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命运
1948年夏秋交季的一个晚上,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纸窗外,一道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幕,随后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随着一声清脆的霹雳,天上下起瓢泼大雨。我和大哥大妹紧紧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一动也不敢动。父亲披上衣服,摸黑到东屋看看祖母睡了没有,顺便听听屋角有没有漏雨的声音,接着找了个草帽扣在头上,拿着铁锨推开房门,跑到南墙根下疏通排水的水沟。父亲忙活完了刚进房门,突然外面街门叭叭叭一阵乱响,那瘆人的动静在雷雨的深夜里格外令人惊恐。父亲提着铁锨边往外走边厉声吆喝:“谁!干什么的!”门外人急促地说:“二哥快开门吧!我们是区小队的,来送伤病号。”父亲侧耳听了一下,还有个本村民兵干部的声音,便打开了街门。只见风雨中门外几个人抬了付担架,村里的民兵干部肩上还挎着一杆步枪。担架上湿漉漉的破旧麻袋下颤颤抖抖地蜷缩着个人。父亲一下就猜到了担架上的人是谁,忙招呼大家往屋里抬。这时母亲已穿好衣服,点上油灯。大家把担架抬进了堂屋,区里的那个民兵干部对父亲说:“你三弟前些年打日本鬼子受过伤,又患上心脏病,最近旧伤复发很严重,外面条件不好,区里决定送回家疗养。给你们添麻烦啦,有什么困难可找区里。”说完也不容父亲回话,几个人把人放下,扛着担架出了门,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雨中。我和大哥看着这雷雨夜突发的事情,童稚的心灵受到巨大震撼。父亲慢慢扶起发着高烧的三叔,他和母亲两人好不容易把三叔搀扶到东屋间祖母的炕上。三叔身体瘦弱,浑身软弱无力得支撑不住身子。眼睛不太好的祖母摸着病中的儿子呜呜地啼哭:“苦命的儿呀,你这是怎么啦?把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才回家啊!”
母亲找了块旧毛巾用冷水浸泡一下敷在三叔脑袋上,接着生火烧水,做了碗地瓜面汤端到三叔身旁,一勺一勺喂下。
自从三叔回家,父亲整天唉声叹气的。那时我们家中几口人本已吃了上顿没下顿,三叔又是病号,既没有营养的食品给他吃,又没有药物给他治疗,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母亲看出父亲的心思,安慰他说:“书臣他爹,你愁也没用。不管有什么困难,咱都想法解决。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过不去这坎儿,咱再找区里想办法。”
雷雨猛烈地吹打着草房的屋顶,哗哗地响。窗户上糊的白纸有几处破损,也在夜风中,和着屋顶的动静响了起来。这个令人终生难忘的雷雨夜。
……
三叔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身体逐渐康复,可以参加村里“青救会”“青抗先”的一些活动,也能下地干活了。生性急躁的三叔却染上了喝酒赌博的坏习气,为此父母和奶奶常常批评指责他。有一次母亲正在做饭,他要母亲为他烫酒,母亲不耐烦地说:“家里本来就穷,饭都吃不上,还有什么心思喝酒!”不料恼羞成怒的三叔一把掀倒母亲,伸手还要打。奶奶闻声急了,边骂边举起手杖向三叔打去。这时父亲也回来了。父亲是孝子,看到三叔发混,气得奶奶直颤抖,气哼哼地伸出拳头也要教训三叔。母亲边哭边扶着奶奶回里屋,回过头来又劝阻父亲息怒,不要和一个有病的人一般见识。三叔也觉得自己缺理,面露愧色,一声不吭地悄悄溜出家门。
当过八路、性情直爽的三叔,是“农救会”“基本组”的骨干,不怕得罪人,事事跑在前头,但不注重策略,出口不逊,伤害了不少人的感情。母亲曾多次劝告他:在外面说话要和气,办事要公平合理,对人要善意宽容。三叔听不进去,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听父亲说,三叔这个人是愣头青,性格暴躁,胆子又大,打日本鬼子时,勇敢作战不怕流血牺牲。有一次,他们一个班的战士,为掩护机关印刷厂撤到安全地方,与成倍的日伪军展开殊死搏斗,最后都拼上了刺刀。三叔一口气挑死三个鬼子,自己也身负重伤。印刷厂工人和设备安全地转移进山里,他那一个班的战友仅剩下两个人。他被战友藏到野地的一个空坟墓里,后面上来的几个日本鬼子兵就在那个坟墓顶上架了挺歪把子机关枪,疯狂地向远处树林里扫射。那枪声在三叔头上嗒嗒嗒地响个不停,空子弹壳哗哗啦啦蹦跳着。鬼子撤走后,战友们在空坟墓里找到奄奄一息的三叔。他胸前有大面积血迹,口里不断吐着鲜血,生命危在旦夕……
因生活艰难又无医疗条件,三叔病情终于越来越重。咽气那天,是1949年的一个夏日。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幼少的心灵里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早饭后,奶奶趴在面如土色、瘦骨伶仃的三叔身边,喃喃地说了不少话。我也听不明白说了些啥,只见奶奶说着说着,三叔勉强张开嘴,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接着大口吐着鲜血,只见吐气不见进气。奶奶尖叫起来,呼喊院子里正在准备三叔后事的父亲:“书臣他爹啊,老三不行啦!”村里几个人正和父亲用高粱秸子编“棺材”。他们忙进屋把三叔抬下炕,放到高粱秸子的棺材上。母亲流着泪赶了赶飞来飞去的苍蝇,找了套半旧衣服为三叔穿上,又将父亲的一双旧布鞋套在三叔干瘦的双脚上。
中午,暴烈的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一阵南风吹来,卷起一股热浪。街道旁、河坝上数不清的蝉在柳树上“知——了,知——了”地叫着,像是在为三叔送行。大家冒着汗,抬着那高粱秸棺材,迈过高高的东河坝,抬过柔软细白、有些烫脚的东沙河。走着走着,棺材里掉出三叔的一只鞋,喊着号奔跑的人们无暇顾及。大哥披麻戴孝,手里拿着根高粱秸扎的“哭丧棒”,跟在大人们身后吃力地奔跑着,号哭着。刚满五岁的我,头上捆了块白布条算是戴孝,一溜小跑,呼呼啦啦紧跟在送葬人群的后面,什么事也不明白。大人哭几声,我就跟着哼哼几声。不一会儿到了河东岸不远的一个叫西茔的坟地,也不知什么时候人们挖了个长溜溜的土坑,一声吆喝,高粱秸棺材放了进去。那些人光着膀子拿着铁锨飞快地掘起泥土,草草地把三叔埋了。坟头前用三块青砖一垒,算是个墓碑。一个浴血奋战多年的老八路,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就这样走完了他孤单而辛酸的一生,那年他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