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緯(1)第四
夫神道闡幽,天命微顯。馬龍出而大《易》興,神龜見而《洪範》燿(2),故《繫辭》稱“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斯之謂也(3)。但世敻文隱,好生矯誕,真雖存矣,僞亦憑焉(4)。
神道幽深,需要闡發纔能明白;天命微妙,有待述說方可顯現。馬龍呈圖而後有巨著《易經》的問世,神龜獻書繼而又見《洪範》大法的閃耀,所以《繫辭》說“黃河出圖,洛水現書,聖人效法它”,講的便是這個意思。可是,遠世著述時長日久,文多隱秘,不單容易訛,更有僞託摻雜,於是,真的雖然得以保存,僞作卻也同時附著在裏面了。
【註釋】
(1)正:糾正,匡正。緯:緯書,包括圖讖(chèn)。緯書傳爲解釋經書而生,始於西漢而盛熾於東漢,魏晉六朝時仍未衰竭。南朝宋時開始禁行,至隋煬帝搜繳焚毁後其風方止。因與圖讖結合,多荒誕迷信的内容。劉勰對其有批評有取用,《序志》篇稱“酌乎緯”,“正”字實應有端正認識的含義。
(2)“夫神道”二句:《易·繫辭下》:“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韓註:“《易》無往不彰,無來不察,而微以之顯,幽以之闡。”神道,神妙莫測的造化自然。天命,天的旨意。句中的“闡幽”,實乃“幽闡”意,前句應謂神道幽深有待闡發。 馬龍、神龜:代指河圖、洛書。馬龍,形狀似馬的龍。 大《易》興:相傳伏犧據河圖製成八卦,周文王爲八卦作卦辭爻辭而有《周易》。 《洪範》燿:洪範指大法;燿,見《原道》註(25),唐寫本正作“耀”,指閃現光彩。相傳夏禹據洛書的九條治天下,周代箕子作《洪範》闡解此九種大法,亦原自洛書。
(3)這裏的引文是《易·繫辭上》的原文。則:效法。 斯:此。
(4)敻(xiòng):久遠。 矯誕:唐寫本作“矯託”。矯,假託,詐稱。誕,虚妄,荒誕。 憑:依憑,依附。
夫六經彪炳,而緯候稠疊;《孝》《論》昭晳,而鉤讖葳蕤(5)。按經驗緯,其僞有四:蓋緯之成經,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今經正緯奇,倍擿千里,其僞一矣(6)。經顯,聖訓也;緯隱,神教也。聖訓宜廣,神教宜約,而今緯多於經,神理更繁,其僞二矣(7)。有命自天,迺稱符讖;而八十一篇皆託於孔子,則是堯造綠圖、昌制丹書,其僞三矣(8)。商周以前,圖籙頻見;春秋之末,羣經方備。先緯後經,體乖織綜,其僞四矣(9)。僞既倍摘,則義異自明,經足訓矣,緯何豫焉(10)?
先聖的“六經”光彩閃耀,後人的緯候則重疊繁複;《孝經》、《論語》等著明白清晰,與之相配的鉤讖卻又瑣屑紛亂。所以,若按經典檢驗緯書,其虚假反常的依據有四:緯書配經,猶如紡織,縱横有序,絲麻不混,然後纔能織就不同質料的布帛;可現在的狀況卻是經正緯邪,背逆千里,緯書反常,這是第一點。經書義理顯豁,那是先聖的訓導;緯書意思晦隱,這又是幽冥的暗示。照理說,聖訓應當廣博,神教則該簡約,然而現存的緯書卻多於經書,說理也顯得更爲繁雜,緯書虚假,這是第二點。天命來自於上蒼,人們纔稱之爲符讖,可是八十一篇一概歸結爲孔子所作,就連唐堯創造的綠圖、文王製作的丹書也都不屬例外,緯書妄謬,這是第三點。商周以前,圖讖已頻頻出現;春秋末期,經書始一一完備。緯書先出,羣經繼後,根本違背經先緯後的紡織程序,緯書僞託,這更是第四點明證了。僞作既然與經書背向而行,内容的歧異也就不辨自明,其實,經典足堪教導後世,又何須由緯書來參預其間呢?
