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乡轶事
模范民师
当年,村干部知道母亲有文化,有工作能力,便动员她到妇救会创办的农民扫盲“识字班”当老师。母亲年轻时娴静端庄,皮肤白皙,是村里数得着的美人。父亲的封建意识极强,不愿意母亲接这份差事,祖母更是百般阻拦。父亲一脸的不满,没完没了地说:“哪有女人抛头露面在外面显摆的?在家刷锅做饭,养儿育女,伺候老太太才是女人的本分。”母亲虽然满心愿意干这份差事,但是面对丈夫和婆婆却不敢言语,只好以“孩子多,家务重”为借口推辞了村干部。村干部把情况向区里汇报后,招远县十三区韩区长和区妇联王主任闻信,亲自登门做父亲和祖母的思想工作。韩区长说:“你们家能有人出任迟家村第一届民师,是全家的光荣,是别人家求之不得的事!这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因为他们没有这个文化水平,没有这个资格。”在韩区长和王主任的连番“轰炸”下,祖母和父亲实在磨不开政府的面子,赔着笑脸勉强同意了。
母亲干上民师后要看书备课,还要批改学员们的作业,学员们有疑问还上门求教。祖母和父亲又嫌浪费灯油,又嫌家里人多太乱,整天牢骚满腹,冷嘲热讽。尽管如此,母亲也丝毫没有灰心,她根据“识字班”的妇女们白天上山干活,晚间大多有小孩拖累,出来也不方便的实际情况,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教学时间安排到午饭后,集中到村里大祠堂上一个多小时的课,布置作业回家找时间完成。她的想法得到学员们的热烈欢迎,村干部也很支持。这样,母亲家里家外忙忙活活,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备课、批改学员作业、做家务,中午按时去大祠堂上课。她每天在蚕豆大小的灯苗下熬到深夜……虽然疲劳不堪,但是仍精神饱满,心情舒畅。她工作认真扎实、态度和蔼、讲课生动,人缘极好,让学员们十分拥护。很快,十里八村都知道迟家村民校办得好,纷纷前来学习听课,公认母亲是位称职的优秀民师。在她的教育下,村里妇女们家庭和睦,各项工作搞得红红火火,也推动村子里的其他工作取得了显著成效。母亲也多次受到区政府表扬。不久,母亲被评为全县模范民办教师,县长和县教育局长亲自为母亲戴上大红花。村里的干部和小学校长,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都愿意找母亲商量,出出主意。久而久之,她成了村里和学校工作的主心骨。母亲第一次品尝到一位普通女人被社会认可的自豪感、成就感。
1948年下半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东北、中原、华北连续进行了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主要军事力量。党中央、毛主席发出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号召,决定从老解放区选调大批优秀干部随军南下,迅速接管新解放区政权,组织民众开展革命工作。胶东解放区的新政府刚刚诞生,各级政府部门的管理干部极其贫乏,计划从下面各中小学教师、民办教师中选拔大量的优秀人才充实到政府部门里去。
韩区长和王主任几次进村动员母亲脱产,到区政府参加革命工作。母亲听了后又高兴又激动,觉得能走出家庭、参加工作是天赐良机,是人生当中的大事,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无限憧憬。可是,她静下心来认真地想一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这是一大家子人哪!自己风风光光脱产走了,也可以倾注全力大干一场,可全家人怎么办呀?夜里,母亲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渴望、不舍、重重困难和矛盾,把她的心塞得满满的,像连绵的阴雨天见不到一丝阳光那样难受。父亲和祖母当然是极力反对,紧盯着母亲的行动。经再三权衡利弊,她含着热泪到区上谢绝了韩区长和妇联主任的好意。那是1948年初冬的一个早上。
试想,如果那个时候母亲参加了区政府的工作,按政策,现在可以享受离休老干部的待遇了。为了这一家老小,母亲只能痛弃良机,当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含辛茹苦支撑着这个大家庭。如今回想起来,我们兄弟姊妹还为母亲当初的决策无比遗憾!
