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线上挣扎
大约从1953年10月开始,国家对城镇居民实行粮食、油料(包括食油)的统购统销政策。1955年8月25日,国务院下发《市镇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全国第一套粮票正式流通,从而拉开了中国长达三十八年之久的“票证经济”的帷幕。实行“统购统销”后,布票和粮票按人口定量供应,光有钱没有票证是买不到东西的。那年代做件新衣服是件奢侈的事情。母亲为了省钱,都是先买来布,找裁缝裁剪后回来自己做。全家老少的衣服鞋袜几乎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起来的。只有我和哥哥上中学后,母亲才买来廉价的布找裁缝加工。
我们小胡同东有个腿脚不太利索的宋裁缝,她做的衣服又可体又便宜,生意兴隆,收入可观。父母很羡慕,打算让我中学毕业后去跟着她学裁缝手艺,将来吃穿准不愁。一贯听话的我一听这话就急了:“我可不去学那手艺,那是老娘们干的事情。我一个男子汉将来要上中学、大学,如果今后家里有钱了我还想去留洋呢!”
母亲听了我的抢白,不仅没生气,还乐滋滋地说:妈就知道我家老二理想远大、有出息,但愿上天保佑,让儿将来多念书做大事。
做新衣服一般是在春节前,也不是每年都能做。“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新做的衣服前三年必须是在春节的大年初一到初三才能穿,初四就要洗干净存放起来,待来年春节再穿,第四年就可以每天穿了。大哥穿的新衣服最多,他穿小了我才能穿。后来条件稍微好一点,弟弟妹妹才能各穿一件新衣服。等破的实在穿不了就撕碎用来“打被子”纳鞋底。布料的颜色很单调,多是蓝色、黑色的。女孩子的衣服带点格子或其他图案。母亲有时为了省钱便买块便宜的白布,在锅里放上染料染成黑色或蓝色。衣服的款式除了传统的便服,大都是“中山服”、“解放服”和“列宁服”。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们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后,就急忙外出拾牲口粪、鸡粪、狗屎,然后卖给生产队;或在河边道旁、村头巷尾垃圾堆里捡碎铜烂铁卖给供销社;或到地边田头拔草回家喂兔子;或捡人家遗弃在菜园地里的菜根、菜叶喂猪;或到河套沟边野地里拾烧禾;或在垃圾堆里捡碎铁和煤渣……晚上做完作业后,再到碾屋推磨。推磨体力消耗大,是条永远走不到终点的弯曲路。我们推磨筛出来的面粉并不是为自己吃,为的是给人家推磨挣点麸皮补给生活。每次母亲都给我们定任务,一般一晚上碾磨30斤小麦或玉米,磨推不完不能睡觉。母亲虽然对我们要求很严格,心里也很矛盾很难过,但是我和大哥及姊妹们从来没有怨言,我们知道父母的艰难和不易。
那时,学校每月要组织学生进城看一次电影,电影通常是《白毛女》《海岛风云》《鸡毛信》之类的黑白片,票价5分钱。可这5分钱我也拿不起。每次我向母亲要钱,她都是摇着头无奈地说:“孩子,妈不是不舍得,咱家的条件实在不允许啊!”看到母亲为难的样子,我只好蔫退了。只要学校一组织看电影,我和大哥就请假回家帮家里干活,上坡里拾烧草。后来班主任李老师看出问题对我说:“再看电影不要请假了,我向学校申请今后看电影给你们哥俩免费。”听了李老师的话,我乐得都要蹦起来了!从那以后,我才能与同学们一样看电影了。后来我才知道每次看电影的票钱并不是学校免的,而是李老师自己垫付的。得知这个消息,我心情难以平静,一股对老师的感恩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多好的老师啊!她为了我的自尊心不受伤害,竟用善良的谎言慰藉我的心灵!
李老师出生在南方的苏杭一带,是典型的江南美女,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白里透红的圆脸上明亮的双眸犹似一泓清水,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租住在我们村杜家街街南一处不太宽敞的旧房里,离我们家也不太远。李老师非常了解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对我们哥俩特别关照。为了报答老师的知遇之恩,我更加努力学习,遵守纪律,尊敬老师,辛勤劳动……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当年我的作文、图画作品,经常被李老师作为范例在班里宣读,还贴到墙报上展示。
尽管我们家最大限度节衣缩食,但终因家底太薄,入不敷出,债台高筑,一直是村里出名的“特困户”。上级每有救济粮款发到村里都有我家的份,粮款村干部定时分发。为了生存,母亲多次无奈地厚着脸皮赔着笑脸,到后街找村干部预支钱买粮,一趟趟跑,一次次看白眼。村干部阴沉着脸,边开介绍信边甩出几句刺人的话:“哼!回去要仔细点花,节约点用!你们家就是个填不满的穷坑啊!”