【註釋】
(5)六經:儒家六經,見《原道》註(18)。去《樂》稱“五經”,加《孝經》又稱“七經”。 緯候:即緯書,講述瑞應占卜方面的書册。其中有以“候”字命名的,如《尚書中候》,故稱“緯候”。候,占驗。緯書是古書中的一類,對應經書,有《易緯》、《書緯》等,漢人僞託謂係孔子所作。其書闡述儒家經義,附會人事吉凶禍福,預言治亂興衰,多有怪誕迷信之說。隋煬帝曾下令搜焚讖緯,今僅存輯佚,其中也記錄了一些神話、傳說,並天文、曆法、地理等的知識。稠疊:繁多而重疊。 《孝》《論》:指《孝經》、《論語》。昭晳:明白清楚。 鉤讖:讖,驗的意思,原指預言未來吉凶得失的圖記文字,這裏指鉤書和讖書。如關於《孝經》的緯書,有《鉤命訣》等九種;解釋《論語》的讖書,有《比考讖》等八種。葳蕤(wēi ruí):草木茂盛貌,這裏狀讖緯的紛亂。
(6)緯之成經:成,指相配相成。有的校註家以爲“成”是“於”字之。 織綜:即指織機。綜,織機上控制經綫上下開合形成梭口的裝置。 緯奇:與“經正”相反,指緯書邪異。 倍擿(zhāi):倍同“背”;擿通“摘”,指牴牾。下文“倍摘”同此。
(7)神教:神秘的教導和啓示。 神理:神教述說的道理。這裏的“神教”、“神理”指讖緯而言,與以上各篇提到的“神道”、“神理”專指天道,表意應有些區別。兩個“聖訓”,唐寫本作“世訓”。
(8)有命自天:《詩經·大雅·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 符讖:祥瑞的徵驗。符,祥瑞。 八十一篇皆託於孔子:《隋書·經籍志》:“其書出于前漢,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云自黃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別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聖之所增演,以廣其意。又有《七經緯》三十六篇,並云孔子所作,幷前合爲八十一篇。” 堯造綠圖:據《尚書中候·握河紀》,說堯修壇河、洛,龍馬銜甲而出,是“赤文綠地”的河圖(按,有的古書所載與此有些出入)。 昌制丹書:《尚書中候·我應》篇載,周文王曾獲赤雀銜來的丹書,上云:“姬昌蒼帝子,亡殷者紂也。”劉勰認爲,符命、圖讖都應由上天降賜而不可人爲造作,故緯書假託孔子所作仍也不可信。
(9)圖籙:又作“圖錄”,即圖讖,散見於緯書之中,如河圖、洛書等據傳本就畫有圖案的形狀,故稱爲“圖”。 先緯後經:織事應先上經綫,後上緯綫,這裏喻緯書反常。 乖:違背。
(10)足訓:足以爲訓。訓,典法,準則。 豫:同“預”。唐寫本正作“預”。
原夫圖籙之見,迺昊天休命,事以瑞聖,義非配經(11)。故河不出圖,夫子有歎,如或可造,無勞喟然(12)。昔康王河圖,陳於東序,故知前世符命,歷代寶傳,仲尼所撰,序錄而已(13)。於是伎數之士,附以詭術,或說陰陽,或序災異(14),若鳥鳴似語,蟲葉成字,篇條滋蔓,必假孔氏(15)。通儒討覈,謂起哀平,東序祕寶,朱紫亂矣(16)!至於光武之世,篤信斯術,風化所靡,學者比肩(17)。沛獻集緯以通經,曹褒撰〔選〕讖以定禮,乖道謬典,亦已甚矣(18)。是以桓譚疾其虛僞,尹敏戲其深瑕〔浮假〕,張衡發其僻謬,荀悅明其詭誕(19)。四賢博練,論之精矣(20)。
