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家庭的教养与环境的涵育
李清照生长于书香门第,仕宦之家。据她后来的回忆:“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1]这些诗句表明:她的祖父和父亲虽然地位不很高,但学识渊博,拥有不少门生,在山东济南一带享有盛名。
她的父亲李格非,字文叔,中过进士,官至礼部员外郎。元祐间,“以文章受知于苏轼”,[2]继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学士之后,和廖正一、李禧、董荣被称为“后四学士”。徽宗崇宁元年,蔡京专权,打击元祐党人,这时他正“提点京东刑狱,以党籍罢”。[3]崇宁五年大赦,党人再度叙用,他也终得“与监庙差遣”。[4]李格非为人孤高耿介,史载他考进士前,“有司方以诗赋取士”,他不以此为敲门砖,而“独用意经学”,[5]著《礼记说》至数十万言。在郓州作教授时,郡守怜其贫寒,欲使兼任他官,好增加一些薪俸,他却婉言谢绝。做广信军通判时,他曾把一个宣传迷信、蛊惑百姓的道士重责数十大板,然后驱逐出境。这些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能够为百姓做些好事的官吏。
李格非还是一位学问深湛的学者,除《礼记说》(一作《礼记精义》)外,尚撰有《永洛城记》一卷、《史传辨志》五卷,今俱佚;只有《洛阳名园记》传世。《洛阳名园记》记洛阳名园十九处,记述翔实,行文简洁,富于诗意,,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但它并不是单纯地写景记事,文中还寓有兴亡之感、讽谕之旨。特别在全书的结尾指出:“公卿士大夫方进字朝,放乎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根据历史记载,徽宗赵佶为了满足荒淫无耻的生活需要,曾经仿照杭州的凤凰山,在东京营建了周围十余里、峰高九十尺的万岁山。北宋的名公巨卿在西京洛阳、东京汴梁也大都辟有地域广阔的花园。蔡京本已有了一座树木如云的东园,但他贪得无厌,又毁民房数百间再建一座西园。就是早些时候以俭朴著称的司马光也在洛阳营有“独乐园”。李格非对他们这种佚乐行为,不仅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而且向他们敲起了警钟,说:“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他的警告,统治者没有听进;但他的预言,却为历史所证实。果然不久,金人入侵,洛阳名园付之一炬。后人读了这段文字,有的感动得“流涕”,[6]有的赞叹说:“可以信文叔之言为不苟!”[7]
李格非不仅散文写得出色,且有很高的诗词修养。他“苦心工子词章,陵轹直前,无难易可否,笔力不稍滞”。[8]可见他才思敏捷,文笔酣畅,纵横恣肆,气魄宏大。可惜作品没有流传下来,但他的文艺思想却有所记载。他提出“诚著”二字作为文学批评的标准,说:“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9]所谓“诚著”,就是诗文要有真情实感,要像从心里掏出来的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字字如肺肝出”。[10]他鉴赏古人作品,正是基于这样的标准。在晋人诗文中,他最推崇刘伶的《酒德颂》和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这两位都是以狂放不羁、傲视一切著称的作家,在他们的作品里,敢于直抒胸臆,表达真实的思想。李格非的文风和生活态度,都跟他们有相通之处。
李清照还有一位颇有文化素养的母亲。据与李清照同时的庄绰记载,她是汉国公王凖的孙女。[11]《宋史·李格非传》说她“亦善文”。《祖国名媛录》说她“工词翰”。在封建时代,她给李清照所树立的,决不仅是那种三从四德的“懿范”;在诗词创作方面,一定会给女儿以深刻的影响。
清代陈景云说:“李易安……文叔之女也。其文淋漓曲折,笔墨不减乃翁。‘中郎有女堪传业’,文叔之谓耶!”[12]这里以蔡文姬继承父亲蔡中郎(邕)的文学事业来比喻李清照和父亲的关系,是非常恰当的。李清照生长在文学气氛十分浓厚的家庭里,年青的时候不但诵读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而且笔记小说、轶事遗闻,无不浏览。封建时代有条件读书的女子,一般只能读些《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书籍;而李清照则在父母的带领下,踏进了广阔的知识领域,从丰富的历史和文学资料中吸取营养。从她的作品和文艺思想来看,她的确从父母、尤其是父亲那里有所继承。她的词作能够揭示内心的奥秘,她的诗篇能够涉及时政,而她的散文又是那样叙事精当,富于感情色彩。在各种文体里,无论写景、抒情、状物、叙事,在在都留有父亲的流风遗韵。李清照所受的家庭教育是相当优越的。