母亲双手接住那张字条,赔着笑脸连声说:“一定!谢谢!”可是一出了干部的家门,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母亲不是那种没皮没脸的人,也有人格尊严,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能有什么办法?她扶着墙壁失声恸哭,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大街上……都说人穷不能志短,可作为母亲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挨饿啊!为了孩子,母亲只能打掉牙齿带血吞到肚子里,把做人的自尊抛到九霄云外了。
随着互助组、合作社的成立,我们家也加入了合作社。农村合作社,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它是为实行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在自然乡村范围内,由农民自愿联合,将其各自所有的生产资料(土地、较大型农具、耕畜)收归集体所有,由集体组织农业生产经营,农民进行集体劳动,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农业社会主义经济组织。
我们家村东那宝贵的一亩二分水浇地,耕种不到三年就入了合作社,父母亲心里虽然难舍难割,心痛得睡不着觉,但是响应上级党的号召那是不能含糊的。
这年7月,全县开展了由点到面,以“粮食统购统销及合作化问题”为中心,运用“大鸣、大放、大辩论”形式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场运动涉及面之广,波及人员之多是空前的,断断续续延续至“文化大革命”的前夕。
1957年夏末初秋,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大地迎来了凉爽的秋天。我爱秋天,秋给大地画了一幅美丽的图画,给人们带来了丰收的快乐。这时三妹出生了,大家庭又增加了勃勃生机。三个兄弟三个姊妹,上有年迈的祖母要赡养,下有“一群半大小子壳郎猪”,又没有一点祖上遗产,那生活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每次吃饭,一家人围满饭桌,小板凳不够坐就找块木头,再就是站着蹲着,伸着胳膊插着人缝夹菜吃。有时做的菜刚端上桌,就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母亲只能喝剩下的一点菜汤。但母亲从来不让奶奶受委屈,总是为奶奶特意做点好吃的端到她炕头上。虽然父母为一家人的生计从早到晚忙碌劳作,像一只陀螺被鞭子抽打着不停地旋转,但是一家人还是吃不饱穿不暖。
艰苦的岁月,常常能磨炼人的心志。生活的担子沉甸甸的,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他们却凭着坚强的意志和勤劳的双手,在极度贫困的岁月里,苦撑起了一个温馨的家。父亲劳作之余挑起“八股绳”,煮地瓜、做豆腐脑,给防治所(烟台市北海医院前身)食堂清理卫生,挑送污水,挣点辛苦钱。有时,善良的厨师把海鲜的下脚料——大虾头、鱼头、鲅鱼尾送给他。父亲就兴高采烈,急三火四地拿回家。母亲洗干净那些海味,锅里添上水放上盐,烧一锅海鲜汤,捞点鱼肉送给奶奶,一家人美美地喝一顿鲜汤。母亲在家里也闲不着,没白没黑地糊火柴盒、纺绳、纳鞋底、养鸡、养猪、养兔子……
我们一天天长大了,几个妹妹弟弟陆续进入林家庄小学读书。我和大哥1955年8月离开林家庄小学,开始去东北隅村里的“中心完小”上学了。尽管日子仍然很苦,但是常看到母亲过早衰老的脸上绽出笑容。也许她从我们身上看到了希望。
1957年,全县遭受了多年罕见的干旱,全年降水量仅有284毫米,是往年的三分之一。农业大减产,粮食奇缺,普通人家都以瓜菜为主食,我们家温饱更成问题。此时,我在学校表面上还是有模有样的少先队中队长,胳膊上还佩戴着两道红杠杠,可肚子里三尺肠子早空着二尺半。母亲尽管千方百计想让我们吃饱饭,却仍力不从心,常常饿得耳鸣眼花。村里一位要好的姓杜的同学,家里当时有“外汇”(其父亲在济南市工作,按时往家寄钱,时称为有“外汇”人家),生活较好。我每天早一点拐着弯到他家约他一起上学,实质是另有所图。每次去他家,善良贤惠的杜大婶都会温声细语关心地问我:“吃饭啦?吃什么饭?吃没吃饱?”每次我都会煞有介事地说:“大婶我吃啦!吃的好饭,吃得饱饱的!”每当这时大婶都会笑着对我说:“你这孩子,你们那一大家子人哪能吃好吃饱呢!”说着就递给我一块玉米饼子或掺了点菜的白馒头。我也顾不上脸面了,狼吞虎咽吃下去。多年来,我把那位好心的大婶视为救命恩人,还时常去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