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石头——定西孤儿院纪事之一

2004年最佳小说选(上下册) 作者:曹文轩,邵燕君主编


黑石头——定西孤儿院纪事之一

杨显惠

写作手记

我扳着手指头计算,今年五十岁的人在1958年的时候才四岁,也就是说,1958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和随之而来的1960年的饥饿,在他们的记忆中已经是一个幻影或者是传说而已。就以我自己来说吧,五十八岁了,关于大炼钢铁也仅仅是记得和同学们拉着排子车去同学的家中把铁锅水桶之类的铁器拉到兰州市上沟小学的操场上集中起来。我那时在那个小学读五年级。1960年我在初中读书,住校,每月有三十一二斤的供应粮,吃得不怎么饱,但没怎么饿着,过来了。倒是1965年上山下乡之后的头几年里,在甘肃省生产建设兵团,每月吃四十五斤粮,抬土挖渠开荒造田的劳动中饿得我疲乏难耐的情景,至令记忆犹新。

人就是这样,越远的事情越是淡漠。

但是,有些事情的确是不该遗忘的。历史学家告诉我们,1958年到1960年,我国饿死了三千万人!

我很幸运,上山下乡期间在甘肃省的农建十一师二团——小宛农场——当农工,70年代,听说四团——位于玉门镇的饮马农场——有一个从甘肃省定西专区来的孤儿们组成的连队。后来的1990年我在饮马农场深入生活,在那儿挂了个副场长的职务,由此便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相识。2002年和2003年,我连续返回农场访问他们,并溯源到他们的家乡——甘肃省的定西地区访问。仅仅是走马观花地跑了一下,便弄清了这么一个问题:定西专区是甘肃省1958年到1960年饥饿的重灾区,灾难的三年过去,定西专区紧急成立了一个专区儿童福利院,接纳过六七百孤儿,同期,定西专区的各县、镇、重灾区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儿童福利院或是幼儿院,接纳的孤儿超过了五千人。

这里有两个小故事:有一个孤儿已经是五十多岁了,他在一次酒足饭饱之后感慨地对儿孙们说,我小的时候,添炕的东西,除了驴粪,其他什么都吃过了。添炕的东西是些什么东西呢,儿孙们是很清楚的,就是晒干了的驴粪、麦衣、树叶和杂草之类的混合物;它们可以慢慢地燃烧,烧热土炕。北方农村的农民至今也是以土炕取暖过冬的。但是老人的话把孙子搞糊涂了,孙子问,爷爷,你为什么不吃饭呢?爷爷竟然一时无法说清楚。我还听一个孤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村的一个妇女把自己的小女儿煮而食之,大女儿——其实并不大,仅六七岁——恐惧地拉着母亲的衣襟说,娘,你不要吃我,我长大了还要给你添炕呢!多么聪明的孩子呀,她想用最真诚最实际的语言打动母亲的心!讲述者没有讲完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泪如雨下,我这里也就无法把这个故事叙述完整了。

这里讲述一些孤儿的故事,请读者不要对号入座,因为我把许多人改名换姓改头换面了,再说,这不过是讲故事。我讲这些故事的目的也只是告诉那些不知道这段历史或者忘掉这段历史的人:今天的温饱生活来之不易,是中国人民付出极高代价,用生命和血泪铸成的,要珍惜!

还要作一点说明:无论是孤儿,无论是当地的农民,无论是过去,无论是现在,都把福利院和幼儿园叫做孤儿院,我也就顺从民意把这篇有关福利院的孤儿们的故事叫做“定西孤儿院纪事”吧。

我是通渭县襄南乡黑石头的人。

黑石头是个很出名的村子。听老辈子的人说,一天夜里,随着呼隆隆的一声巨响,天上飞来两块神石落在村前的牛谷河边上。这两块石头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高的近乎一丈,矮的半人多长,黑黝黝铁疙瘩一样杵在地上。十里八乡的人们跑着来看,谁都不相信石头会飞。但时间不长,石头又飞了一次。一个妇女晚上收工回家,在牛谷河洗完了脚,把裹脚布晾在石头上没拿,她想第二天下地时再裹脚,不料去找的时候石头不见了。全村人惊了,到处去找,发现两块石头都杵在村后种谷子的坡地里。这下人们才相信了,这是一对神石。人们都说,神石被女人的不洁之物冲撞是不吉之兆,全村人都要遭受报应的。

黑石头有三个商号,一个是斗行,人们买粮粜粮的铺子;一个叫聚源海,是个杂货铺,收土产品也卖土产品的商店;还有个字号叫钱永昌的,是个钱庄,给农民放款的。

聚源海是我大大家开的。我大弟兄三个,我大是老三,二大在县城当老师。

我大解放前也是经商的,在碧玉关有铺子。解放后政府给我大戴了顶地主分子帽子,赶回家来了。

1958年,我大上引洮工地,我哥去靖远县大炼钢铁,我娘去大战华家岭。到了第二年农历九十月,生产队的食堂没粮食吃了,散伙了。

食堂没粮食吃了,家里就更没吃的了。从五八年开始公社化吃食堂以来,生产队就没给社员分过粮食;打场的时候县和公社的工作组就守在场上,打下多少拉走多少,说是交公粮交征购粮。就这,征购粮还没交够,工作组挨家挨户搜陈粮。