一个文学家的成长,与他所处的环境也是分不开的。李清照的家乡历城,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风景如画、人文荟萃的所在。那里有闻名的千佛山、大明湖,湖光山色,映照全城。又因那是一座古城,所以名胜古迹也特别多。唐朝大诗人杜甫曾陪当年的北海太守、大书法家李邕在历下亭宴饮,并赋诗称赞说:“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13]后人将“海右”两字改为“历下”,作为对联,刻在亭前石上。任宏远《柳絮泉访李易安故宅》诗云:“为寻词女舍,却自柳泉行;秋雨黄花瘦,春流漱玉声。”[14]说明李清照的故居就在柳絮泉旁,其地位于历城西南,以“泉沫纷翻,如柳絮飞舞”而得名。后人又在此处添建廊屋,竹木映窗,鸣泉绕砌,南对云山,旁临趵〔bào抱〕突,成为济南第一佳境。现在它已归入趵突泉公园,李清照故居也成立了纪念堂。
约在李清照五六岁时,父亲李格非作了京官。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晁补之作《有竹堂记》云:“济南李文叔为太学正,得屋于经衢之西,输直于官而居之,治其南轩地,植竹砌旁,而名其堂日‘有竹’。”[15]其后李格非迁校书郎、礼部员外郎,当亦赁屋于汴京。李清照幼年,大部时间固然是在原籍度过的,但也常常随父住在京城。那时候,北宋统治阶级正处于醉生梦死之中,东京汴梁表面上仍极繁荣。“垂髫〔tiáo条〕之童,但习歌舞;班白之老,不识千戈。”[16]每逢正月十五元宵节,宋徽宗借口“与民同乐”,往往于岁前“冬至”后,即在“大内”(皇宫)前的御街上,搭起山棚,挂灯结彩。一到元宵,“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17]此刻,“京师民有似云浪,尽头上戴着玉梅、雪柳、闹蛾儿,直到鳌山下看灯”。[18]幼年的李清照看到这番热闹景象,印象很深,及至晚年,还常常引起甜蜜的回忆。
有一位古人在瞻仰李清照故居后,曾感慨地说:“泉水涌如飞絮,曾居咏絮才人。”[19]“咏絮”是借用东晋谢道韫的故事。相传一天大雪,谢安聚集家人,赏雪赋诗,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20]将雪花比作柳絮,既形象又贴切,因而谢道韫有才女之称。这里将李清照比作谢道韫,并说明她的才华同柳絮泉这样的环境有关,这话很有见地。存在决定意识。一个人的思想性格、兴趣爱好总是在一定的环境中形成的。诗人们尤其如此。我国古代的大作家司马迁、李白、杜甫,除了受社会生活影响之外,无不遍览祖国的名山大川。李清照是一个士大夫阶层的大家闺秀,不可能像男子一样走出家门,接触整个社会。但她毕竟出身于城市,不像一个乡村地主家里的女子那样闭塞。她不仅可以饱览纷翻的泉水,临流赋诗;不仅可以划着小船,嬉戏于藕花深处;而且还可以跟着家人到东京街头,观赏奇巧的花灯和繁华的街景。这一切,无不陶冶她的性情,丰富她的精神生活。李清照爱好自然的性格和描摹自然的能力,说明了她曾经受过故乡山水的涵育;她在爱情描写上的毫无“顾藉”,显示了都市社会风气和都市文学气氛对她的熏染。即使到了后期,她那种感时伤乱、抚今忆昔的思想感情,也都植根于这一阶段的生活。只要看一看她的作品,便都明白了。
最后还要谈谈时代对于她的影响——这也是极其重要的影响。李清照的青年时代是在北宋相对统一的政治局面中度过的。那时生产力有了一定的发展,建筑、印刷、制瓷、制茶、制糖等工业技术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学术文化方面也相应地发达起来。欧阳修创立了金石考古之学,又领导了文学革新运动。随后苏轼兄弟、曾鞏、王安石、黄庭坚等大散文家、大诗人,董源、蔡襄、米芾、米友仁等大书法家、大画家,相继出现于北宋的文坛。在词作方面,更显得百花齐放,异彩纷呈。晏殊父子、欧阳修、柳永、秦观、周邦彦等在继承发展唐五代婉约词风的中间,各抒所长,自成一家。苏轼则以横放杰出的才能开创了豪放派词风,一新天下耳目。李清照生活在这个文化昌盛的时期,得以充分吸取文艺与学术的养料,为她后来成为一个具有高度艺术修养的作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 《上枢密韩肖胄诗》。
[2] 《宋史·李格非传》。
[3] 《宋史·李格非传》。
[4] 《皇朱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百二十四。
[5] 《宋史·李格非传》。
[6] 见《洛阳名园记》附《河南邵博记》。
[7] 见《洛阳名园记》附《豳国张琰序》。
[8] 《宋史·李格非传》。
[9] 《宋史·李格非传》。
[10] 《宋史·李格非传》。
[11] 见《鸡肋编》卷中。
[12] 见钱谦益《绛云楼书目》卷四“金石类”陈景云注。
[13] 见《杜诗镜铨》卷一《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14] 见《鹊华山人诗集》,引自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李清照集》297页。
[15] 《鸡肋集》卷三十。
[16] 《东京梦华录·序》。
[17] 《东京梦华录》卷六。
[18] 《宣和遗事》。
[19] 见王大堉《柳絮泉诗》,引自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李清照集》298页。
[20] 《世说新语》卷上《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