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大学

文化古城旧事 作者:邓云乡 著


中国大学

在文化古城时期,除国立、公立的学校外,其他学校,大多冠以“私立”二字,以示区别,而私立学校,都要在政府教育机构立案,才承认其资格,文凭才有效。大学要在南京教育部立案,中学、小学要在市教育局立案。中国大学据一九二九年《教育年鉴》记载,还只有文、法两科,不具备“三个学院才能成立大学”的条件,因而当时只叫“中国学院”,直到三十年代中后期,才逐步办起理科,这样才具备了“三个学院”的条件,立案称为大学。因为据一九三五年资料记载,还是叫“私立中国学院”,校长王正廷,校址西单二龙坑。于此亦可见,当时对大学的法定要求还是比较严格的。

再有同样是私立学校,又有两种不同情况,一种是外国教会办的,社会上习惯叫作“教会学校”;一种是中国名人自己办的,是真正私人办的私立学校,因而虽然同叫“私立”,却大不相同。即前者经费有来源,所属教会每年会拨专款给学校。有钱便可建校舍,请好教员,不滥招学生,能保证质量,学校就越办越好。后者无固定经费,盖不起校舍,买不起好仪器,请不起名教授,学校只靠学生的学费来维持。刘半农氏在《辅仁大学的现在和将来》一文中曾经说到这种情况道:

平市有几个私立大学,并无固定经费,办学人希望多多益善,因为学生的学费,关系学校的生命。辅大则不然,每学期所收全体学生的学费,不过学校开支的十分之一。

中国大学就是这样无固定经费的学校,其简单历史是:创办于民国元年冬季,租前门外一清末停办之学校为校址,初名“国民大学”,宋教仁、黄兴先后任校长;民国四年,与上海吴淞中国公学合并,称中国公学大学部,民国五年改名中国大学;民国十年,校长姚憾辞职,王正廷继任;十一年设募集基金委员会;十四年购得郑王府为新校址;十八年呈准国民政府,按月辅助万元,王正廷更向中比庚款委员会及各界募款,扩充校舍,建理化大楼及图书馆,计款十五万元。

刘氏的简短的话,正说明辅仁大学和中国大学虽然同样是私立学校,却是有原则差别的,前者有教会经费,可以“赔”,而且准备“赔”,所以能保证学生质量。后者却不然,“希望多多益善”,就是越多越好,人多钱多,这样录取学生的标准就很低了,多收一个学生,就多一份学费,学生多一些,经费足些,好歹还像个学校。中国大学的政治经济系,人数多的班级,有二三百人一班,在王府的大殿中上课,是当时文化古城中最大的课堂。用现在的说法,这就叫“上大课”。不过它有“大”无小,不分班,一直到底。这还算好的,因为还能招得进这些学生,另外当时还有几所招不进多少学生的私立大学,那就更惨。甚至可以随时报名,随时交费入学,入学考试也不必举行,考也是走走形式,这就是专门收学费、卖文凭的“学店”了。

学生来源,本来是高中毕业生,但有不少高中毕不了业的学生,有北平当地的,也有不少外地来的,而家里有钱,还想混张大学文凭,如果是名门闺秀呢,有张大学文凭作“嫁妆”,结婚时面子也好看些。也还有乡下土财主家的子弟,弄个“大学生”的身份,骗家长的钱,在北平花天酒地过都市生活,混日子……各种各样的学生,比国立大学、教会大学,就更要复杂多了。

文化古城时期,校长名义上是王正廷,但人在南方,校务由副校长周龙光、教务长方宗鳌负责。其时中国学院只有文、法两院,有中文系、哲学系,法学院有法律系、政治经济系,后来又陆续增设了商学系,又添设了物理、数学、化学、生物等系,不过这已是沦陷之后了。