为了搜陈粮,把我们全家人都撵到二大家了。工作组在我家搜了三天,拿铁棍捣地,拿斧头砸墙。我跟村里的娃娃们跑进去看了,我家的院子里面挖出来几个窑,但没有搜出一颗粮食。我回家给我娘说了,娘说那是解放前没分家时我大大窖下粮的空窑窑,窑里的粮食土改时早就搞光了。

我二大家的院子也搜了,挖了十几个坑,连猪圈都挖了,也没挖出粮食来。二大的房子是临解放才盖的,二大是中学老师,家里根本就没有窖过粮。

食堂没散伙时,天天喝稀汤,食堂散伙后连汤都没处喝了,我娘就把谷衣炒熟,磨细了,再把苜蓿根挖出来剁碎炒干磨成面,掺和着打糊糊喝,当炒面吃。

食堂散伙一个月,我奶奶不行了。谷衣和草根吃下去排不出来,就是现在说的梗阻,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粪蛋蛋,也给奶奶掏。我奶奶临断气的时候躺在炕上说胡话,喊大大、二大和我大的名字。那时我娘的身体也不行了,走路摇摇摆摆的,我娘就打发我去叫大大家的大嫂子。大大家的大哥会木匠活,结婚后分出去单过。那时大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背着木匠家什去外边做活,叫人谋害了。大嫂子不知道,还在家里守着。我找到大嫂子说,奶奶放命着哩,我娘叫你去看一下。一叫,大嫂子赶快拿了一块榆树皮做的馍馍到我家去,给奶奶吃。那时候榆树皮馍馍就是最好的吃头了!食堂一散伙,家家没吃的,抢着剥榆树皮。我妈身体弱没剥上。榆树皮切成碎疙瘩,炒干,再磨成面,煮汤。那汤好喝得很;黏乎乎的,放凉了吸着喝,一碗汤一口就喝下去了。你说怪不怪,我奶奶都昏迷了,说胡话了,可是大嫂子把榆树皮馍馍往奶奶嘴里一放,奶奶就不胡喊了,啃着吃开了。可是奶奶七十多岁了,早就没牙了,哪里嚼得动放凉了的榆树皮馍馍呀!我嫂子用刀切碎了给奶奶喂,我给奶奶灌水,奶奶就能嚼动了。喂着榆树皮馍馍,大嫂子说,奶奶怕是真不行了。我娘就把老衣给穿上了,就是裙子扣子没系住。我们那儿的风俗是老人死了要穿裙子,不是现在的年轻人穿的那种裙子。

奶奶吃完那块榆树皮馍馍又活了三天,三天后再没吃的,就去世了。

当时我和我娘我奶奶睡在一盘炕上,奶奶睡在窗根离炕洞口近的地方,这儿炕热一些,娘睡在离炕洞口远的上半截炕上,我睡在奶奶和娘中间。睡到半夜里,娘把我推醒说,巧儿,奶奶没了。我娘又说,来,巧儿,咱们把奶奶抬到上炕上。奶奶那时干瘦干瘦的成了一把骨头,但我们没抬动。我没力气,我娘更没力气;我娘那时已经不能出门了,在家里走路要扶锅台,扶墙。我和娘在炕上跪着,从一边掀,把奶奶掀着滚了两下,滚到上炕上去了。

然后我和娘又睡下了。我娘没哭,我也没哭。那时候人死得多,看得也多,神经都麻木了,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害怕。

天亮之后,我娘又说,巧儿,你出去叫个人去,不管谁家的,有大人了就叫来,就说奶奶没了,帮着抬埋一下。

黑石头是个很大的村子,人口稠得很,一、四、七的日子,左近二三十里的人都来这赶集。可是今年以来除去赶集的日子,街上根本就看不见人。很多人家的门上挂着锁子,没锁的人家也空荡荡的不见人。我到街上转了几家没锁门的人家,只有一家有人,是个姓毛的老奶奶在家里。我进了她家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人,都是空空的。老奶奶看我乱窜,问我,巧儿,你做啥哩?我说毛奶奶,我奶奶没了,我娘叫我找个大人。毛奶奶说,巧儿,你奶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我看她洋混子着哩,就大声说,毛奶奶你家的人呢?毛奶奶说,死的死掉了,活的就剩个福祥娃拾地软儿去了。

我没找上人,回家告诉我娘,娘说,快上来,上炕暖和一下。我上了炕和我娘坐着。奶奶就在上炕上躺着。

时间快到中午了,我娘又说,巧儿,你再看一下去,毛奶奶家的福祥娃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就叫他找一下队长去,叫队上帮个忙。我下了炕正要走,突然听见院门被人拍得啪啪响。我心里一惊:这是谁知道奶奶没了!

娘说,快去开门!看谁来了?

我跑出去开门,原来是福堂哥来了。他是我奶奶娘家的侄孙子,二十来岁。他的脊背上还背着个背篓。我说福堂哥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是来看看姑奶奶的。我说我奶奶没了,饿死的。福堂哥一听就跺脚,哎呀,我大怕姑奶奶没吃的,叫我送些吃的来。你看这还来晚了!

