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代价
1960年秋天,我饿得实在坚持不住了,两腿酸软,走路都觉得费劲儿。每当蹲下再起来的时候,眼前有无数个小小的金星在闪烁,耳朵里常常感觉像有蝉鸣。肚子时常饿到肠子痉挛的地步,人也瘦得三根筋挑着个脑袋,成了营养不良的“大头娃娃”。
我们放学后提着筐子,扛着铁锨,拿着小抓钩到城东城南的山丘地、城北的埠子岭上地里翻地,找遗留的地瓜、花生。饿急了,花生有点变味也顾不得,剥去皮吃了。因为干这种活的太多了,地都被人翻腾好几遍了,很难再看到地瓜、花生的踪影。
听说南部山区一带的老百姓生活稍好些,一些人结伴到那里讨饭,收获还不少。征得母亲同意,我便与同班同学王民宗提着篓子、布袋子,厚着脸皮也去了,心里七上八下像去做贼一样。我俩顺着县城南部山丘地带向周家庵、砘徐家、程家疃一带走去,一天跑了四个村。万事开头难啊,当叫开第一家门的时候,我俩都傻傻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鞋尖不敢说话。那户人家的大娘是一个好心人,她一看就明白了,回身进屋拿了两块地瓜面饼子给我俩一人一块,我俩连声说“谢谢”。大娘一直把我们送出门口,走出老远,我们还回头看看那位大娘。到了另外一家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主人看我俩不说话,就数落我们说,“干什么的?哑巴呀!怎么不说话?”我连忙说:“大爷,行行好吧,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请给我俩点吃的吧。”大爷进屋回来甩给我俩几块地瓜干,“啪”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王民宗说怕羞口不说话可不行,嘴巴要甜一点,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后来每到一家,我俩的嘴巴就像抹了蜜一样甜。尽管这样,我们也受到一些人家的白眼、谩骂……
讨饭中最最危险的事情是遇到狗。我俩来到一户黑漆大门外,叫了半天才开门,一条大黑狗狂叫着蹿出门来。我们吓傻了,赶紧往街上跑,裤脚还被狗撕碎,差点被咬伤腿。幸亏主人出来解救。女主人过意不去,给我们每人一块黄灿灿的玉米饼子。
一天下来,我们走了三十多户人家,讨到数量可观的地瓜、地瓜干、玉米饼子,还有一块黑面饽饽。虽然又怕又累,又感到羞耻,但那天晚上,全家人吃了一顿饱饭。
晚上躺在炕上,回忆起白天的白眼、羞辱、狗咬、尴尬……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第二天早晨,王民宗同学提着篓子来叫我,我死活不去了,说:“我不行!我干不了这个活。”在那一刻,我才理解了清代文人陈睿思的话:“途穷厌见俗眼白,饿死不食嗟来食。”
王民宗聪明好学,学习成绩优秀,而且善良厚道,我常到他家温习功课。可他家成分不好,祖上是地主,我不在乎这事。可就因为这一天的经历,后来“文化大革命”中村里有人揭发我阶级立场有问题,说我和地主羔子外出讨饭,划不清阶级界限,抹社会主义的黑,还把大字报贴到大街上。那时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保住小命,哪里还顾得上抹什么社会主义的黑呀,我也根本不去理那个茬。
“文化大革命”中王民宗一家可惨了,白天被武装民兵押着扫大街,晚上被揪到大队院子里批斗,交代拉拢贫下中农子弟外出讨饭的反动动机。他们经不住这番无休止的折腾、羞辱和人身攻击,不久的一天晚上,举家外迁,去向不明,至今杳无音信。
一个星期天晚上,西街上邻居老闫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狗杀了,让父亲去品尝,还招呼我和大哥也去。我们爷仨刚好还没吃晚饭。我和大哥高兴地跟在父亲的身后,母亲说:“肚子里没有油水,狗肉吃多了不消化,可别贪吃。”我们嘴里答应着,心里可急切切的。一推开老闫家门,阵阵狗肉香味扑鼻而来。进屋一看,大锅里煮了满满一锅狗肉,上面浮着一层油。老闫拿了瓶老白干,几个大蒜头和盛酒的泥碗,连骨头带肉捞了一盆放在饭桌上,每人还盛了碗香气袭人的肉汤。他和父亲边吃狗肉边喝起酒来。老闫拿了条狗腿让我啃,说这是狗身上最好吃的肉。老闫还说:“狗肉好啊!能补中益气,还能治疗腰膝软弱,心寒体弱等病。不要客气,多吃点。”那又肥又香的狗肉吃起来真是过了瘾,临出门母亲嘱咐的话早忘到脑后去了。我和大哥都吃得不断打着饱嗝,下半夜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