追溯圖符的相繼現世,本是上天的吉慶昭示,將祥瑞的徵兆賦予聖人,目的並不是要配合經書。所以,黃河後來不再顯圖,孔子爲此深表感慨,如果圖籙可以妄加編造,夫子想也無需喟歎不已了吧!早先周康王珍藏河圖,專門陳列於東廂要地,可見古代遺留的符命,歷朝都視若大寶,世代傳承,而聖人孔子的編撰著述,也僅僅是忠實地予以敍錄,未敢有絲毫的增益修改。可是到了後來這幚方術之士手中,卻又加上種種詭異的言辭和手段,有的講解隂陽轉換,有的預言災禍變異,甚至還有諸如鳥鳴似語,蟲葉現字之類的說法,因而讖緯的篇章便不斷冗繁,條目也日趨蕪雜,並且又必定要假託孔子,意欲借以成立。博學的漢儒經硏究考核,指出這種弊端起自哀、平年間,東廂秘藏的珍寶,至此已達朱紫混雜、真僞莫辨的程度了。待到東漢光武時世,帝王深信讖緯,影響所及,趨從日衆,習者如雲,比肩接踵。沛獻王曾收集緯書以解經,曹褒則又選取讖言而制禮,背棄正道,謬經典,實在又是過分已甚的做法。因此,桓譚痛斥過它的虚僞,尹敏嘲弄了它的淺陋,張衡揭發過它的乖謬,荀悦證實了它的荒誕。四位先賢博學深思,對讖緯的論斷確實都是够精闢的了。
【註釋】
(11)原:推根究源。圖籙:唐寫本作“綠圖”,句前無“原”字。 昊(hào)天:即指天。昊,狀博大貌。休命:美善的命令。 事:任動詞,作、從事,引申指賦予;有的譯作“事情”,恐未妥。該句其實是“以瑞事聖”的意思。 義:本指意義、含義,此處可作“目的”解。
(12)“河不出圖”二句:孔子之世,未見有河圖、洛書等的出現。《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喟(kuì):歎息。
(13)康王:周康王,成王之子,名釗。 東序:東廂。《尚書·顧命》說康王將河圖等珍藏於東序。 符命:古代認爲帝王受命前出現的某種吉祥是天降瑞應,故稱“符命”。 歷代寶傳:《尚書·顧命》孔傳:“皆歷代傳寶之。” 序錄而已:謂忠實地予以敍錄,不敢有絲毫的增添改動。
(14)伎數之士:古稱醫、卜、占候等人爲方技或術數之士。伎即“技”,數指“術”。 附:加,增益。《後漢書·桓譚傳》:“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讖記。”詭術:詭異的方術和說辭。 隂陽:古代解釋萬物化生的說法,天地、日月、晝夜、男女等皆以隂陽說闡釋之。
(15)鳥鳴似語:《左傳·襄公三十年》載鳥鳴“譆譆”,預示將有災變,後宋都果然發生大火,宋恭公孀妻伯姬也被燒死。 蟲葉成字:《漢書·五行志》載,昭帝時上林苑蟲噬柳樹葉,顯“公孫病己立”數字。“公”指漢昭帝之兄、死於“巫蠱之亂”的衛太子,“孫”指漢宣帝,宣帝劉詢本名病己。這些說法雖荒誕不經,但古時方士確實又是這樣推演吉凶禍福的。 假:唐寫本作“徵”。
(16)通儒:《後漢書·杜林傳》:“博洽多聞,時稱通儒。”即博通之士,指下文提到的桓譚、尹敏、張衡、荀悦四賢。覈:同“核”。 謂起哀平:唐寫本作“謂僞起哀平”。有無“僞”字表意實相同,指緯學泛濫成災的現象起自於哀帝、平帝年間。至於讖緯的起源,則又可追溯上達秦朝。 祕:今通行作“秘”。 朱紫:正色與雜色相混淆。古以青、黃、赤(即此處說的“朱”)、白、黑爲正色,紫則屬雜色。《論語·陽貨》:“惡紫之奪朱也。”這裏喻經書被緯書所攪亂。
(17)至於:唐寫本無“於”字。光武:光武帝劉秀,東漢第一任帝王。 篤信:堅信,深信。 風化:風俗,教化,這裏指影響。靡:倒,謂影響之大。 比肩:並肩,形容人數衆多。
(18)沛獻:沛獻王劉輔,光武帝二子,封沛王,諡(shì)號“獻”。輔“好經書,善說《京氏易》、《孝經》、《論語》傳及圖讖,作《五經論》,時號之曰《沛王通論》”(《後漢書·沛獻王輔傳》)。 曹褒:字叔通,東漢人。《後漢書·曹褒傳》載,漢章帝命褒定禮制,褒雜用五經和讖記中的說法,作冠、婚、吉、凶禮制一百五十篇。撰:據唐寫本校作“選”。二字古相通。 乖道謬典:謂乖於聖人之道,謬於儒家經典。