福堂哥进了房子,看奶奶停在炕上,我娘也在炕上坐着,就说,人已经没了,你们就这么坐着吗?也不找人抬埋?我娘说我出不去门了。我也说一早上就去找了,没找上人。福堂哥说他看看去。

福堂哥去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他回来后说,我先回去,明天从碧玉叫几个人来。

第二天,奶奶的娘家来了几个人。奶奶的棺材是几年前我大就做好的,只是没有合卯,没刷漆。娘家人合了卯,白皮子棺材把奶奶抬出去埋了。埋在老坟旁的一条向阳的地埂子旁边,天冷,地冻上了,没法在祖坟里挖坑。

奶奶去世后,我和娘靠着福堂哥背来的东西将就着过日子。他的背篓里装了些晒干的萝卜叶子,萝卜叶子下面压着四五斤糜子,还有些烙熟的麻腐饼子。我娘身体弱得下不了炕,家里一切都靠我:我把糜子在石臼里捣碎,捣成面面再煮成汤,放上萝卜叶子或是苜蓿根磨下的渣渣,和我娘喝。福堂哥拿来的东西大部分叫我吃了,我娘光喝汤不吃麻腐饼子。我叫娘吃,娘说你吃吧,你多吃些干的,我喝些汤就成了。我已经动弹不成了,你再不能饿垮了,里里外外都靠你哩。其实那年我才十岁。

我奶奶很惨。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的几个儿子都没有了。我大大是死在引洮工地的,挖土方的时候崖塌下来砸死的。二大是右派,送到酒泉的一个农场劳改去了,农场来通知说已经死掉了。我大娘外出讨饭,听人说饿死在义岗川北边的路上了,叫人刮着吃了肉了。我大是奶奶去世前一个月从引洮工地回家来的,是挣出病以后马车捎回来的,到家时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了,一进家门就躺下了,几天就过世了。我大临死的那天不闭眼睛,跟我妈说,巧儿她娘,我走了,我的巧儿还没成人,我放心不下。咱家就这一个独苗苗了。

我大为啥说这样的话哩?我哥比我大死得还早。我哥是五九年春上,从靖远大炼钢铁后回到家的。八九月谷子快熟的时候,他钻进地里捋谷穗吃。叫队长看见了,拿棒子打了一顿。打得头像南瓜那么大,耳朵里往外流脓流血,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就死掉了。我哥那年整十八岁。还没成家。

那天,我娘对我大说,娃她大,你就放心,只要我得活,巧儿就得活。

我大和我娘的感情特别好。我娘人长得漂亮。我娘是襄南乡的人,是我大做生意时看下的,看见我娘长得漂亮,叫媒人去说亲。谁知我外爷不同意。我外爷家也是大户人家,但不封建,嫁姑娘要姑娘同意,我娘却不同意,嫌我大长得不俊。其实,我爸长得不难看,就是皮肤黑,我娘看不上。可是我大就是看上我娘了,我大跟人说,非我娘不娶。后来他自己跑到我娘家里去说亲。旧社会哪有自己给自己说亲的,特别是在农村,那不成体统呀!可他把我娘感动了,我娘嫁给他了。

从哪里说我大和我娘感情好?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农村的家庭,谁见过男人给女人做饭的,尤其是光景好的人家!我大就给我娘做饭。我大和我娘结婚以后,我娘在黑石头侍奉我爷爷和奶奶,我大在碧玉关做生意,一两个月回家来住两三天;每次回到家里,我大就和面擀面做饭,不叫我娘动手。这是我娘自己给我说下的,解放前的事。我娘还说,就因为我大给她做饭,我奶奶还生气得很,说我大怕媳妇;我大就给我奶奶解释,我一年四季在外头,都是媳妇侍奉你,媳妇也辛苦嘛,我回家来了,做两顿饭她休息一下有啥不行的。解放后我大回家种地了,那就更是经常性地做饭了,因为我娘那时也下地劳动,收工回来就累得很了。我娘是娇小姐出身,从小没受过苦。

我再举个例子,我大去世后,我娘烧了七次纸,逢七就烧,七七四十九,烧了七次。现在看来烧七次纸没什么,家家都这样。可那是六零年呀,大量死人的时期呀,一般人家抬出去埋了,烧上一次纸就罢了。我娘却烧了七次。尤其是后来的两次,我娘走不动了——那是奶奶死后的事了——娘是跪着挪到大门外,又挪到村外头,给我大烧纸的。

说起烧纸,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是我奶奶去世后的两三天的一个晚上,那天又是我大去世后逢七烧纸的日子,不记得是四七还是五七,我娘说要给我大烧纸去。可她扶着墙走到大门口就再也走不动了,扑通跌倒了。还是我扶着她慢慢地走出巷道去的。我和娘烧完纸了,慢慢地走回来。那天我和娘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刚进房子,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突然从院子里冲进了房子,拿个灰爪打我和我娘。我娘吓坏了,噢地叫了一声,往炕上爬。虽然天黑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但是我感觉出来她是谁了,就喊了一声,这不是扣儿娘吗!那人看我认出她来,扔了灰爪转身就走。我心想扣儿娘今儿是咋了,就跟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问她,扣儿娘你打我咋哩?你打我娘咋哩?扣儿娘不说话,拉开门栓走出去了。我关上门回到房子,点上灯,看见娘的头钻在被窝里。我说娘,出来吧,扣儿娘走了。我娘掀掉被子看我,说我的头流血了。到现在我的前额上还有伤疤,在左边。我娘一边给我擦血,一边说我,你怎么这么大胆子,知道是扣儿娘还跟出去送她?我说咋了?我娘回答,她是想把我们娘母子打死,吃肉哩!我不信扣儿娘要吃我们,但我问我娘,顺江说,扣儿娘把扣儿的弟弟吃了肉了,真事吗?娘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回答,半晌才说,门关好了吗?记住,以后不准你到扣儿家去。

