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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庄小学

又见并蒂莲花开 作者:迟焕彩男


林家庄小学

我们要上的小学是邻村的林家庄小学,二堂姐迟永芝是这所小学的代课教师。她身材适中,皮肤白皙,脸上始终挂着甜甜的微笑,显得温柔可亲。二姐非常关心我们哥俩,晚上睡觉前打盆热水,让我们泡泡脚,换下的破衣服、脏鞋、臭袜子还帮我们缝补洗净。最后还找了两个干净的旧书包、两套旧课本,借来张沉重的旧桌子,一条双人板凳,第二天就领着我们上学了。

上学路上,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高挺的电线杆上挂着银光闪闪的瓷瓶,基督教堂的红十字架和长条形的欧式门窗;教堂里传出悠扬的钢琴声,结核病防治所(现北海医院)门前身着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医生、护士……一路上我不停地问这问那,真是土老帽进城了,惹得二姐大笑不止:“这个傻小子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不懂,什么也想知道。”大哥内向,一声不吭,默默无语地走着,听着,心里暗暗记着。

随着上学的人流,我和大哥忐忑不安地踏进校门,看到整齐的教室和宽阔的操场,看到热情的老师和天真活泼的同学们,心里充满激情和憧憬,琢磨着:“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一定要取得好的成绩,一定不能辜负母亲的殷切期望。”

起初,同学们奚落我们有一口浓重招远腔,有时故意学着我们的腔调开玩笑。我们就极力模仿当地话,尽快地和同学们打成一片,融为一体。我们始终记着母亲的话:友善、礼貌、诚实、团结,要以优秀的学习成绩赢得老师和同学们的赞誉。入学不久,我和大哥就因遵守纪律,尊敬老师,成绩优秀,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认可。大家很快地接纳了我们,崭新的学习生活开始了……

这天放学回家刚迈进家门,只见几只美丽的紫燕叽叽喳喳飞进了伯父家高大的堂屋里,开始在屋脊的大梁边修筑窝巢。我站在那里瞪大双眼静静地看着,看了半天感到燕子真不简单,一口一口含着泥土吐着唾液,锲而不舍地筑好漂亮的窝巢。为什么其他鸟类不在农家屋脊上房檐下筑窝?后来听二姐说,是因为燕子喜欢亲近人类,特别喜欢住在和睦的家庭。家里一早一晚有灯光招蚊虫,刚好燕子不吃粮食,专食蚊子蛾子之类害虫,是人类的好朋友。我每天放学看着燕子飞进飞岀的忙碌样子,心情也像燕子一样快活。

阳春三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父亲、母亲、祖母、两个妹妹以及三弟,带着全部家产1200元钱,乘着木轮小车“吱吱嘎嘎”回到了离别十年的小栾家疃村。襁褓中的三弟,出生才40天,母亲给他起了个乳名叫“书三”,因是清明前出生,学名“焕清”。我们住进了杜家街街北的那个幽深的胡同里,那是五间陈旧不堪的矮瓦房。

在村东不太远的窦家庄村西,买了一亩二分带麦苗的水浇地,那麦地的中央还有一眼深水井。大半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父母如获至宝,随后又添置了些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1200元的家底也就所剩无几了。从此,一家人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1954年的5月下旬,我的头上意外地蒙上一块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阴影,因为在我身上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流血事件。

在那春暖花开的季节,绿茵遍地,生机勃勃。绿油油的麦苗已开始拔节,这时候的小麦最需要大肥大水浇灌,家里无力购化肥,自产的人粪尿也有限。院子里虽然有猪圈可养猪积肥,可人都吃不饱饭,那里还有条件养猪。父亲每天挑两只桶,往返四五里到防治所挖粪尿、污水喂灌小麦。放学回家,我和大哥也常帮父亲抬着只泥尿罐子往麦地送粪尿,从北地头开始一畦一畦地浇灌。

这粪尿浇喂一遍比什么肥料都好,肥力大还养地,之后要及时大水浇灌,肥料才能用上劲儿,确保小麦大丰收。各家各户都想方设法浇好小麦丰产关键的“拔节水”,母亲与大姨妈说好,周日早上让我们哥俩牵来她家那头瘦弱的老驴来帮我们拉水车浇小麦。

