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同文馆的争论[*]
1867年,奕集团和以大学士倭仁为首的顽固派,为京师同文馆的招生条件而发生了公开的争论。
京师同文馆创设于1862年,目的是培养通晓外国语言文字的翻译人才,是洋务派早期的一项重要措施。最初,同文馆设立英文、法文、俄文三馆,聘请外国教习,招收十三四岁的八旗子弟,学习三国语言文字,这是中国近代化学校的先声,但它只相当于小学程度。不久上海和广州也分别设立同文馆。
随后,洋务派在各地设立工厂,制造洋枪洋炮,开始感到培养科学技术人才的重要性。1866年12月,奕等奏请在京师同文馆内添设天文算学馆,并提高入学条件,招收三十岁以下的秀才、举人、进士、翰林及科举出身的五品以下官吏入学,厚给薪水,住馆学习。顽固派从极端保守立场出发,厌恶一切新事物。他们认为,从前的同文馆只相当于小学程度,不值得公开反对,现在居然要招收科举出身的人做学生,事情越来越不像话。这对热心保卫圣道的冬烘先生们是一个很大的刺激,他们不能再沉默下去了。第一个出来放炮的是监察御史张盛藻,他认为自强之道在于“养气”,天文算学、轮船枪炮都是不重要的,而且这些都是“精巧工匠”或“军营武弁”的事情,科举出身的人只应“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何必令其习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2]。接着顽固派的主帅——大学士倭仁亲自出马,他说,立国之道,在于礼义人心,不在一技一艺之长,现在为学技艺,竟让外国人来当老师,“上亏国体,下失人心”,把读书人都引诱到歧路上去了,即使要学习天文算学,尽可以请中国人任教,何必“奉夷为师”[3]?
顽固派既然摆开了攻击的阵势,奕集团也不甘示弱,奕等反驳说:自强之道,必以轮船、火器为先,学习天文算学是制造轮船、火器的根本,忠信礼义等空话是不能拿到战场上打仗的。我们日夜忙碌、苦心筹划,倭仁一伙人却不负责任地唱高调,从中捣乱,使办事的人心灰意冷,妨碍自强大计。倭仁反对我们的办法,想必他有更好的“自强”妙策,那就请他来办,我们当追随其后;倭仁反对请外国人当老师,那就请他另设一个天文算学馆,找中国老师试一试。[4]奕这番话自然是将顽固派的军,倭仁哪里有什么“妙策”?又去哪里找中国老师?
接着顽固派于凌辰、钟佩贤、杨廷熙等出来声援倭仁,特别是杨廷熙举出五月初十日刮了两个钟头大风,说是天象示警,应赶快撤销同文馆。又指斥奕集团“强词夺理,师敌忘仇,拒谏饰非”,破口大骂一顿。奕就咬定杨廷熙的上书是倭仁指使的,骂倭仁“殊失大臣之体,其心固不可问”。双方就这样脸红脖子粗地争论了将近半年。
在这场争论中,奕集团得到了表面的胜利。奕和倭仁一起上朝时,连驳斥带讽刺,倭仁无话可说,竟至涕泪滂沱。奕又命倭仁参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工作,要他开开眼界,换换脑筋,这个任命是故意拿顽固老头子开开心,倭仁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坚决不接受,甚至气得从马上跌下来,得了痰厥症。翁同龢去看他的时候,“颜色憔悴,饮食甚少,相与唏嘘”[5]。
奕集团尽管可以折磨这个顽固老头子,但却不可能战胜和倭仁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整个顽固势力。当时,官场和知识界议论纷纷,绝大多数人同情倭仁。据《翁同龢日记》记载:
同文馆之设,谣言甚多,有对联云:“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
京师口语籍籍,或粘纸于前门,以俚语笑骂,“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或作对语“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又曰“孔门弟子”“鬼谷先生”。
知名学者李慈铭在他的日记中写了一段议论,深为倭仁不平。他说:
以中华之儒臣而为丑夷之学子,稍有人心,宜不肯就,而又群焉趋之。盖学术不明,礼义尽丧,士习卑污,遂至于此。驯将夷夏不别,人道沦胥,家国之忧,非可言究。朝廷老成凋谢,仅存倭公,然谋钝势孤,无能匡正,而尚见嫉于执政,龃龉于宫廷,以宰相帝师之尊,兼番署奔走之役。徒以小有谏争,稍持国体,遂困之以必不能为之事,辱之以必不可居之名。
在李慈铭看来,设立同文馆是一场灾难,向外国学习的人都失去了人格,叫倭仁担任总理衙门工作是一种侮辱。李慈铭的看法可以代表当时知识界的一般心理。
经过顽固派的一场搅扰,同文馆竟招不到学生,奕说:“自倭仁倡议以来,京师各省士大夫,聚党私议,约法阻拦,甚且以无稽谣言,煽惑人心,臣衙门遂无复有投考者。”[6]当时著名的数学家李善兰、邹伯奇本来已接受同文馆的聘请,要来北京任教,这场争吵发生后,吓得躲在家里装病,不敢来北京。可见顽固派的抵制产生了很大的作用。
就事论事,学习西方科学技术是有利于中国进步的好事。顽固派的反对论调既荒谬又可笑,他们像是躲在封闭器内的一堆蛆虫,不愿意有一点新鲜空气透进来。但是顽固派模糊地感觉到西方科学技术未必能够挽救封建统治,这一点却是很对的。洋务派开工厂、办学校,目的是巩固封建统治,但结果却在洋务派的意料之外。开工厂、办学校造就了中国的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和新型知识分子,正是这些人充当了封建制度的掘墓人。同文馆的争论反映着没落封建阶级无可奈何的哀鸣,顽固派企图阻止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洋务派则企图把历史车轮引入歪曲的轨道,但是他们都是心劳日拙的。历史不顾反动派的阻挠而轰然奔向前方,顽固派和洋务派都不能为日暮途穷的封建制度找到出路,他们反而被前进的历史车轮碾成齑粉。
注释
[*]原载《光明日报》,1962年8月23日。
[2]宝鋆编修:《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四十七。
[3][4]宝鋆编修:《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四十八。
[5]《翁文恭公日记》,同治六年四月十八日。
[6]宝鋆编修:《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