过了十几天,福堂哥背来的菜叶子和粮食吃完了。家里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谷衣也吃光了,只好吃麦衣和荞皮。

连着两三年生产队不种荞麦了,嫌荞麦产量低,想吃荞皮也没有呀!我娘就把枕头里的陈荞皮倒出来吃。荞皮硬得很,吃起来很麻烦:拿火点着,烧焦烧酥了,叫我用石舀捣碎捣成面面。然后放在砂锅里倒上水煮,一边煮一边搅。那是草木灰呀,在水上漂着和水不融合呀。等搅得成了黑汤汤,大口喝下去。荞麦皮苦得很,就要大口喝,小口喝不下去。喝些荞麦灰然后一定要吃些地软儿什么的,否则就排泄不下来,肚子胀得要死。有一次,我趴在炕沿上,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痛得我杀猪一样叫,血把我娘的手都染红了。我哭着跟我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荞皮了,饿死也不吃了。我一哭,我娘也哭,娘说,我的娃,要死容易得很呀,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我死了,你也不得活呀。你不得活了,我咋给你大交代哩。

我好久没哭过了,我大去世的时候没哭,奶奶去世也没哭,但是这天为了吃不吃荞皮的事大哭了一场。原因是以前家里没了那么多人,我已经麻木了,也不害怕,因为我娘不管吃什么都多给我一点,我没有太挨过饿,没有想过自己会死,觉得有娘哩天大的事都能过去。而这几天吃下的荞皮差点把我胀死,我突然觉得死离我是这样的近,就像只隔着一张纸,一捅就破。而且我娘的痛哭使我觉察到了一个重要问题:我以为是保护人的我娘并不那么强大,相反是很软弱无力!巨大的恐惧揪紧了我的心:我才十岁,还没长大,就要死去吗?就要像人们扔在山沟沟里的死娃娃一样叫狗叫狼啃去吗?这太可怕了!

娘,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真是要饿死了吗?哭了好久之后,我抽抽噎噎地说。我的心都在颤抖。

我娘这时已经不哭了,她目光呆滞滞地看着我。好久好久才说,巧儿,我的娃娃,你害怕死了吗?

我没回答我娘的问题,那一刹间,我感觉到我娘一眼看透我的灵魂了,看出我的恐惧了。不知是羞愧,还是害怕,我哑口无言。这时我娘又宽慰我说:

我的娃,你把心放宽,娘能把你养活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娘,那我们吃啥呢?

我的娃,你到街上看一下去,今天是集日,看一下赶集的人多不多?

到集市做啥呢,你要买啥吗?我对娘的话很不理解,不愿动弹。可娘催我:

去嘛我的娃,你去看一下去,村西的那块空地上有没有卖木头买木头的人?要是有一堆一堆的木头,有人买,你就把他叫到咱家来。你跟他说,咱家有木头,比集上的便宜。

我还是不理解娘说的话,我说,娘,咱哪有木头,你能变戏法变出木头来吗?

娘说,咱家怎么没木头?下前川的房子拆了不是木头吗?

我心里一惊,说,娘,咱住的这房是二大家的,二大没了,二娘跑到陕西去了。要是二娘回来要房子,咱家的房子又拆了,咱到哪里去住哩?

娃娃,顾不得那么多了。有再多的家业也是闲的,把肚子吃饱,是顶要紧的。

尽管是灾荒年间,集市上仍然有稀稀拉拉赶集人。我和顺江清江还有扣儿去牛谷河边的草滩上拾地软儿,总是从集上过,总看见卖馍馍卖油饼卖粮食和麸皮的人。卖馍馍的人把馍馍装在怀里,遇到要买的人就从怀里掏出馍馍叫人看一下,接着很快就又塞进怀里。等对方把钱交了,他才摸出馍馍交给对方。一个馍二元钱,一个油饼四元钱,一斤小米七元。

但这天我没在这儿停留,我直奔买卖木头的地方。这地方也比前几年萧条多了,卖木头买木头的人稀稀拉拉的,新木头很少,人们都是买卖旧木头旧椽子的。

我在集市上转来转去许久,才鼓起勇气走到一个要买椽子的大人跟前,仰着脸说,大大,你要买椽子吗?我家有椽子,你要不要?那买椽子的人侧着身看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家的椽子在哪里,一根卖多少钱?我说价钱你跟我娘说去。我娘病了,在炕上睡着呢。

黑石头村在牛谷河边上一片很缓的山坡上,集市把村子分成上前川和下前川。我把那人领到上前川叫他去见我娘。那人进了院子四下看,没发现椽子,进房后问我娘,你们家的椽子在哪里?