父亲麻利地给老驴装上套,便开始拉水车提水。我和大哥负责驱赶那头老驴,父亲拿着铁锨在麦田的南地头看水流。水井深、水车旧、老驴弱,步履迟缓,大哥嫌老驴无力,除了用树条子不停地驱赶,还拼命地帮助老驴推着驴套。我在前面一边牵着驴缰绳拖拉,一边往笨重的旧水车齿轮上抹润滑油。突然间惨剧发生了,我的无名指挤进黑油油的齿轮里!我尖叫着用左手握着右手腕拼命地往外挣。那老驴听到我刺耳的惨叫声惊吓得用力拉套,整个右手便向水车齿轮纵深蠕动。我不顾钻心的疼痛使出浑身力气,狠命一抽,黑灰色的润滑油、鲜红的血、挤碎的白骨、黄绿色的筋在我眼前闪现。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左手紧紧握着右手腕,一个跟头飞身跳下井台,在碧绿麦田里蹦着高打着滚儿。大哥见状声嘶力竭呼叫:“快呀!爹呀坏啦!俺弟弟手被水车咬去了。”父亲乍一听大哥的呼叫愣了一下,扔下铁锨飞快地跑过来一看,傻眼了。他赶紧攥住我流血不止的右手腕子,从衣服上撕了块布使劲儿地捆几圈,这才止住了血,拉着我向村里跑去。父亲叫开教会礼拜堂旁的卫生所的门,所里的姜大夫一看,大惊失色:“哎呀!这么惨呀!我处理不了,赶快去西关县医院做手术吧,千万别染上破伤风呀!”

父亲背着我赤着脚蹚过村西绛水河,穿过中心大街直向县医院跑去。那时候的县医院在城西关街北一个古老的大宅院里。星期天,没有几个医生,门诊室正在改建中,走廊里堆满砖、土坯和泥沙。我咬着牙蹲在走廊墙边,鲜血在不停地滴滴答答淌着,血流岀有两米多长,眼看由红变紫,由稀变稠凝固成一个黑紫团……俗话说,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加上失血过多,我昏死过去,歪倒在走廊边……父亲忙着进进出出找医生,大约下午三点钟,我稍微有点知觉。一位张医生和一个人高马大年轻的护士,把半死不活的我抬上手术台,那个年轻护士用力按着我双腿。大口罩遮盖着脸、只露两只眼的张医生像个屠夫,也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也不打麻药针,一声也不吭,拿着器械三下五除二,把我残拇指截去了,我隐隐约约听到刀切锯割的声音,剧烈的疼痛让我再次昏死过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把我背回家的。我半夜醒来,昏沉沉地睁开双眼,看着裹着厚厚纱布隐隐作痛的手,闻着一股强烈的来苏尔消毒液味,回想起白天情境,顿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天哪!我的手啊!这下子完啦!父母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和大哥身上,今后我还能上学吗?还怎么写字呢?”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都快发疯了,真想大喊大叫大哭一通……甚至想到了死。看到家人都守在我身边,我心里虽然在翻江倒海,但表面显得很平静,把头埋在被子里,偷偷地流着眼泪。我不想给父母一颗焦虑的心再火上浇油。那些日子我天天晚上做噩梦。有一天晚上,我随着梦下了炕,迷迷糊糊打开街门,沿着门东不远的大斜坡向村东那条暗沟里走去。母亲随后找到我,费了很多时间才把我弄回家。

母亲和大哥一直守在身边照料我,她流着泪不停地温声细语安慰鼓励我:“孩子,别怕!你一定会逃过这一劫的。这不会影响你今后的学习和生活的。我们家小焕彩是最坚强的孩子,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对吗?”听了母亲的安慰,我再也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妈妈我懂!我明白,不过我将来……”母亲抚摸着我缠着厚厚纱布的手微笑着说:“我就知道俺儿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什么也不想,静下心来好好养伤。伤好了和你大哥一起上学,将来的事先不用去考虑,车到山前必有路。”母亲的话语就像阳光雨露似的,滋润着我的心田,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后来我听说,出事的那天,大哥一边啼哭着,一边赶着那头老驴拉水,来回跑着看着水流,直到把小麦浇完,又把老驴送回大姨妈家,回到家里已经深夜了。那几天只要大哥不上学就一直守在我身边,总是不停地抚摸我的手,问我:“弟弟,还痛不痛了?”最让我欣慰的是,大哥把当天老师教的主要科目都一一向我复述,尽量让我少落下课程。在那一刻,我体会到手足之情的温暖!

那段日子学校老师和同学都来看我,四邻八舍的邻居纷纷来我家,你家送来几斤面,他家拿来几个鸡蛋。城厢区政府王区长送来三十斤救济粮。村东杨连庆老人饲养了几头奶牛,长年供应结核病防治所的医生和病人。老人家听说我受伤出事了,他每天早晨送来一大瓶足足二斤的鲜牛奶,说免费供应直到我伤愈上学。那段日子,在极度悲痛中的我却感受到了老师同学和乡亲的温情。这一切让我鼓足勇气,扬起生命之帆顽强地走下去。

十几天后,我再次到医院找张医生拆了线。张医生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平静地说:“这孩子伤口愈合得挺好,但要注意别碰着,增加点营养。”回来后我的手仍用纱布包着,用布条吊着胳膊开始上学了。伤痛中的右手不能写字,便咬牙用另一只手习字、作画、夹筷子吃饭并逐渐适应。虽然落下功课二十多天,但学习成绩并没有受太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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