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孩提时期与青年时代

马克·奥勒留传 作者:(美)亨利·德怀特·塞奇威克


皇帝图密善(Domitian)臭名昭著,包括爱比克泰德在内的所有哲学家都被他放逐出了罗马。这位皇帝在公元96年去世。在他之后,有一连串品质高洁的能人继位,被人们誉为“好皇帝”(the good emperors)。他们还从那位最伟大的现代历史学家那里赢得了这样一种赞誉:“如果有谁想在世界历史中找出一个阶段,而在这一阶段中人类正处于非常快乐和繁荣的状态,那么他将毫不犹豫地把它定位于自图密善去世到科莫德斯(Commodus)继位这段时间。罗马帝国的广袤疆域都处在一种绝对权威的统摄之下,都接受着德性与智慧的引领。帝国军队受四位相继登位的皇帝的制约,这种制约既稳固又不失温和;皇帝们的品质与权威要求人们对之表示自然而然的尊崇。这些君王都做出了努力,不过他们的努力都不足以换来那么大的奖赏,要知道,这种奖赏只能是在他们获得成功时才可获得。他们的努力也不足以换来一种发自内心的、因德性而自豪的感觉。同样,他们的努力也不足以换来那种在看到大家快乐时心中所涌起的强烈喜悦感;要想拥有这种喜悦感,他们需要充当大众快乐的源泉。”(《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三章[Decline and Fall,etc.,Chap.III.])

温和的涅尔瓦(Nerva)在位只有一到两年时间(96—98年)。他最伟大的成就就在于选图拉真作他的共事者与继承人。图拉真(Trajan,98—117年)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位优秀的管理者。作为一名战士,他能力出众。在位时,他把很多时间都用在了发动战争上,他把达西亚(Dacia)、亚美尼亚(Armenia)、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亚述(Assyria)和阿拉伯(Arabia)都并入了帝国的版图,并把它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帝国的行省。在他之后,哈德良(Hadrian,117—138年)继位。哈德良也许是罗马史上最具魅力的人物了,因为关于他人们只需要知道这么一点就足够了:罗马人据以登上统治者之位的那些民族特质,他身上有;而他所具有的那些多样才干与才能,其他罗马人则没有。他向大家证明了他自己就是一位出色的长官,意志坚定,手法稳健,纪律严明,敏于奖赏,善于领军;他颇有常识和预见性;他制定军事政策,以巩固帝国安全;他实施必要的法规,以确保前述政策得到执行。然而,除了从一名出色战士身上看到的所有这些特质外,他作为皇帝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放弃了幼发拉底河以外东部地域的各个行省,需知这些行省都是图拉真在近期征服得来的。另外,他还把罗马帝国的边界撤回至幼发拉底河。对于帝国各地的种种需求,他没怎么在意,也没怎么了解。为了了解帝国各地的需求,他东南西北各地奔走,纵横整个罗马疆界。在他这种政策的背后,似乎很可能隐含着一种漫游性质的求知欲;和尤利西斯(Ulysses)一样,他变成了“一个名字,总带着一颗饥饿的心在四处漫游。”他渴望熟悉人们的一切情况,熟悉所有类型的事物。他热爱艺术、音乐、绘画和雕塑。他是一个行家,又是一名业余爱好者。他是一位伟大的缔造者。他也是一位学者,熟悉希腊文学,热爱雅典和雅典的荣光。他还写诗。他对哲学和宗教孜孜以求。根据德尔图良(Tertullian)的说法,他是一个“探索一切令人好奇之物的人”(curiositatum omnium explorator)。不过,关于他这种对生活满怀兴致的情况,我们并没有发现多少蛛丝马迹。马可·奥勒留说道:“过去那些备受人们赞誉的英雄的名字,如今都需要给它们加个注解……很快,就会轮到哈德良和安东尼的名字了。人的荣光如此迅速地沦为传说,又是如此迅速地被人遗忘。”(M.A.IV,33.)不过,掌管历史的缪斯(the Muse of history)也许会对哈德良更温柔些。哈德良位处蒂沃利(Tivoli)的公园和庙宇,以及他对那位长相俊美却溺亡在尼罗河中的青年安提诺乌斯(the handsome youth Antinous)的爱慕,都成了他生命中最为人所熟知的事情。对于这位年轻人的美貌和向帝国效忠一事,人们脑海中有着一种难以抹去的记忆。所以,在哈德良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各位祭司依然在献给这位圣安提诺乌斯(Divine Antinous)的神殿里举行各种圣事。除了这些事实,人们再也不知道其他确切信息了。多年以后,我们在一部信息少得可怜的传记里获知了一鳞半爪,不过这些碎片式信息令人生疑,不足采信。至于其他方面,人们则需要在钱币、碑铭、建筑遗迹和诸如此类的事物的基础上,编织出一幅充满猜测色彩的图景。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罗马历史上,哈德良在维护和平与秩序方面所达到的程度世所罕见。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的健康状况游移不定,为此他没少受痛苦。据报道说,他后来变得阴郁而残忍。对于撰写罗马帝王史的作家们来说,这样的故事再让人满意不过了。它们也许是真实的。不管怎样,到了最后,他的那种旧日的怀疑式俏皮幽默又闪现了,他用带着微笑的诗句,向死亡致意:

小小灵魂,流浪者,谄媚者,

我身体的友伴和客人,

你现在要去哪,

苍白的,僵硬的,一丝不挂的;

不再说笑了,就像你从前?

马可·奥勒留出生在哈德良登位第四年,即公元121年4月26日。在这一天,他降生于父亲位于西立欧山(Mons Caelius)的一幢房子里。这里其实连一座山岗也算不上,也就是一片隆起的地表而已。它地处罗马的南端,今天的观光者前往此地,可以欣赏到圣保罗和圣约翰教堂的迷人后殿,此外还有那古老的圣斯特凡诺·洛东多教堂(church of San Stefano Rotondo)。他的祖上虽为意大利血统,但却来自西班牙,就像塞涅卡家族、哈德良家族和图拉真自己所显示的那样。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都官至最高阶。他的父亲在他看来是具有勇气的,而且为人谦逊,因此显得与众不同(M.A.I,2)。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早亡了,而这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当上一个比保民官更高一点的官。他父亲的妹妹福斯蒂娜(Faustina)嫁给了一个声誉不错而且言而有信的人,这个人就是提图斯·奥勒留·安东尼努斯(Titus Aurelius Antoninus)。他是哈德良的朋友,也是他的顾问。

父亲死后,马可便住到了祖父的房子里,这个房子就在附近,靠近今天的圣约翰·拉特兰教堂(church of St.John Lateran)。后来,他似乎在祖父很年迈的时候,又住进了母亲的房子。(M.A.IX,21.)马可与母亲的关系很亲密。“她教导我,”马可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道,“要敬畏上帝,要博爱,不要去想邪恶之事,而不止是不去做邪恶之事;要保持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要远离奢靡。”(M.A.I,3.)马可的母亲叫多米媞雅·露琪拉(Domitia Lucilla)。她接受过当时的高雅文化教育,至少,她熟知希腊语。除此之外,她一定还在自己父亲的房子里,听到过有人讲希腊语。当然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年轻的雅典人、后来成为杰出文士并担任她儿子的老师的赫罗德斯·阿提库斯(Herodes Atticus),已经感受到了她父亲的好客之情,并致力于了解罗马风俗。

马可在贵族家庭里长大,他所享受的培养教育方式依然遵循贵族家庭培养男孩的方式来进行,这种方式坚守早期的简朴传统。他没有上过学,但他在家里跟随自己的家庭教师学习。在被印成第一卷内容(Book I)的那部分笔记中,他记下了对人们的感激之情,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最值得感谢的对象。带着敬意和感情,他在这里还提到了自己的各位家庭教师。正如人们所猜测的,他们中的每一位或大部分人都是斯多葛派人士。他们向马可传授斯多葛派伦理,教他有意识地避免决斗表演、比赛、斗鹌鹑和诸如此类的娱乐活动,教他清心寡欲,教他主动承担艰辛的工作,教他宽忍别人的平淡无奇的讲话,总之,教他那些常见的斯多葛派信条。马可沉浸在这些有关简易生活的观念中,他如饥似渴,等到11岁时,他便穿上了哲学家们的斗篷,睡上了草垫床,带上了所有符合犬儒派传统的行头装备,只是出于健康方面的考虑,他母亲才干涉他这种做法。通常情况下,他自然不忽略那些为年轻人准备的额外学习内容,比如语法、修辞和数学。他用希腊语撰写自己的私人沉思录,这成了用来证明他非常熟悉希腊语的最好证据,虽然德国学者在他的语言材料中发现,希腊语并不是他的母语。

