、小人。 比興:此處例句,有比無興,實謂其繼《詩經》傳統意。

(15)每一顧而掩涕:《九章·哀郢(yǐng)》:“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xiàn);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夏首即夏口,指楚國郢都東門。 歎君門之九重:宋玉《九辯》:“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鬱陶(yáo),憂思。九重,指君門重重,深鎖難進。“九”爲虚數,言其多也。

(16)同於《風》《雅》:與《詩經》相一致,也即爲符合經典意。

(17)託雲龍:《離騷》:“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yí)。” 迂怪:迂遠怪誕。 豐隆求宓(fú)妃:《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豐隆,一說指雲神,一說爲雷神。宓妃,傳爲伏犧氏女,洛水之神。 鴆(zhèn)鳥媒娀(sōng)女:《離騷》:“望瑤臺之偃蹇(jiǎn)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爲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鴆,羽毛有毒的鳥。娀,古國名,又稱“有娀”,在今山西省。唐寫本“豐”上有“駕”字,“鴆”上有“憑”字。

(18)康回傾地:《天問》:“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康回,共工名。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又見《淮南子·天文訓》。 夷羿彃(bì)日:《天問》:“羿焉彃日?”夷,羿的姓。彃日,唐寫本作“斃日”,射落太陽。此神話也見《淮南子·本經訓》。 木夫九首:《招魂》:“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土伯三目:《招魂》又說土地神“參目虎首”。參即“叁”。譎怪:詭譎怪異。

(19)依彭咸之遺則:彭咸,相傳爲殷商時的賢大夫。遺則,留下的榜樣,指彭咸因諫君不納而投水自盡。《離騷》:“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子胥,伍子胥,春秋楚國人,助吳王夫差擊敗越國,後因諫言受讒而被迫自殺,並以革裹尸投江。自適:求得自我安適。《九章·悲回風》:“從子胥而自適。” 狷狹:《說文新附》:“狷,褊急也。”引申指拘謹。這裏劉勰對屈原有所批評,指其心胸褊(biǎn)狹;解作急躁已顯不妥,訓作耿介則相去更遠。

(20)“士女雜坐”等句:《招魂》:“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又:“娛酒不廢,沈日夜些。” 湎(miǎn),指沉迷。 懽:唐寫本作“歡”。

(21)典誥:即“同於典誥”意,代指合於經典。 體慢、風雅:唐寫本作“體憲”、“風雜”,宜據改。體,本體,這裏指《楚辭》的主要方面;憲,效法。三代:指夏、商、周三代。 風:風味,格調。 博徒:賭徒,指微賤者,此處可引申解指異物異類,故譯作“浪子”。

(22)骨鯁:指文章的骨架。“骨鯁所樹”謂由骨架而樹起的旨意,即基本内容。肌膚所附:指文辭。《附會》篇明確地說:“事義爲骨髓,辭采爲肌膚”。

(23)《騷經》:王逸尊稱《離騷》爲“經”。《九章》:屈原放逐江南時所寫的詩作。二者都抒寫抱負,皎潔朗麗,帶有理想破碎的哀傷。 《九歌》:楚國民間祭歌,可能經屈原的加工。《九辯》:宋玉的長篇抒情詩,爲惜屈原忠而放逐所作。綺靡:唐寫本作“靡妙”。綺,有花紋的絲織品;靡,美。

(24)《遠遊》:寫與仙人遠遊,久而思歸。舊說爲屈原所作,近人疑爲漢代作品。《天問》:屈原作,對自然現象、神話傳說、歷史故事提出一百七十多個問題。瓌詭:瓌麗奇異。惠:唐寫本作“慧”。二字古通。 《招魂》:王逸《招魂序》謂宋玉所作,哀憐屈原忠而見棄。另一說以爲係屈原爲悼楚懷王而作。無定論。《招隱》:唐寫本、王惟儉《文心雕龍訓故》(以下簡稱《訓故》)均作《大招》,當據改。因《招隱》係漢時作品,《大招》則爲屈原所作,或曰是景差之作。 深:唐寫本作“采”。

(25)《卜居》:傳爲屈原作,寫求教太卜,問自己何所宜行。放言:可有二解。一是訓放爲“置”,放言指緘口不言世事;二是訓放爲“縱”,謂放縱其言,無所顧忌。二說並可通。清蔣驥《山帶閣註楚辭》說,所謂沉默也“皆憤激之辭”,故解作放言無忌或爲勝。但訓放縱其言轉而解指“豁達”、“曠放”則不妥,那是指胸襟,上文劉勰對屈原有過“狷狹之志”的批評。 《漁父》:寫與漁夫的對話,相傳亦爲屈原的作品。獨往:原指獨往自然,不復顧世,也即做隱士。屈賦則是獨赴江流、寧潔不垢的意思。劉勰借用“獨往”一語,表意則已稍有轉移。 氣:指精神,氣韻。轢(lì):《說文》:“車所踐也。”車輪輾過意,轢古謂超越古人。 切今:切斷今後,即絶後意。句中“往”、“來”對舉,含縱横揮灑才情和文辭的意思。本段對楚辭的批評有其正確的一面,但也說明劉勰尚未理解並認可文學的浪漫主義格調。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26)。故其敍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27);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28)。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29)。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30)。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貞〕,翫華而不墜其實(31),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32)

