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是一件小题大做的事
最初的时候我被孕育于母亲的子宫里。我的身体和母亲的身体是融为一体的。这种愉快舒适的感觉,想必至今也难以磨灭,依然作为一种潜意识,潜藏在我的身体里。我虽然脱离了母亲的子宫,拥有了自己的身体,但是这副躯体却时常想回归母亲的子宫。我就这样跟母亲撒娇。
母亲在作为人的同时,也意味着自然本身。当我看着阳光照射下闪耀着的平缓温柔的山丘时,当我踏入散发着鱼腥味的海水里时,当皮肤的毛孔感受着微风舔舐时,当我用赤裸的脚踝搅动泥沙时,我感受到一种欲壑难填的憧憬和渴望,以及混杂着敬畏与亲近的古怪情绪,在为之愉快的同时也为之痛苦不堪。
我已无法分辨,想同母亲融为一体的欲望,以及想融入自然的欲望,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但是,逐渐地,相对于长生不灭的自然,母亲更多地作为终将死去的人类挡在我面前。母亲教给我人类社会的风俗习惯,企图让我融入一个与自然秩序不同的人类社会秩序中去。我反抗过,排斥过,最终还是接受了。正如我的身体从母亲的子宫中剥离开来一样,我的心也与母亲的心渐行渐远。于是我开始寻找能代替母亲的人。
所谓恋爱,不过是我的身体与另一个人的身体的邂逅。与自然不同,人类不是空有一副躯体,因此,当谈到躯体的时候,我们自然无法忽视寄宿于体内的心灵和灵魂,但是,说到底身体和心灵原本只是语言上加以区别的概念,其实是一个东西。然而,虽然每一个人都有其独一无二的心灵,是人类所特有的,但是支配着心灵同时也受心灵支配的人人都有的身体,却是属于超越人类的自然的东西。可以说,人类正是在这种矛盾中生活着的。
心灵与身体的这种充满矛盾的关系,是人与自然的矛盾关系的产物。如果说在矛盾中寻求和谐的诉求是两者共同的特点的话,那么恋爱在作为人与人之间的纠葛的同时,也可以说是人与自然斗争的一种形式。这种境况下的和平是多么来之不易,想必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所谓恋爱,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和他人产生纠葛,而在当事人和对方的背后,都隐藏着超越了人类的自然。恋爱中的人,总能从对方的身后感受到某种超越对方的东西。那种神秘存在的深邃感觉,会让人变得盲目。但是,在这种盲目状态下,人能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事物。世界会在崭新的联系下涅槃重生。自然,你可以看到一种和散文相比更加符合诗歌意蕴的新气象。
从母亲的身体中剥离开来的我的身体和心灵,究竟是从何时起,觉察到除母亲之外的另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的呢?莫名的欲望,一方面让我将目光转向《世界美术全集》上登载的大理石裸体雕像照片,以及幼时与玩伴玩过的医生扮演游戏,另一方面,又让我对小学时同年级的一个女孩儿念念不忘,那张脸不是别的任何人,就单单是这个女孩儿。恋爱虽然得益于性,但同时又企图超越性。
渴望与宇宙融为一体是人类整个肉体与心灵最深处的欲望,恋爱是不是这种欲望的体现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从肉体的欲望直接导向了宗教这种现象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了。我在那张让我迷醉的脸上所看到的东西,或许就可以称之为“诗”。不管在我发现那副容颜与心灵时而相似时而不似这个过程,到底花费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目光邂逅容颜,肉体邂逅肉体,心灵邂逅心灵。所谓邂逅,用语言形容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有三种形式,其实只有一种。虽然现实生活中只有肉体是可以伸手触摸感知的,但是拥有语言之力的人的心灵,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描绘出很多这个世界所没有的东西。人能够以他人的肉体和心灵为媒介,超越自己的死亡,爱上这个宇宙。不管多么高雅的恋爱心理的背后,都隐藏着无比原始粗犷的自然,这一点,我们不可遗忘。
在我最初的爱情诗歌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呼唤着心中的人儿/世界回头一眼/随即我从这个尘世消失不见。”爱情较之其他人际关系,更加揭示出人的利己主义,同时,也超越个体,将人导向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世界。那种喜悦和无依无靠,正是爱情的滋味。人们根据自己的经验,并且穷尽想象,将之付诸语言。
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离开了另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很多人无法忍受这种麻烦,选择逃至荒野,隐居在寺庙,幸运的是,他们的这种付出并不具有使人类灭绝的强大破坏力。
恋爱虽然是件小题大做的事,但是谁都没有嘲笑它的资格。
(作品社:《恋歌1》序,198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