马可的大理石塑像如今存放在卡皮托利博物馆(the Capitoline Museum),这尊塑像的制作年代在马可孩提时期与成年时代之间,具体时间不定。从这尊塑像上看,马可的外表十分迷人。他坦诚、诚实,有着男孩般的面孔,有着漂亮的前额和卷发,这一切都在向人表明,它刻画的是一位真诚又纯真的少年。像这样忠实再现马可本人形象的塑像,即使是在马可身为小男孩之时,也是非常有特色的,因为皇帝哈德良曾玩味过他的家族名——维鲁斯(Verus),并称他为“至诚之人/非常真诚的人”(Verissimus)。这个名字就这么叫开了。在钱币上,我们也能找到这个名字。皇帝哈德良还向我们提供了其他证据,这些证据表明,他对马可感兴趣,而且心怀善意。在马可6岁时,哈德良让他进入了骑士队。8岁时,他又让马可进入萨利克祭司队伍(the college of Salic priests)。这些初期步骤,都是为以后的高职生涯做准备的。几年后,马可便获得了更大的荣誉。

在马可大约15岁时,年迈体弱、膝下无子无女的皇帝任命了一位继承人。按照帝国的习惯,他领养了一个最受自己喜爱的人为儿子,这个人就是卢修斯·克伊奥尼乌斯·科莫德斯·维鲁斯(Lucius Ceionius Commodus Verus)。皇帝授予他“储君”头衔(the title of Caesar),以作为继承人的正式名称。卢修斯·维鲁斯是一个相当前卫的人,他英朗异常,谈锋甚健,饱读文学,出口成诗,颇得生活之乐。他极其迷人又可爱,称得上是一位让人称心如意的伙伴,他的这种表现,让人觉得他真像是皇帝的儿子,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像皇帝的儿子。有人为他写了一部简要的传记,把它和哈德良的传记放在了一起,一同收入一部小集子,这部小集子所搜集的是二三世纪皇帝们的传记,名为《罗马皇帝传》(Scriptores Historiae Augustae)。撰写这部书的各位作者生活在哈德良在位时期之后的大约两个世纪里。虽然这些作者保存了一些源自早期史书的有用信息,但他们还是用上了那些由自己弄来的清一色庸俗丑闻,把它们填入自己的作品。在这些丑闻中,有大多数内容都是怪异而且明显有误的。这些庸俗的作者(不管他们对自身时代的历史与文学的退化情状有多么可信的见证)都无法相信,在皇帝的宫殿里还有这么体面的事情发生。但是,正如马可·奥勒留所说的,在宫殿里也是可以过上一种好的生活的(M.A.V,16)。如果说在哈德良时代还存在着迟废怠惰的情况的话,那么到了由安东尼努斯充当大人物的宫廷里,情况就不至于那么粗俗不堪了,因为整个古代世界都一致认为,他具备一切德性。卢修斯·维鲁斯并不是一个清教徒,他很有可能是按照那种既奢侈放纵又糜烂浪荡的罗马贵族风尚来生活的。不过,哈德良深深关心着帝国,他不会让一个十足的享乐者来继承自己的帝位。卢修斯·维鲁斯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卢修斯,此时还只是一个很小的小男孩。另外,卢修斯·维鲁斯还有一个女儿。遵照皇帝的意愿,他的女儿和马可·奥勒留订了婚。不难理解,皇帝为马可预先铺就了一条职业大道,然而同时又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会把一个纯粹的浪荡子和马可这个纯洁少年连在一起。不过,卢修斯·维鲁斯几年之内便去世了,去世的时间在公元138年1月1日。就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哈德良又领养了安东尼努斯作为自己的儿子和继承人。为了确保帝国的继承权,他在领养条款中加了这么一条:安东尼努斯既应领养他妹妹的儿子、此时差不多已17岁的马可,也应领养此时才7岁的小男孩卢修斯·维鲁斯(young Lucius Verus)。这是皇帝首次试着任命自己的继承人的继承人,不过此时的帝国法律既没有成文也尚未明确。毫无疑问,哈德良是在按照自己所认为的对国家最有利的方式行事。对马可的选择容易让人理解,同样,对卢修斯·维鲁斯的选择也并不费人思量,虽然二者背后的原因很不相同。哈德良深深怀念卢修斯·维鲁斯,因此在他去世后,把尚为小男孩的维鲁斯安置在了自己的宫廷里,以对待皇室家族成员的方式养育他。哈德良可能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男孩;与此同时,他也可能意识到,年幼的维鲁斯自己或那些打着维鲁斯名号的人,可能会觉得一位父亲给他的儿子指定“储君”之名,意味着同时也就给儿子留下了某项继承帝位的权利,而在将来,这种情形即便不引发内战,也会带来彼此间的妒忌。在解决皇位继承一事上,接下来便有了更进一步的条款:安东尼努斯应让他的女儿福斯蒂娜(Faustina)和卢修斯订婚。之所以会有这一计划,是为了确保皇室婚姻能给帝国管理带来一切可能有的稳定因素。哈德良在同年夏天便去世了。此后,安东尼努斯继位。

