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诗笺
饮酒岳阳楼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明代诗人魏允贞题为《岳阳楼》的著名诗句,如今被雕刻成一副楹联,悬挂在岳阳楼的大门前。这是岳阳楼最绝妙的广告词。其实,这首诗后面还有两句:“谁为天下士?饮酒楼上头。”从吟咏岳阳楼的诗文来看,登上岳阳楼把酒临风,至迟从唐宋以来,便是迁客骚人、仁人志士的风雅之举。
据史载,岳阳楼的前身,相传为三国时期东吴名将鲁肃为检阅水军操练而修建的阅军楼,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晋太康元年(280),巴丘一带始建巴陵县城,阅军楼随之改为巴陵城楼。到南朝宋元嘉十六年(439),巴陵废县改郡,对巴陵城楼进行重修,使这一十分简陋的军事设施,成为供人游览的场所。既是游览观景,想来从那时起,酒客们只怕也应该能够饮酒楼上头了。只是那时还不叫岳阳楼,因楼建在西门城上,有叫西楼的。又因位于郡署之南,有叫南楼的。还因为濒临洞庭湖,有叫洞庭楼或洞庭连天楼的。
岳阳楼“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泪下。”除了这名联中所列的诗圣、名儒、贤吏、酒仙这四大名人,使岳阳楼名扬天下的功臣,当首推李白。
唐乾元二年(759),李白流放途中突遇大赦获释,正所谓喜从天降,欣喜若狂,千里江陵一日还。下江陵,过岳阳,李白与友人泛舟洞庭湖赏月,登临岳阳楼饮酒,留下了《与夏十二登岳阳楼》《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等上十余首不朽之作。其中《与夏十二登岳阳楼》,被后人公认为岳阳楼的“定名之作”。诗曰:“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天上舞袖回。”那位曾与李白一同泛舟游洞庭湖的中书舍人贾至,也留下了一首题为《岳阳楼重宴别王八员外贬长沙》的好诗。李白、贾至赋诗之后,岳阳楼之冠名便约定俗成,一直沿用至今。换言之,是李白的诗,使岳阳楼真正从岳阳之楼变为天下之楼。
从唐宋以来有关岳阳楼的诗赋与图画推定,把酒临风的高楼敞轩一直是岳阳楼沿用的建制。李白的行杯舞袖,贾至的重宴别友,都证明岳阳楼上原是可以歌舞宴饮的。宋人张光彦在《己酉中秋会饮岳阳楼》诗中说得更为分明:“岳阳楼高几千尺,俯仰洞庭方酒酣。”现存最早的岳阳楼图,是元代至正七年(1347)夏永所绘的一幅扇面。从画面可见,当时的岳阳楼为二层三檐,二楼内设门窗,周有回廊。一楼四周建有突轩,突轩内设回廊。另据明朝万历时王昕《三才图会》中记载:“岳阳楼其制三层,四面突轩,状如十字,面各二溜水。今制架楼三檐,高四丈五尺。”到了明末,宫廷画师安正文绘制的《岳阳楼图》,画中可见游人在楼上弈棋、瞭望、谈天、吟诗。此后岳阳楼几废几兴,一直到清光绪六年(1880)重修,恢复唐宋风韵,乃成今日岳阳楼“四柱三层飞檐盔顶”之形制。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清光绪六年(1880)十二月岳阳楼大修告成之时,当时的岳州府正堂与巴陵县正堂联合立下一块告示碑,碑云:“照得岳阳楼为郡城名胜之处,士民登览,本所不禁。惟从仙迹遗存,理宜肃静。乃有不安本分之徒,登楼游览,竟然任意喧哗,且有互相争斗者,殊属不成事体。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士民人等知悉:嗣后登楼游览,务各恪遵礼法,不得肆行喧闹;三醉亭及亭旁抱厦翼屋,原为游人憩息之所,不得酗酒滋闹;遇有官绅因公聚集,游人各宜回避,不得擅进滋扰。自示之后,倘再违玩不遵,定拿案惩治不贷。特示。”从那时起,岳阳楼便立下了“理宜肃静”的规矩,自然再不能饮酒楼上头了。