1949年春夏之际,二妹妹来到了人世间。尽管家里的日子依旧过得捉襟见肘,但父母还是乐开了花。这年的10月1日,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毛泽东主席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小山村沸腾了,人们敲锣打鼓在南大街上扭秧歌。母亲和识字班的姐妹们,弄来一大堆彩色纸写标语、扎小三角红旗发给欢腾的人们。大哥和我们一群孩子,手举小彩旗,兴高采烈地跟在秧歌队伍后面摇旗呐喊。
父亲不识字,性格倔强,困苦的生活使他脾气暴躁,常常把烦恼发泄到母亲身上。有一次还失去理智粗暴地动手打骂母亲。那个情景我想起来都心悸,也让父亲自责一生。忍辱负重的母亲无处倾诉自己的苦楚,只好暗暗地流着眼泪求助于上苍,祈祷上帝能给她一些安宁和慰藉。
记得那一次是秋种时栽地瓜,父亲在村西北山坡上耕地打畦背,母亲在家里东间炕头上的地瓜苗床上,一棵一根地提拔地瓜秧苗。母亲一贯脾气好,性情慢,干起活来慢条斯理,特别仔细。母亲挎着盛满地瓜苗的篓子,我啃着地瓜“母子”(拔地瓜苗时带出的地瓜)蹦蹦跳跳跟在后面,向西山坡走去。这时,太阳已经下到西天边,照出一片火烧云。那些彩色的云层时而橙红时而粉紫,它们相互挨挤,相互纠缠。云层最密集的地方,既像一个很大的旋涡,又像一股红色的龙卷风。山沟里灰蒙蒙的,开始阴暗起来,涌出缕缕云雾。当我们喘着粗气,累得一身汗地踏上地堰时,就看见梯形的地里,地瓜畦背已经打好多时了,都晒干了地皮。母亲一贯性情慢,父亲生来脾气急,二人性格差异特别大。这时父亲怒气冲冲蹲在地头上抽烟,母亲赔着笑脸走过去。她刚放下地瓜苗的条篓子,只见父亲铁青着脸“哼”了一声,压抑多时的怒气像火山一爆发了。他把铜烟斗向身边石头上使劲儿一磕,把烟荷包往竹烟斗杆上一缠,狠狠往腰布带上一插,呼地一下蹦了起来。他一边骂着,一边将篓子里的地瓜秧苗和旁边的一桶凉水先后向母亲头上泼去,紧接着揪住母亲的头发就要打。我扔下尚未吃完的地瓜母子,猛地跑过去死命地抱着他的腿让母亲快跑。父亲叹了口粗气,一脚踢开我,气哼哼地牵着骡子,骂骂咧咧下了山。
我满身是泥水,哭着从地上爬起来,转眼一看母亲不见了,头嗡的一声差点晕倒。边哭边叫的我爬起来,满山遍野地寻找母亲啊!“妈妈你在哪里呀!妈呀!你快出来吧!”不知不觉,我的嗓子都呼喊哑了。直到下半夜我才找到了失神落魄的母亲,只见她坐在一棵枫树下,湿淋淋的衣服上沾满泥巴,披头散发,双眼红肿无神。她边哭边对我说:“书勤哪!你快回家吧,不用管我,我不想活了!”我抱住母亲的腿,撕破嗓子哭,那哭声在昏暗的山野里格外响亮刺耳。
这时村里人在到处寻找母亲,听到我的尖叫声赶来。大家拖的拖推的推,好说歹说劝她回了村。进了村,她坐在房屋后那棵槐树下的大石头上,哭得像泪人似的。大哥和大妹妹依偎在母亲前后,也陪着哭涕不休。邻舍百家,还有“识字班”的学员,七嘴八舌地说:“他二婶子,看着这几个可怜的孩子的份上你也不能去死呀!他爹那个急躁脾气你还不知道,一阵工夫就完了,你可不能想不开呀!”那天晚上,父亲成了众矢之的,特别是村干部和“识字班”的妇女们,都愤怒地声讨他。年迈的祖母也举起了红枣木拐杖,要教训教训这个混账儿子。父亲也觉得这件事自己做得太离谱,不该动手打人。他低头向母亲道歉,并保证下不为例,才平息了这场家庭风波。
旧社会三座大山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妇女身上还多了一座大山——夫权。晚年的母亲时常对我们说,过去的妇女有多大的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哪敢和男人、公公、婆婆回回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