由于领养的关系,马可便成了安东尼努斯的儿子和哈德良的孙子。正因如此,马可很快就和自己的帝王祖父哈德良生活在一起。据说,帝国以前承受过重负,而这种重负给帝国蒙上了一层阴影。还听说,马可离开了自己位于西立欧山的房子,从此也就告别了一个主体的人所享有的自由,他是真心带着遗憾离开的。在哈德良死的时候,马可已是这个帝王家庭中的一员了,并且还在帕拉丁山(the Palatine Hill)北坡的提比略大殿里生活过。除了好像曾在台伯河畔住过一段时间外,这里就是他的家了,当然,这是在城里。他的母亲与他同行。在这里,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或者说从此延续着,因为在成为父子之前,他们可能已经是很要好的朋友了,而且彼此间又是舅甥关系,他们的友谊在历史记载中,称得上是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友谊之一了。安东尼努斯乐于享受乡村生活。有暇度假时,或者在能够离开罗马去办理国事时,他就会带着自己的家人一道离开。他最喜欢两个地方,一个是洛里乌姆(Lorium),这是一个乡村,位于奥勒留大道(Via Aurelia)上,地处罗马城以西大约十几英里处。也正是在这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孩提时光。另一个是拉努维乌姆(Lanuvium),这是一个山镇,而他正是在这里降生。他在洛里乌姆建了一个庄园,或许正是在这里,他找到了某种别样的林中之乐、田野之趣或者诸如阿罗内河(the river Arrone)的伸展与蜿蜒所带来的韵味,因为他喜欢垂钓、猎捕和漫步。不过,在早期历史中就已闻名的拉努维乌姆有着比洛里乌姆更具特色的地方,它坐落于阿尔班山(the Alban Hills)西脉,近阿庇安大道(the Via Appia),地处罗马城南大约二十英里处。阿里恰镇(the town of Aricia)就在它附近,另外离它较近的还有内米湖(the Lago di Nemi)。拉努维乌姆是一个虔诚之地,处处有庙宇,其中有一座庙宇最为重要,是献给“拯救之神”朱诺(Juno Sospita)的。而最新近的一座,则可能是献给圣安提诺乌斯的。这些庙宇用壁画装饰,而这些壁画的名声已经超出了它所在的地方。对于这些壁画,马可这位年轻的储君可能会感兴趣,因为在他的那些额外课业中就有研习绘画的内容。拉努维乌姆这个地方还因它的各种传统和传说而闻名。在这里的山坡上有一个山洞,洞里有一条神蛇在躺着睡觉。每年,都会有一群女孩拿着一小篮一小篮的大麦饼前去喂它。如果在这群女孩中有哪一个不是处子之身,这条神蛇就会拒吃送来的麦饼。接下来,当地当年的收成就会不好。除了收成不好,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美丽的内米湖边,在一个半山谷地带,有一片神圣的树林,树林里建有一座献给戴安娜的庙宇,从这里到拉努维乌姆,步行即可轻易到达。很久很久以前,就像故事中所说的那样,伊菲革涅亚(Iphigenia)和她的兄弟俄瑞斯忒斯(Orestes)逃离了陶里斯(Tauris),他们在杀死国王托阿斯(King Thoas)并盗走戴安娜的塑像之后,在内米湖边找到了避难场所。如此,这个地方也就建起了一座庙宇。在这个神圣的空间里,住着一位孤独的祭司,这位祭司原本是一个逃避司法审判的人。除了孤身一人带来的危险,他在这里仍然是安全的。在这里,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出现另一个逃避司法审判的奴隶,来到这里,先杀了他,然后占领这个神圣的空间,独享其中的安全。因此,在他的预想中总会出现一个前来占领的人,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剑。或许,在尚为小男孩的马可的意识中,这样的黑暗传统和传说所唤起的是一种可怕的焦虑情绪,因为他记得自己曾经感谢过家庭教师戴奥格奈特斯(Diognetus),正是他“教他不要相信那些术士和巫师说的话,因为他们的话都是关于咒语、驱除恶灵和诸如此类的内容的”(M.A.I,6)。也许,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关于邪恶之谜的记忆又和其他故事混到了一起。这些故事的主题包括:一些新近的迷信行为;一个正在兴起的、遍布帝国上下的东方教派的神秘活动。这种混合情形促使马可记下了这件非比寻常的事情,因为他要感谢那位老师对他的教导,感谢自己的心灵没有被眼前的迷信思想进一步恶化的情形损伤。