自王褒作《九懷》以後,漢代才人奮起急追,紛紛跟踪《楚辭》的足跡,然而屈原、宋玉才高步遠,卻始終又無人堪能趕上。屈宋敍寫幽怨情懷,能够叫人鬱悶,易於感動;述說離情別緒,則又令人悲愴,難以承受;描摹山水秀色,能讓人順著聲韻想見其形貌;談論季節氣候,又使人披閲文字而感知時令。於是,枚乘、賈誼追其遺風,學到了辭藻的華麗;司馬相如、揚雄順其餘波,又獲得了想像的詭奇。可見,屈宋惠予後代詞人的影響,並不局限於某一個時期。所以,才氣高的融會了辭賦的大要,心靈巧的獵取了豔美的辭藻,吟詠鑒賞者品味出山川的秀色,童蒙學子則祇能拾取其中香草的名目了。由此可知,辭賦創作若能尊崇《詩經》,依循《雅》《頌》,又能謹慎執轡,駕馭好《楚辭》這樣的形式,酌取奇妙而不失其正,喜好華彩又不傷其實,那末,較短時間即可具備驅遣文辭的能力,不費大力便能把握文章應有的韻致,人們於是不必向司馬長卿乞求靈氣,也無需朝王氏子淵邀寵求教了。

【註釋】

(26)《九懷》:西漢王褒作。這裏說“《九懷》以下”,實指西漢以來模仿《楚辭》的作品。 遽躡(niè):急起追踪。躡,繼踵。跡:足跡,此處謂仿效學習。 逸步:快步,指屈原、宋玉才高步遠。逸,奔跑。 莫之能追:倒裝句,即“莫能追之”。古文常將賓詞提前置於疑問詞之後。

(27)鬱伊:即抑鬱,狀心情抑鬱不暢。 離居:指流放而被迫離開國都的離情別緒。 愴怏(chuàng yàng):悲愴悵惘。難懷:難以入懷,即言受不了。

(28)循聲:依循聲調音節。 披文:披閲文辭。披,打開。

(29)枚賈:枚乘、賈誼,西漢初年著名辭賦家;枚乘字叔,賈誼曾爲長沙王太傅和梁王太傅,世稱賈太傅,又稱賈生。 馬揚:司馬相如、揚雄。司馬相如字長卿,與揚雄皆爲漢代辭賦的代表作家。沿波:指循屈、宋餘波。 衣被:衣、被均任動詞,謂如穿衣蓋被,指加惠、影響於後人。詞人:唐寫本作“辭人”。

(30)菀(wǎn):范文瀾《文心雕龍註》(以下簡稱“范註”):“菀即捥之假字。《集韻》:捥,取也。”有註家釋爲“蘊”或“範”,實爲同訓。鴻裁:本謂鴻大體制,這裏指體例大要。 中巧:心巧。 銜:口含,有品味的意思。 童蒙:童蒙學子。蒙,昏昧無知。

(31)憑軾:軾,車前横木,又寫作“式”。憑軾指立乘車上俯身扶軾,是古代表示敬重的禮節儀式。此言對雅頌(即《詩經》)理應式敬,完全可以依仿而作爲標範。 懸轡:懸,掛,指持繮執轡。在劉勰心目中,《詩經》和《楚辭》的地位並不可等量齊觀,後者祇能有選擇地取用效法,故此處的“懸轡”和“馭”字,都含小心駕馭意。有註家譯釋爲“馳騁”、“奔走”,都欠確切。 真:唐寫本作“貞”,正的意思。這裏兩句,表明劉勰主張奇正結合,華實相配。

(32)顧盼:一顧一盼。 欬(kài)唾:欬同“咳”;唾,吐口水。顧盼、欬唾都在瞬息之間,是輕而易舉的意思。這並非指文學創作的輕鬆,而是爲強調步入正途的必要。 乞靈:乞求靈氣。 假寵:邀寵。假,借。乞靈、假寵都是求他人青睞的意思。子淵:王褒字子淵,西漢宣帝時辭賦家。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豔溢錙毫(33)

總之,没有屈原,哪來《離騷》?驚世的才華有若長風飄逸,壯麗的情懷又如雲煙高邈。山川悠遠無窮無極,詩情詩理正是這樣的遼遠綿長。黃金般的質地,美玉似的品相,細毫之間都流溢著豔麗的光彩。

【註釋】

(33)勞:借作“遼”,指遼遠廣闊。 錙(zī)毫:錙,古代的重量單位,四錙重一兩。毫,古度量單位,十絲爲一毫,十毫爲一厘。此處錙毫指作品的方方面面,包括極細微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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