(19)桓譚:字君山,東漢學者,著有《新論》。他積極反對當時的讖緯迷信,幾爲光武帝所殺。 尹敏:字幼季,東漢學者。光武強令尹敏校正圖讖,他在讖書缺漏處添上“君無口,爲漢輔”六字。君無口即“尹”字,所以稱“戲”。尹敏或借此證實讖記的虚妄無稽。深瑕:據唐寫本校作“浮假”。 張衡:字平子,東漢科學家、文學家,詩文有《張河間集》。僻謬:邪僻乖謬。張衡曾上書順帝,列陳讖緯中的矛盾訛錯,奏請禁絶。 荀悦:字仲豫,東漢學者,著有《申鑒》、《漢紀》。《申鑒·俗嫌》篇揭示過緯書僞託孔子的虚假。詭誕:唐寫本作“詭託”。
(20)博練:博通,練達。
若乃羲農軒皥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銀〕紫玉之瑞(21),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後來辭人,採摭英華(22)。平子恐其迷學,奏令禁絶;仲豫惜其雜真,未許煨燔。前代配經,故詳論焉(23)。
至於說到緯書的衆多記載,諸如三皇少皥最早的傳說,山河音律蘊含的徵兆,白魚赤烏展示的符驗,黃銀紫玉呈現的祥瑞,事跡都豐茂神奇,辭章也富麗華美,它們無益於經典的學習,卻又有助於文章的寫作。因此,後世辭人採擷拾取,吸收精華(,未必就是壞事)。張衡因擔心緯書的弊病會迷後學,曾奏請天子下令禁絕;荀悦則惋惜緯書或又夾雜真義,於是不贊成付炬焚毁。因爲前代是以緯書來配合經書的,所以這裏有詳加論述的必要。
【註釋】
(21)羲農軒皥:伏犧、神農、黃帝、少皥。相傳伏犧始畫八卦,神農演八卦爲六十四卦。黃帝號軒轅氏,《尚書中候·握河紀》說“赤文綠字,以授軒轅”。少皥傳爲黃帝子,名摯,《左傳·昭公十七年》說他登位時“鳳鳥適至”。源:源頭,指上列傳說。 山瀆(dú):指山川。古人以爲山川有靈。瀆,大河,通海的河。鍾律:指音樂。古人認爲音樂也給人以徵兆。這裏實指關於地理、音律方面的緯書,如《遁甲開山圖》、《河圖括地象》,《鍾律災應》、《鍾律消息》等。要:本指綱領、要點,此處指提供的啓示和徵兆。 白魚赤烏:《史記·周本紀》說,周武王渡河至中流,有白魚躍入舟中。又說,有火降自天,至武王屋頂化爲赤烏。 黃金紫玉:唐寫本“金”作“銀”,是。《禮》緯《斗威儀》:“君乘金而王,其政象平,黃銀見,紫玉見於深山。”黃銀、紫玉,都是銀和玉中的一種。
(22)膏腴:膏,油脂;腴,肥肉。膏腴多形容土地肥沃,這裏狀“辭富”二字。 採:唐寫本作“捃(jùn)”,與“採”同義。摭(zhí):拾取。
(23)平子:張衡字。 仲豫:荀悦字。 煨燔(wēi fán):焚燒。
贊曰:榮河溫洛,是孕圖緯。神寶藏用,理隱文貴(24)。世歷二漢,朱紫騰沸。芟夷譎詭,糅〔採〕其雕蔚(25)。
總之,黃河祥雲閃光,洛水應德升温,從此便孕育了圖讖緯册。神寶存藏意義重大,理義隱深文采可貴。然而世經兩漢讖緯紛亂,簡直到了以紫代朱的程度。删棄其詭譎的内容,吸取其豐美的文辭吧!
【註釋】
(24)榮河温洛:謂黃河閃光,洛水升温。《釋名·釋言語》:“榮,猶熒也,熒熒,照明皃也。”《尚書中候·握河紀》說帝堯即政,“榮光出河,休氣四塞”。又《易》緯《乾鑿度》說帝王有盛德,“洛水先温,九日乃寒”。據此,該句實應爲“河榮洛温”的倒置,“榮”字似不宜訓譯爲“光榮”。 隱:深隱。文貴:應上文“有助文章”,指文采頗爲可取。
(25)芟(shān)夷:芟,除草;夷,指平地。芟夷即言鏟平,引申指删棄。 糅:唐寫本作“採”,宜從改較顯順暢。雕蔚:雕指彩繪,蔚狀茂盛,此言文辭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