马可享受着乡村之乐,虽然他可能并不具有安东尼努斯那样的热情。作为一个男孩,他充分享受到了年轻罗马贵族参加运动和户外活动所带来的乐趣。他喜欢拳击、摔角、跑步、捕鸟和掷标枪,不过他最喜爱的还是骑马、玩球和猎捕野猪。和安东尼努斯一样,他也喜欢和附近的农民及园户保持友好关系,并很乐意和他们一起在葡萄成熟季节里采摘葡萄。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学生,一个爱书的人。他总喜欢一个人独处,在独处中与自己的思想为伴。不过,正像他的《沉思录》所表明的,他并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与奥菲狄乌斯·维克托利努斯(Aufidius Victorinus)和赛尤斯·福斯齐亚努斯(Seius Fuscianus)这两个年轻贵族以及其他人的关系都很亲近,好像终其一生都是朋友。不论是朋友还是纯粹的熟人,他都没有刻意回避。据说他在这段时间里表现得很有品性,但却并不认为自己在德性上高人一等。他谦虚而不虚伪,严肃而不低沉,虽然职位上升很快,却总能与亲友们一如既往地保持自然、亲和而又友善的关系。他总能按时上课。过去,他还常常探望病人。

马可的那些最出色的老师很可能是在他被领养继而成为当然的继承人之后,才来到马可身边的。在这些老师当中,有些人的情况似乎的确是这样。弗朗托(Fronto)(在马可·奥勒留之后,他就是这本小书的主要人物了)教他修辞学和拉丁文学。赫罗德斯·阿提库斯是马可家族的老朋友了,他出身高贵,颇有资财,声名显赫,教他希腊语。塞克斯图斯(Sextus)是普鲁塔克的孙子。尤尼乌斯·鲁斯提库斯(Junius Rusticus)在马可当上皇帝的那一天,坐上了市行政长官的位置。克劳迪乌斯·马克西姆斯(Claudius Maximus)教他的内容似乎被他们称作“伦理学”或“斯多葛哲学”,不过在我们看来,他教的可谓是“生活之学”(lessons upon life)或“智慧之学”(lessons of wisdom)。马可都提到了他们。在提起他们时,他心中升起的是钦佩与温柔。他唯独没有提及赫罗德斯·阿提库斯,虽然这个人有各种优良品质,可他自视甚高,喜爱争吵。(M.A.I,7,9,11,15.)也许,他对克劳迪乌斯·马克西姆斯的敬意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人的敬意。他称他为良善的典范,一个集亲切和严肃于一身的人。

马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习“自由之艺”(the liberal arts)上,不过他用力最大的地方还在于实际的政府管理。17岁时,他当上了财务官(quaestor)。18岁时,他被擢升为执政官,并接受正式的“储君”头衔。他在这些职位上学到的东西加上他在帝国宫廷里的生活经历,使他能够和皇帝保持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也正是这种亲密关系,构成了他所受教育中的主要元素,这些都是他从书本和家庭教师那里学不到的。历史上有几段非常著名的友谊,如大卫和约拿单之间的、蒙田和拉博埃西(La Boétie)之间的、菲利普·悉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和格雷维尔(Fulke Greville)之间的、歌德和席勒之间的,以及其他人之间的。在这些友谊中,一方或双方都曾留下脍炙人口的回忆篇章,然而在它们中间,我还从来没见过像马可·奥勒留献给他父亲的悼词那样深思熟虑、完满而又不受失控情绪影响的东西。马可的悼词在多年以后写成,而那个时候,他正在多瑙河畔的森林和沼泽中与蛮族人对抗。