我在志成中学读初一时,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中国学院大门口,那三大间高高的王府正门,正中在梁上挂着白地黑字大匾,“中国大学”,署款“王正廷”,是很规矩挺拔的欧阳率更的字体。门口还有“请愿警”站着(“请愿警”是一个专名词,现在已很少人明白它的意思了。就是他的编制是警察局的警察名额,而其工资则由担任警卫的单位开支。这样警察分局把他的月饷就入了局长的私囊了,只是发给他制服而已。本人在学校门前站岗守卫,比在马路上站岗清闲,而且薪水还可多两元,校长、教授、阔学生逢年过节还给门房、警卫室一些赏钱。收入较局中一般警察为多。当时各大学、著名中学,甚至阔人住宅门口,都可以向所在分局申请派“请愿警”来站岗),十分气派。在校门口西面,路旁有个大土堆,实际是煤球灰、垃圾等堆成的,比围墙还高,里面正是操场,我和其他小同学们,放学回来,经过此处,总爱走到土堆上,向里面眺望,有时遇到赛球,便在上面看赛球,其他路人也走来立观,这样这里便成为一个“土堆看台”了。我们总是看的十分起劲,除去球赛而外,还看到里面的房舍,东面一大排、一大排的绿色琉璃瓦的宫殿建筑,隔开操场,还有亭子、一角假山、回廊,西北角上还有一座没有完工的红砖西式三层楼……在印象中,觉得站在这个土堆上看这所学校,真大!后来,有一次,跟着所在中学高中部的篮球队进去,我和另一个小同学,没有看球赛,却在里面乱转起来,把这个学院跑了个遍,一直跑到这个停了工的西式三层楼上,放眼一望,才似乎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当时只知道中国学院的校舍是清代的“郑王府”,而对于这个著名王府的知识,却是后来才知道的。清末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同治十年(一八七一)三月六日记云:

六日……同车入城,至二龙坑劈柴胡同,见豫庭二儿,一曰征善,出继故郑王端华;二曰承善,年十八,甚英发。园亭荒芜,竹树犹茂,台倾池平,为之怅然。

这则日记中“豫庭”说的是谁呢?那真是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就是咸丰临死时,托附八个顾命大臣之一、后来被那拉氏杀头的肃顺。他哥哥郑王端华是被赐死的,也是顾命大臣之一。中国学院校址就是买的端华的府邸。端华是郑亲王乌尔恭阿的儿子,袭爵,肃顺是第六子,本字“雨亭”,从“风调雨顺”的“顺”字起的,日记写作“豫庭”,本可谐音,也似有忌讳意。郑王府在当时是名府,花园特别出名,在钱泳《履园丛话》中就记载道:

惠园在京师宣武门内西单牌楼郑亲王府,引池叠石,饶有幽致,相传是园为国初李笠翁手笔。园后为雏凤楼,楼前有一池水甚清洌,碧梧垂柳掩映于新花老树之间,其后即内宫门也。嘉庆己未三月,主人尝招法时帆祭酒、王铁夫国博与余同游,楼后有瀑布一条,高丈余,其声琅然,尤妙。

惠园很著名,在当年远比后来的恭王府花园名气大,不过在百年之前已荒芜,到了中国学院时代,什么“引池叠石”等,只剩下一点残迹,大面积园林,都已改作大操场了。

文化古城时期,同学方绍慈的父亲方宗鳌氏在中国学院做教务长,他的母亲方政英氏在学院教日文。方氏广东人,其夫人则日本籍,住在宣武门外方壶斋。当时学院中著名教授并不多,但在几所中国私人办的大学中,还是比较著名的。

一九九○年二期《燕都》载有赵乃基先生《郑王府与中国大学》一文,详记向郑王后人绍勋买王府的事。其契约云:

立和解契约人:天主堂

绍 勋

中国大学

今因绍勋欠天主堂债款本利十九万余元,前因追诉执行,兹由中人调停,将坐落二龙坑郑王府,由绍勋卖与中国大学,以现洋十五万五千元,抵偿绍勋欠天主堂债款全额,当日交清,从此天主堂与绍勋债务清结。该府第有任何纠葛,以及审判厅大理院等等,均不与天主堂相干。所有双方诉讼费用,各自负担。同中将绍勋作押房契交出。关于绍勋借券,尚在法庭,俟领出再行交付。恐口无凭,立字为证。

做个文抄公,录下这份文书,用存掌故吧。

“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后,除一些教会学校外,其他私立大学都办不成了。而中国学院却继续办了下来,而且不再叫“学院”,直接叫“大学”了。西北军时代曾一度担任过北平市长的何其巩氏担任校长。原教务长方宗鳌氏出任日伪教育总署署长(按,日伪编制,“总署”最高长官名督办,相当于部长,副职为署长,有二,相当于次长,一为方宗鳌氏,另一为张心沛)。这样中国大学在何其巩氏主持之下,靠学生学费维持,因为人多,虽然困难,但也维持下去了。有不少不愿到日伪学校任教,又一时去不了抗战大后方的名教授都到中国大学来任教了。俞平伯先生原在清华,沦陷时,担任了中国大学中文系主任。待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京大学被封门,有些名教授也到了中国大学,如著名的张东荪先生、历史家齐思和先生,还有邓以蛰先生(著名原子物理学家邓稼先之父)、孙人和先生等位,一时都往来于二龙坑路上了。

尚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校门斜对着,一家在后墙上开门的小饭馆“有缘居”,专门做中国大学学生的生意,黄公酒垆,今天还能引起谁的回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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