我娘说,我们先谈价钱,价钱谈好了,你拆房子,房子在下前川,椽子是上等的松木。那人说要先看椽子,我就又领着他到下前川我家的房子去了一趟。我家解放后定为地主成分,四合院的房子没收了三排,给我家留下了一排四间房。看完房子,那人又去见我娘说椽子是上等的,但拆房子是个累活,一根椽子比集市上的便宜五角钱卖不卖?我娘说卖。

那人拆了八根,一个毛驴驮走了。这天下午我就买了六个谷子面馍馍回到家里。我娘说这六个馍馍得一斤半面才能蒸出来。六个馍馍我和我娘吃了三天。我把馍馍揉碎,和我拾来的地软儿煮成糊糊,一天喝一顿。一顿我喝两碗,我娘喝一碗。

下一个集日又卖了十六根椽子……后来,椽子卖完了,我娘把三根大梁子也卖了,一根梁卖十元钱。多粗多大的梁呀,比我穿着棉袄的身子还粗。最后,我娘把我家的一盘石磨也卖了。买磨的来了两个人,是我看着他们把磨盘卸下来,滚到大门口,一辆架子车拉走了。卖这盘磨的钱买了十个谷子面馍馍。这样我和我娘就凑合到腊月底了。

正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间,家里又没吃的了。我娘的身体更加衰弱了,干脆就下不了炕了,天天在炕上不是坐着就是睡着。我娘的脸干干的了,眼睛塌成两个洞洞,脸腮也陷成两个坑坑。肉皮像是一张白纸,贴在骨头上。娘下不了炕就得我添炕了。我用扣儿娘打过我的灰爪——一个木头棍棍,前头钉了一块横着的木条条——把麦衣和秋天我娘从山沟里扫来的树叶干草推进炕洞,一天两次。每过两天,还要把死灰扒出来一次。这是我娘能动弹时教会我的。我娘说,丫头,你要学会添炕,我死了没人给你添炕,把你冻死哩。我不爱听娘说这样的话,她一说我就不添炕了,我说我不学了,你死了我就跟你一搭死去。这时我娘就哄我,说,死丫头,你还歹上了。娘不死,娘要陪你过一辈子,可是你长大出嫁了还要我给你添炕吗?我说我不嫁人,我就跟你过一辈子。

并不会因为天气冷肚子就不饿了。不,天越冷肚子饿得越厉害,没办法,我跟着顺江清江弟兄又去拾地软儿了。顺江和清江是我三姨娘的娃娃。顺江比我大两岁,清江比我小一岁。我娘跟我说,她嫁给我大不久,三姨娘也嫁到黑石头来了,给了钱永昌钱庄老板家的大少爷。三姨夫前两年因病去世了,三姨娘三个月前就死了。三姨娘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几月前就跑到内蒙去了,两个小的现在大大家过日子。入冬后他们弟兄天天在沟里拾地软儿。他们的大大有个儿子在襄南公社粮管所工作,家里没死人。

冬天的地软儿特别不好拾。天旱,地软儿小得很,在草底下藏着不容易找到。但地软儿泡软了好吃,有营养,我和娘烧汤喝。

靠着拾地软儿过了半个月,我也饿得走不动了。正好这时供应救济粮了。

是生产队长王仓有到我家通知到大队背救济粮的。大队就在黑石头村里,我去背的,给我和娘四斤大米。

当时家里没有锅。头一年大炼钢铁,我家的锅呀铁壶呀,所有金属的东西都叫生产队搜走了,家里就剩下一个砂锅。也没有柴了。院子里只有一个不知啥时候挖下的树根,可我和我娘劈不开。我娘就把砂锅放在树根上——由于有了大米,我娘精神好了,鼓起劲儿从房子里爬出来了——我娘叫我抱些麦草放在树根底下点着。我娘想把树根烧着,我们从两边吹气。树根上的树皮着了火,有了红火,后来麦草烧完了,红火又灭了。想煮米汤,水没烧开,米倒是泡软了,我们就喝了。

过了五六天,那几斤大米喝光了。这时候生产队的食堂又恢复了,一天叫社员打两次稀汤。我听人说,救济粮一人一天四两的标准。四两粮能做什么饭,就只能喝两顿稀汤。

就在我们喝稀汤过日子的一天,顺江和清江到我家玩来了。我娘问他们,这几天不见你们两个人,你们到哪里去了?顺江和清江抢着回答,我们到福利院去了。我娘问福利院是做啥的,顺江说福利院是收娃娃的,那里能吃饱。我娘又问福利院在哪达哩?顺江说,福利院就在襄南公社院子的隔壁,福利院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吃一顿糜面馍馍,后晌一顿汤面,有时候是棋花块块,有时候是柳叶子片片,饭里还有不少洋芋疙瘩。顿顿都能吃饱。

我娘躺在炕上和三姨娘的娃娃说话,听说在福利院能吃饱饭,就又问,福利院能不能把巧儿也要下?