吾父予我的教益

在尽可能深思熟虑之后,我们做出抉择,在抉择时,我们的心志坚定,虽温和却不可动摇。在人们所说的荣誉当中,虚荣是没有地位的。热爱艰苦的工作,保持持恒韧性,随时倾听那些为了众人福祉而献计献策的人们的声音。坚决处罚每一个有罪的人。通过经验,了解什么时候应该坚持,什么时候应该放弃。替他人着想,要考虑如何才能让自己的朋友非常自如地决定是否和自己一道用餐,要知道置身在外的朋友并没有拜访自己的义务。要考虑人们在受各种条件制约的情况下,如何一如既往地意识到父亲的表现是持恒不变的:他在委员会上彻底探究的习惯;他的恒心;他拒绝停止探索和不满足于似是而非印象的做事风格;他对朋友一如既往,不善变,也不停留于愚蠢的喜欢;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依靠自己,从中获取快乐;他高瞻远瞩,所做规定细致入微,却又不小题大做、无病呻吟;对于人们的欢呼、掌声和种种阿谀奉承,他都有自己的思考;对于帝国的利益,他都精心守护,他管理着帝国的资源,他有耐心,他承受着别人的谴责所带来的影响;他对诸神的态度不受迷信左右,他对众人的态度并不在于博取名声,他的努力不在于取悦众人,也不在于博大家开心,他总能保持清醒和稳健;他绝不庸俗,也不渴求新的事物。

至于那些有助于安抚生活、跟随命运脚步接踵而来的东西,他则谦虚而又无所歉疚地接受。这样,当这些东西降临身边时,他只管享用,却又不去炫耀;如果这些东西没来,他也不去索取。没有人可以把他当成智术师和老学究或充满奴性的廷臣;他成熟,做事有始有终,不为他人的赞扬所迷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也能处理好别人的事情。

他很敬重真正的哲学家,(他甚至对骗子以礼相待。)

当然,他不会那么容易就受骗子的摆布。还有,他和蔼亲切,不失分寸。他能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尽管还没有发展到热爱自己那副物理身躯的程度,)他对自己的俊朗仪表既不过分关注,也不过分忽视,而是维持在恰到好处的水平。就这样,他通过自己照顾自己,很少求医问药,也很少因为受伤而需要绑缠绷带。

最重要的是,他对那些取得特殊成就的人心怀敬意,不嫉妒,这些特殊成就来自如下领域:演说、法律知识、伦理学或其他任何方面。他依靠自己的特殊才能在这些领域全力探索,为的是自己的每一项成就都能赢得人们的充分认可。他总是沿袭传统的用法,为的是保存这些用法,而非为了展示。

另外,他也不优柔寡断,不过他喜欢去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事情。如果在一阵剧烈的头痛过后能恢复清爽和重获精力,那么他就会重新回到自己的日常事务中去。他很少有秘密,即便有,也是关于国事方面的。在管理公共演出、建设公共事务和分配赏金方面,他都表现得审慎有度,就像一个对事情有严格要求的人所做的那样。他做事不图名声。

他没有成天流连于洗浴场所,他对建造东西没有特别的兴趣。他对自己吃的东西并不特别讲究,对自己所穿衣物的质料或颜色也不特别在意。他对自家奴隶的外表是否好看也不特别关注。他的睡袍是在洛里乌姆或滨海庄园里做成的,不过他的大多数衣物都是在拉努维乌姆制作的。他不苛刻,也不专横。他不粗暴,甚至(就像人们常说的)“连汗都没有出过一身”。不过,他认真考虑每一件事情,(就好像他很有空闲似的)他做事不乱,一切井然有序,有活力,而且有始有终。人们可能会把那句用来评价苏格拉底的话放到他的身上:面对愉乐,大多数人要么无力抵抗,要么过于沉溺,然而他却能做到既有克制,又能享受。他是一个自强、有恒心而且不走极端的人,他有着完满而不可战胜的灵魂。(M.A.I,16.)

23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和谐亲密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有一方对另一方之善意的感激,也有另一方对其中一方的深深影响。在多瑙河畔,在那些简陋粗糙的罗马营帐里,一颗敏锐的心已然感受到了一种带着伤感的孤独。或许,这种感激、影响或孤独,会给此处这幅画面增添一抹更亮的颜色。然而,它的确符合卡皮托利博物馆里那个安东尼努斯的形象,祥和而又高贵,同样,它也符合历史本身的不约而同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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