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母亲我的家

母亲的身世

1921年9月8日，母亲出生在山东省招远县（现为招远市）上庄村一户普通农民的家庭里，童年时就失去父爱。年轻的外祖母性情泼辣，独立性很强，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四个孩子。受村里基督教文化影响，外祖母是早期提倡放足的新女性，也是一位极虔诚的基督教信徒。

1931初春，天干地旱，病疫漫延，土匪横行，民不聊生。那个年代农村普通劳动妇女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受尽来自社会和家族的双重压迫。外祖母家里的生活更加困难，但她很有主见。当时大舅父在奉天（沈阳）已找到谋生出路，二舅父在家经营着几亩山耩薄地，大姨妈嫁到黄县财源泊村，外祖母便带着十岁的二女儿（我的母亲）徒步到黄县教会，找到同村同族牧师臧雨亭，谋求一份生存出路，改变自己的命运。

臧牧师念外祖母是同乡又是虔诚的教徒，身体健壮，泼辣能干，就安排外祖母做他的家庭保姆。外祖母十分珍惜这份工作，指教女儿同她一起洗衣、买菜、做饭、烧水，给往来客人端茶倒水，事无巨细，不敢懈怠。

臧牧师看母亲机灵好学，便有意培养她。征得外祖母的同意，他将母亲送到崇实学校初级部，且免除一切学杂费。母亲孜孜不倦地度过了五年刻骨铭心的学子生活，并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初级部全部学业，还学习了很多基督教知识。十七岁时母亲正式接受洗礼，成了一名真正的教徒。

这时的母亲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娴静端庄的大姑娘了。母亲想继续读书，进一步学习基督教文化，但因生活日益拮据，外祖母无法答应她的要求。穷人家是养不起十八岁大姑娘的，外祖母决意托媒为女儿找婆家。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苦苦哀求外祖母暂时不要让她嫁人，但终究也没有改变外祖母的决定。

我的父亲迟和盛，一个豁达、善良、健壮的“车轴汉子”。他中等个头儿，白净的国字脸，浓浓的眉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体格结实，从里到外透着朴实坚韧，话语不多，却掷地有声。那时，父亲在招远县玲珑金矿挖金，家境十分贫穷。祖父母年高体弱，父亲兄弟姊妹六个，伯父已结婚成家，有儿有女，三叔参加了八路军，四叔幼年时送给城东大李家村一户李姓人家。这家人，为了不让四叔忘本，为四叔起名叫李连迟。四叔长大成人后正赶上建国前的1948年大参军，随军南下去了。大姑妈嫁给招远县城北地北头王家村。还有个小姑刚到四岁便送了人，成了人家的童养媳，至今杳无音信。父亲家没有产业，没有住房，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且租房住。父亲更是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成家。

1937年3月，经亲戚介绍，不满十八岁的妈妈屈嫁给长自己十八岁的父亲。其时，父亲在玲珑金矿井下挖矿石，拼死拼活像老鼠打洞般地干一天，仅挣一块现大洋。这块大洋是全家人的救命钱。一家人住在龙口逄家村，算上一个“大户”人家了：上有祖父、祖母、伯父、伯母，下有堂兄和三个堂姐，加上父亲和新进门的母亲，是个十口人的大家族。一家老小，只有伯父和父亲是劳动力。租住的三间海草房，除了锅台便是火炕。十口人，里里外外，拥挤不堪，似老人院，又像托儿所。

新婚之夜，小两口竟与祖母挤在一铺炕上。洞房花烛夜那份尴尬，难以言表。

父亲很珍惜这份而立之年的姻缘。他心眼儿好，朋友多，又顾家，对母亲关心体贴，疼爱有加，这使母亲在极度怨恨中得到一丝慰藉。父亲不久托朋友在玲珑金矿周围的小蒋家村租到两间瓦房，带着母亲迁了过去。随后，又把祖父母、伯父一家也搬到身边，另找房住下。父亲为伯父在金矿找零活干，母亲和伯母给矿上工人洗补衣服，与邻居大闺女小媳妇搭伴儿进山打柴、摘松胡篓挣点零花钱，隔三岔五地再上山挖些野菜济日。一家子老老少少，艰难度日，苦不堪言。

1939年春节刚过，日本侵略军占领招远县城，随即抢占了玲珑金矿，在矿区开凿“玲珑通洞”“大玲珑”两处洞口，设立选厂，并在周围山顶垒砌碉堡，封锁矿区。日本鬼怒川水利电气株式会社和日本三菱矿业株式会社组成的山东矿业开发组合招远矿业所，隶属于日本经济侵华组织——华北矿业开发组合。

当时日本有关玲珑金矿的报道是：“关于招远金矿的重要性毋庸赘言，因其为东洋第一之优良大金矿，早知有开发必要……幸经于大正二十八年（1939年），日军进城（指侵占招远县城）着手复兴，始获鬼怒川株式会社与三菱矿业株式会社共同努力下，投资500万，积极努力复兴……大正三十年（1941年）六七月，正式开始采矿……俟本年六七月复兴扩大设施工程竣工后，其产额当亦一跃而增巨，产金报国之实效当可期待。”这正好道破了日军入侵招远县后叫嚣“宁失招远城，勿失玲珑矿”的原因。

日军占领玲珑金矿后，即着手在富矿区加大采金力度。他们四处抓人充编矿工，从日本本土和黑龙江、辽宁省等各处矿山调来工程技术人员进行设计指导。当时采掘出来的矿石，品位平均都在100克以上，经过龙口港运到沈阳冶炼。优质矿石直接运回日本本土，剩下的次等矿石在玲珑矿区储存，以备建好选厂后就地加工。1941年，建成了日处理150吨矿石的选厂。他们驱赶使用上千名矿工，对玲珑金矿实行空前规模的掠夺式开采，将1938年以前原玲珑矿已采出贮存的20万吨矿石全部掠走，冶炼金16万两，存入日本正金银行。据有关资料统计，日本仅在招远玲珑金矿军事占领的六年半中，掠夺了黄金16.5吨，折合52.8万两，白银38.45吨，铜6226吨，还有大量的硫等珍贵矿产资源。

日本鬼子占领下的玲珑金矿，在周围山头上修建了炮楼，挂上“膏药旗”，上面架起机关枪，有事没事突突突地放几枪，也不知是为了壮胆还是为了震慑周边百姓。交通要道和进山路口拉上铁丝网，布上岗哨检查行人，一时间天昏地暗，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鬼子三天两头进村搜八路、抓民工，烧杀抢掠，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在黄金资源丰厚的玲珑金矿，日本鬼子不顾工人死活，棒打棍敲威逼矿工下井淘金。矿井里作业环境极其恶劣，电力不足井下送不进风，矿工常因缺氧而活活憋死。拉不上照明灯，矿工就用牙齿咬着块木板，上面钉着根铁钉，在铁钉上插根蜡烛照明。腰上或背上拖着个装满矿石的筐子，一点一点往外拖运，很多矿工累死在又低又窄的运矿石路上。日本工头只要一看到死伤的矿工，就毫不犹豫地将其一脚踢到深沟暗洞里。

父亲和工友们看到日本人日夜不停地把大批优质金矿石运送到龙口港码头装船，运回日本本土，炼出黄金，换回武器弹药再侵略中国。矿工们对此心里充满愤恨。父亲每天上工前，母亲都会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注意安全哪！对把头的打骂一定要忍耐哪！一家人都指望着你呀！”叮嘱完父亲她再接着不停祷告上帝：“求主保佑！驱逐魔鬼撒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