顺江说,那不行呀姨娘。福利院要家里没人了的娃娃。

顺江和清江说完就走了。他们是从襄南来看一下黑石头的大大的,还要赶回福利院吃晚饭,二十里路呢。

我娘和顺江兄弟说话的时候在炕上坐着,那兄弟走后,我娘就躺下了。她的一只手搭在脑门上,长时间闭着眼睛。我当成娘坐得时间长了,乏了,要缓一下,提上树皮桶桶拾地软儿去了。可是这天后晌回来,我从食堂打来的汤,我娘一口也没喝。第二天上午也没喝汤,还是静静地躺着。

娘的情况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娘不行了——我大我哥和我奶奶临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不说,睡着睡着就没气了。我想,娘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呀,天不就塌下来了吗!这天我没出去,我把头一天拾下的地软儿泡软,洗净。晚上的面汤打来之后把地软儿放进去煮了煮,稠乎乎地给娘舀了一碗,端过去:

娘,起来喝些汤。

娘没说话,只是把睡在枕头上的头轻轻地摇了摇。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且是大声地嚎。

像是我的哭声把娘惊了一下,我娘一下子就坐起来,比平常坐起来的速度快得多。娘惊愕地瞪着我:

你哭啥呢?

我还是哭,你怎么不喝汤呀……我当成你不行了……

我娘嘴咧了一下,她是想笑,但她干巴巴薄得没肉的嘴唇没笑出来,嗔怪地说,死女子,你怎么胡说哩。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不行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喝汤?

死女子!娘这两天不觉得饿,就不想喝呗。

我说,可我当成你要死了……

死女子!我能死吗?我死了谁管你去!谁给你做衣裳哩!拿来拿来,把我的碗端来,我叫你看看我能喝不能喝,我是死哩还是活哩!

这天晚饭,娘喝了两碗稠糊糊。而且第二天早饭端来食堂的稀汤之后,她也比往常多喝了半碗。

我娘不光是能吃了,还能干活了。这天喝完早上的一顿汤,我去掐苜蓿了。黄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把我吓了一跳。我娘在炕上忙碌着: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一捆羊毛,扯着,撕着,把炕都堆满了,连空中都飘着毛絮。我说她,娘你不暖着,撕羊毛做啥呢?娘说,我给你做条棉裤。

娘能坐起来做活了,我心里多高兴,这说明她的身体比前一段时间好了,但我怕娘累着,就说她,我的棉裤是去年拆洗过的,添了新棉花,暖和着哩,你就不要再做新的了。你睡着暖着。我说的实话,我们村子的娃娃们冬天都穿的破棉袄,还是空心穿棉袄,下身只穿单裤单鞋。更有甚者,十几岁的男娃女娃连单裤都没有,冬天冷得出不了门,在炕上蹴着。而我娘两年就要给我做一身新棉衣和新鸡窝,第二年穿时衣裳旧了,就做一件新褂子套上,过年总要穿新的。这两年我大上引洮工地,我娘也时不时地被队长派出去劳动,大战华家岭,拓宽华双公路,没时间也没钱给我做新棉衣。不过旧棉衣拆洗过了,裤腿也加长了,穿着挺暖和。在沟里洼里拾地软儿,剜野菜,我没觉过冷。但我娘不听我的话,用嘲笑的口气说,你潮着哩!衣裳穿不破吗?

我说,破了再说破了的,明年再做嘛。

可是娘不听我的话,喝完汤之后在煤油灯下还撕扯了一阵子羊毛。她把一疙瘩一疙瘩的羊毛撕开,扯虚,把里边的尘土抖干净,扯成一片一片的堆在炕上。全部羊毛撕扯完了,才睡觉。

后来的几天里,娘的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好,她把箱子里的碎布找出来,又把她年轻时穿过还有八成新的衣裳翻出来拆了,量呀裁呀絮羊毛呀,给我做了一条厚厚的棉裤。棉裤做成的那一天傍晚娘叫我换衣裳,把旧的脱了,把新的穿上。我换了,把新裤穿上了,但是娘絮的羊毛太厚了,我的两条腿变成两个棉花包子了,上炕下炕弯一下腿都很吃力。我很不高兴,说她,你把裤子做这么厚,我以后怎么跳房房掐苜蓿?腿都弯不下嘛!

娘笑了一下说,你潮着哩,厚了不是热吗?

这也太长了呀!你看,裤腰都提到腔子上了,脚还没出来!我怎么穿?怎么走路呢?

娘又笑一下说,你不长吗?长大就不长了。

我嫌新棉裤大,没穿,转天早晨又穿上旧棉裤掐苜蓿去了。

其实,再穿不了几天棉裤了;已经是农历二月了,春天已经悄悄地来到了黑石头。虽然,我们通渭类似高寒阴湿山区,但是春天毕竟来了,阴山洼洼的残雪还斑斑点点闪着蓝莹莹的白光,阳坡上的青草芽芽已经冒出地皮来了,山坡上的冬麦地也开始由黄转绿。从上前川背后的山岭上往远处看,一层又一层的山头就像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绿雾。空气也像是比冬天的干净鲜亮,吸到嘴里舒服得很,有一股青草芽儿的气息。

苜蓿地就在黑石头村背后的山坡上。苜蓿长得真快呀,前几天来掐苜蓿,还要把地面上的土疙瘩刨开才能掐到黄芽儿,现在就不刨土了,因为苜蓿芽芽已经把地皮拱翻了,长出来半寸长了,圆圆的叶片由黄色变成嫩绿。

