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曹文轩
这些年不时地要参加一些有关文学的学术会议,更要经常性地参加一些文学硕士、博士的论文答辩,听同行发言,听学生发言,也听自己发言,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不是在开一个关于文学的会议,恍如在开政治局会议,在开哲学社会科学会议。所谈论的是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哲学之类的问题。“革命”、“中产阶级”、“无产阶级”、“全球化”、“现代性”、“东方主义”、“相对主义”、“殖民主义”、“文化”、“强权”,这些字眼构成了我们的滔滔言说。高屋建瓴、气势恢宏,有高立苍莽处一览众山小的快意与优越。开始时,我很喜欢这样一种氛围,现在也还喜欢这样一种氛围,但与初时的一味迷恋有所不一样的是,现在我常常一边在很陶醉、很过瘾的状态中留连,一边却又感到有点儿疑惑与不安: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的正确选择或者说是惟一的选择吗?
我常常会从一个很功利的立场上来怀疑它:这样的批评对作家与文学创作到底有何用处?
我知道这种批评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但还是怀疑——更准确一点儿说,不是怀疑这种批评而是怀疑这种批评格局。这种怀疑后来竟一天一天地坚定了起来。我看到了批评格局的单一,甚至是专制,对另一种批评的渴望愈来愈强烈。
那么这一所谓的“另一种批评”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批评呢?
回到文学。回到文本。回到朴素的批评立场。
如何使这样的批评得到有效的落实?几乎是不约而同,我们都想到了从当下文学期刊入手,以论坛的方式,通过对最新作品的阅读与研究,使这样的批评思路得以贯彻,最终突出重围,在已固若金汤的批评格局中打开另一条通道。
我将批评的资源分为“娘家理论”与“婆家理论”。所谓“娘家理论”就是这些理论本就是专门用来研究文学的。它所谈论的问题,就是文学问题,它的体系本就是为言说文学而建立的。比如中国的古代文论。所谓“婆家理论”,就是这些理论本不是专门为文学而建立的,建立了这些理论的理论家们当初也没有想到过他的理论日后会与文学有什么瓜葛,是文学批评家们将文学嫁了过去或是让它们倒插门,终于结成金玉良缘,并从此如胶似漆。这对那些非文学理论家家们来说,几乎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想,这两种理论,都是文学批评要依托的。事实上文学批评就一直在使用这两路的批评资源。一个和谐的文学社会,应当是在“娘家”与“婆家”之间充满亲情的自由走动。然而,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的局面。那些专门为文学而设立的理论资源,被冷落了,被抛弃了,而一味使用哲学社会科学理论的批评成了一统天下的批评。所谓的泛文化批评,成了文学批评的惟一范式。
“回到文学”,也就是回到“娘家理论”,用“娘家理论”来对文学文本进行研究。这个前提是我们相信“娘家理论”依然是有效的。而相信“娘家理论”又是因为我们相信文学是有基本面的——这些基本面是永远的。这些基本面大到“道义”、“悲悯情怀”、“审美”,小到文学手法、技巧乃至技术。对这些基本面,我们必须相信它们是存在的。如果我们不能相信这些基本面的存在,那么我们也就失去了批评的可能、根据与理由。凭什么说这是一篇小说而且是一篇好小说呢?如果我们没有一个大家在心中默认的标准,我们可能做出判断吗?即使做出一个判断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相信它的理由何在?我以为这是一个常识。尽管有时我们会对一篇作品有大相径庭的判断,但我们还是相信有一个标准在冥冥之中存在着。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标准,我们的对话也就失去了可能与意义。
论坛相信这个基本面的存在。它回望“娘家”那片古典而温馨的原野以及诗意般的炊烟,在久违的一番亲切之中,找到了文学儿时的淳朴而天真的感觉。当然,论坛也没有背弃“婆家”。在具体的批评中,它仍然使用了“婆家理论”。但在使用上是有所讲究的,这就是将婆家理论放到文学的框架中来使用。它关注更多的不是文本中的哲学社会科学的思想,而是文学是如何表达这些思想的。“表达”,是一个文学的问题。
与泛文化批评的天然弊端相关,就是这些年的批评,对文本缺少精细的解读。我们看到许多批评文章,则是将文本作为一种佐料,作为一种幌子,作为一个由头,作为一块跳板,说是在评论文本,实际上是在说一个个理论问题,文本在很多情况之下,是被强行扯到这些话题之下的,有一种文本被绑架的暴力。造成如此局面,一是因为它们之间缺少一种真实可靠的关系,这些理论无力解读这些文本,一是因为我们缺乏对文本的诚意,没有拿文本当一回事,而是将那些用来解读文本的理论太当一回事了。
论坛走的是一种细读文本的路数。所有参加论坛者,必须在说到那个被分析的文本时能有如数家珍的熟悉。大到对文本题旨的心领神会,小到对其中一个细节的真实性提出质疑。每一篇作品,都必须从头到尾地被仔细咀嚼过,而且不是被论坛中的某一个人咀嚼过。论坛的参加者自信地说,当下已没有多少批评家能做到像他们这样对作品了如指掌了。我们后来所见到的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文章,体现了一种文本至上的精神。那些文章对文本有着一种细致入微、鞭辟入里的辨析,理论与文本处在一种水乳交融的状态。理论不再是文本头上的一片飘荡着的云。
理论的豪富,导致了奢侈,导致了霸权,导致了眩晕,导致了泡沫。朴素的批评,已经离我们远去。一个文本一旦出现,就会有一番理论上的狂轰滥炸。不过文本实际的强词夺理已屡见不鲜。天大地大的理论,降落在那些微不足道的文本之上。理论上的豪华大餐,使文学批评呈现出一番天堂般的景象。到了后来,我们已分不清楚,那闪耀的金光,到底是来自于理论还是来自于对象。加之现代技术的解读训练,那些蹩脚货色,似乎也价值连城了。文学批评已经导致了对劳动成果的不公正的评判。一些在文学价值上其实没有什么说道的作品,却因为这种豪华批评而得以一步登天。我曾说过一句极而言之的话:如此批评最不可原谅之处,就是有可能导致一部伪文学史的诞生。
论坛强调回到朴素的批评立场,先做一个阅读者,再做一个解读者。所谓阅读者,就是不带入(至少不是有意识地带入)各种理念去直觉地浏览、欣赏文本,回到一个普通的读者位置上,享受一个普通读者的阅读快乐。该感动时感动,该有审美愉悦时有审美愉悦。在对文本有了一种原始的经验后,再摆出解读的职业姿态。即使这样的姿态,也要求理论与文本的恰如其分的对接,最大限度地做到理论的价值直径与文本的价值直径的重合。
论坛开坛以来,一直在遵循这些宗旨。当然,理想是一回事,实践又可能是另一回事。但,他们一直在向这个目标逼进。
这是一个学府选本。在文学选本或者是官方化,或者是民间化后,需要有一种学院化的文本的存在。它无疑带有文学的精英意识,所追求的是文学的纯粹性。它企图树立一种文学的标尺。在这个过程中,它可能对读者的阅读趣味和新闻化了的批评家的趣味忽略不计。它不是以这些作品的社会轰动效应为依据的。它的依据来自那个既是先验的又是经验的恒定的文学标准。这个标准,存在于文学的经典,存在于文学史的知识,也存在于心灵的直觉与那些深谙文学奥妙的古今中外的理论之中。
2005年4月27日夜于北京大学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