掐苜蓿的人多得很,在我爬到最高的一块苜蓿地的路上,我看见所有的苜蓿地里都有人,长得好的地里有十几个人。经过严寒和饥饿,吃了一冬荞皮和谷衣的人们看见了苜蓿,就像春天赶到绿草地上抢青的羊群,抢着掐嫩芽芽。有的人掐下苜蓿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绿了。

可是,我再也看不见顺江和清江了,也看不见扣儿了。顺江和清江去福利院了,扣儿早就殁了。

扣儿殁得太惨了。

那还是我和我娘拆房子卖椽子的时候,顺江和清江到家里来找我,说是拾地软儿去。那些天我们几乎天天拾地软儿,还叫着扣儿。所以那天我们路过扣儿家的大门,顺江和清江又跑进去叫扣儿了。

我没进去,自从扣儿娘拿灰爪打了我和我娘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她家的院子。我害怕扣儿娘。扣儿娘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发着亮光。人们都说吃过人肉的就是那个样子。人们还都说,扣儿兄妹五个人,两个哥哥跟他爸讨饭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死了,白天扔到山沟里了,晚上她妈又抱回家,煮着吃了。

扣儿,扣儿!顺江喊着跑进扣儿家院子,我从大门口看见他往人住的正房跑去了。像是扣儿不在那间房里,顺江又出来了,往院旮旯走去了,我看不见了。他弟弟在院子中间站着。但是突然之间顺江飞一般地跑到院中间来了,拉了一把清江说了声走!清江差点摔倒,趔趄了几步跟着顺江跑出大门来了。顺江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白得像是抹了石灰。我问咋了,他不回答,只喊跑,快跑!

我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也跟着跑。一直跑得喘不上气了,跑到人多的集市上,顺江才停住脚步。我们都站着喘气,然后顺江才说了他为什么疯跑!他说他进了正房没找到扣儿,出门一看灶房的门缝往外冒热气,他就又往灶房找去了。一推开门,扣儿娘正烧火哩,听见门响,转过脸来问他做啥?他说找扣儿拾地软儿去。扣儿娘说扣儿去舅舅家了。他有点不信,昨天还一起拾地软儿的,便问了一声扣儿啥时间走的?扣儿娘说今早走的。他又问跟谁走的?扣儿娘说,你问这么详细咋哩?顺江说,他刚进厨房就闻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锅里冒出来的,锅里咕嘟嘟响。那气味香得很。但是说着话,他突然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他以为扣儿藏在水缸后边了,故意叫她娘说谎话骗他哩,就又喊了一声扣儿并且走过去看,但令他惊愕是水缸后边空空的,就是扣儿的辫子长拖拖地放在水缸盖上。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后来扣儿娘又扭过脸问他,你站着咋哩?

他看见扣儿娘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眼睛,吓得他转身就往外跑。

这天我掐了满满一桶苜蓿。往常拾地软儿,几个人光顾玩了,今天就我一个人,掐苜蓿掐得快。

我每天回家一推开大门就喊一声娘。每当这个时候,娘总是答应一声:

哎,我的娃,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我回答。有时候我娘还要说,把桶桶拿过来我看看,我的娃拾了多少地软儿。当我叫她看的时候,她拨弄着地软儿总要夸我几句,说拾了这么多地软儿呀,我的娃长大了呀,有本事了呀。无论我拾的地软儿多与少,她都这样说。

这天因为掐苜蓿掐得多,我有意要给娘炫耀一下,所以使劲儿推开大门,大喊了一声娘,娘却没有应声。

哎,娘怎么没声音呢,是这几天做裤子累了,这阵儿睡着了?这么想着,我就又大声喊道:

娘,我回来了!

娘还是没有应声。

我心里察觉有点不对头,噔噔噔几步就进了房子。

娘,你做啥呢?

进了房子,或又问了一声,因为我看见娘跪在窗前的坑上,像是从窗棂上往外看什么。几个月了,娘总是佝偻着身体坐在炕上,手搭在盖着双腿的被子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而她现在的姿势却很精神——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个很健康的人一样。

但是,我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胸腔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掉下去了,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我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条布带带挂在窗棂上,布带带的两端系在一起。娘的脖子搭在这条布带带上。

娘!我急促地喊了一声,往前扑过去。我的膝盖在炕沿上碰了一下,但我没感到痛;我跪着爬了两步,抱住了娘的腰。我用力往上一举,娘的头就从布带带里退出来了。娘的身体轻得像一包棉花,一团羊毛,我都能抱起来嘛!

娘没死,我绝对相信娘没死。当我把娘抱下来的时候,娘的脸色还像她平常一样,非常平静。娘的头在布条里套着的时候,她的膝盖还在炕上跪着。只不过她的身体比平常伸得直一些,脖子也伸得长长的;娘在没挨饿的年月里就是这样挺着身板走路,伸着脖子站立,她的脖子平常就显得光滑并且很长。

人们都说,上吊死去的人吐着舌头,面孔非常可怕,因为是憋死的,死前无意识的挣扎是很剧烈的。大人们吓唬小孩的时候都扮出吊死鬼的样子:吐舌头,睁圆眼睛。可娘的眼睛闭着,嘴也闭着,娘的舌头并没有伸出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安详。

我把娘放在炕上,喊娘!娘!我一连声地喊娘,并且摇她的身体。但她一声也不答应,也不睁眼,也不动弹。后来,还是大嫂子经过门前,听见我的喊声走进来看了看,骂我:

瓜子!三妈走了,你还叫唤啥哩!

我放声大哭起来。娘真是走了!我想给我娘换一换衣裳,但是她的腿已经僵硬了,弯曲着——还是跪着的那个姿态,怎么也拉不直。娘真的走了!娘的身体太弱了,跪着吊上之后,连本能的挣扎一下的力量都没有,就咽气了。这天晚上,大嫂子叫我到她家去睡,我没去,我说我要给我娘守灵,我一个人在娘的身旁坐了一夜。天亮之后,大嫂子把生产队长王仓有叫来了。王仓有和大嫂子用席子卷住我娘抬出去埋掉了。他们把我娘埋在我大的坟旁边。我听见王仓有说,孽障,这一家人大人没了,娃娃也没了,绝后了。过了一天,王仓有把我领到襄南公社的福利院去了。在福利院能吃饱。

1968年我回了一趟黑石头。那时我已经到五大坪农场当农工一年多了,一个月挣二十五块钱。我存下了一些钱,我把钱寄给我奶奶娘家的福堂哥,并且写了一封信给福堂哥。我说我存下了五十元钱,你操心着打三口棺材,我要把我奶奶、我大和我娘的坟迁一下,迁到祖坟里去。我家没儿子了,就我一个女子了,我要给我大我娘尽孝心哩。福堂哥把棺材打好后给我回了一封信,我就请假回黑石头去了。我娘的坟挖开的时候,肉身已烂掉了,骨头上长满了绿毛。是我自己把我大我娘的骨头收敛起来装进棺材的。帮助迁坟的富堂哥说他来干,女娃子不能收骨头。我非要自己收不可,我说我们家没有男娃子,但是有后人,我就是后人!

那一次回家,我见到扣儿娘了,扣儿娘避开了,没和我说话。

扣儿娘现在九十岁了。

(选自《上海文学》2004年第4期,中篇)

点评者:邵燕君

《黑石头》是杨显惠在《上海文学》连载的纪实性小说《定西孤儿院纪事》的第一篇,本年度连载的7个故事篇篇动人心魄,此篇只是代表。

“定西专区”是中国1960年左右的“大饥荒”在甘肃省内的一个“重灾区”。小说通过遗孤们的叙述,将笔触伸向的一个个“受苦人的绝境”,将一幕幕饥饿与死亡的惨烈情境撕裂在人们眼前。其实,对中国当代历史略有了解的人,都会对1960年“大饥荒”的灾难有一定的心理预期,为什么这些作品会一次次冲破人们的心理疆界达到令人震惊的效果?这是因为现实“绝境”的残酷性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是作家虚构不出来的。这些以细节构成的个人的故事,使惨绝人寰的灾难变得具体可感,将之铭刻在我们的情感记忆中,不再容易被任何人用抽象的数字和话语所模糊遮盖,逼迫要继续活下去的人们不得不面对、反思。

我们常说,文学的力量在于虚构,但在这样的真实面前,你会觉得一切虚构都失去了力量。这些故事虽然以“纪实性”震动人心,但价值并不止在于对历史真相的揭示。它们都经过了精细的艺术处理,作者在高度忠实史料事实和当事人陈述事实的基础上,通过严格的选择和剪裁,创作出一个个具有高度典型性和独特性的作品,白描的手法已达炉火纯青。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以纪实的态度、文学的方式直面书写这段“大饥荒”历史的,这应该算是第一次。近年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不断被窄化、僵化、庸俗化,以至于它“写真实”的能力被许多人所质疑。杨显惠的作品再次向人们显示了,当代作家继续使用写实手法可能达到的表现力和穿透力,以及在有大量触目惊心的历史现实尚未被文学有力地表现、甚至被刻意遮蔽的当下环境中,这种手法的不可替代性。

  1. 甘肃中部方言,爸爸称大,若父亲有兄弟多人,则将父亲的大哥称为大大,二哥称为二大……比大小的,是老几就称几大。

  2. 甘肃省委1958年大跃进上马的共产主义工程,要把洮河水引到中部干旱山区,说是要修一条山上运河。十六万民工辛苦三年,以失败告终。

  3. 甘肃中部的最高山脉,主峰海拔2457米。1926年始建1929年贯通的西(安)兰(州)公路经过此处。

  4. 谷糠。

  5. 糊涂,神志不正常。

  6. 生长在高寒阴湿地区的一种菌类植物,生长在地面上,貌似木耳,但形体小,薄。

  7. 麻籽磨碎,成豆腐渣状。

  8. 方言,姥爷。

  9. 方言,生气,发脾气。

  10. 旧秤,十六两为一斤。

  11. 手工制作的絮有棉花的布棉鞋。

  12. 方言,傻瓜,弱智。

  13. 五六十年代小女孩们的游戏。

  14. 傻瓜。

  15. 家庭没有了男孩子,在农村被称为绝后。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