如今登斯楼也,凭栏临窗,观水天一色,览风月无边,虽不能把酒临风,但眼前忧乐谁无意,天下江山此最雄,你尽可壮志凌云,且把栏杆拍遍。
今上岳阳楼
岳阳楼古老的根又长回洞庭湖了。
岳阳楼好像是直接从洞庭湖里长出来的,楼与湖是一个整体。没有洞庭湖,岳阳楼不称其为岳阳楼;没有岳阳楼,洞庭湖也就不称其为洞庭湖了。话不是我说的,是当代文学大家汪曾祺老先生说的。
洞庭湖北通巫峡,南及潇湘,古人欲登临岳阳楼,无不泛舟洞庭。后人懒得受舟楫劳顿之苦,多走陆路,从喧闹的街市直抵岳阳楼下。却不知如此便捷,正少了知根溯源的心路历程与求索韵味,留下或多或少的遗憾。
沿湖一带气势恢宏的岳阳楼新景区,终于将这座天下名楼的根基扎回洞庭湖,波光楼影融为一体,重现“八百里洞庭凭岳阳壮阔”的奇丽风采。
今上岳阳楼,当由雄踞南岳坡码头的瞻岳门步入巴陵广场。这曾是巴陵古城的正门,南面天岳山,西滨洞庭湖,北距岳阳楼约一公里。沿湖北上,洞庭风光步移景换,气象万千。且莫性急,先拾级登上巍峨的门楼放眼瞻望。洞庭湖上驳船汽笛声声,大小渔舟南来北往。对面湖天相接处,一盘青翠浮吐水面遥遥相望。回望南岸,万户人家屋舍俨然,一座宝塔耸立湖边。驻足北望,三江湖口城陵矶水雾茫茫,岳阳楼新景区的城楼、亭、阁尽收眼底。凭依湖岸美景,新景区风光带连升三级。近水临岸,采用粗蛮的铁链串锁一块块花岗岩石,设置开放式护栏。近湖平台,多植古树奇石,幽雅别致。一道青灰色城墙斗折壁立,城墙内观景平台与登高箭楼贯通。城垛遍插杏黄彩旗,迎风猎猎。城墙东边与洞庭北路相邻,一条仿古建筑的传统风貌街拔地而起。汴河街正中为内街,东西两侧为外街,清一色敞轩结构,青砖白墙灰瓦,雕窗画栋飞檐,尽展明清江南水乡特色。城墙北端隐入一片碧树绿林,郁郁葱葱托浮起一座金黄色的飞檐盔顶,千万里天光云影湖波山色因它而变得灵动鲜活,千百年来成为天下仁人志士心中的圣殿。
披着湖风踏着波光沿岸前行,偃虹堤从湖水中隆起一脊湖洲,杨柳轻拂,茅亭翼然。岳阳城墙脚下这一带湖滩,不知留下过多少前贤先哲永恒的足迹。颜延之、张说、张九龄、孟浩然、贾至、李白、杜甫、韩愈、刘禹锡、白居易、李商隐……谁说时光的流逝令我们无法与之同行?诗词歌赋的吟咏之声,会超越时空引起孤独心灵的呼应共鸣。兼作湖岸护栏的花岗岩石块默然无语,每一块沉重的石头,都被细心地打磨成一方诗刻,风雨中义无反顾地担当起刊勒传承的历史重任。“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一路指点,一路吟诵,从诗祖屈原到李杜苏黄,深浅一杯洞庭湖,高低几层岳阳楼,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给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留下灿若星汉光争日月的文化瑰宝。陆游就曾说过:“不向岳阳楼上醉,定知未可作诗人。”试问当今天下,大凡识得几个方块字读过几句古诗文,谁人不知“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和“先忧后乐”的天下楼而心往神驰?
从湖畔踏着台阶一路攀高,穿过最北端箭楼圆拱形的交通门,直达岳阳楼公园新修的南大门。“巴陵胜状”匾额高悬门首,两旁楹柱镌刻着取自明代魏允贞诗句的名联:“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三国时,东吴名将鲁肃,最早在巴丘城修筑操练水军的阅军楼,是为岳阳楼的前身。直到李白游洞庭湖写下《与李十二登岳阳楼》的“定名”诗作,范仲淹应滕子京重修而作《岳阳楼记》,岳阳楼逐步从军事要塞演变为一座饮誉天下的文化名楼。一千七百多年来屡毁屡建,有史可查的修葺便达三十余次。这次盛世扩建,依据史料与古画的描绘,将唐、宋、元、明、清历代岳阳楼铸成微缩铜雕,巧夺天工引水筑榭,“五楼观奇”横空出世,身披历史的风霜呈现在今人眼前,引导我们从盛唐走来,向未来走去。
清末民初著名学者吴獬唤醒游人缓步:“楼阁莫便登,先看文正记中某条似我;江山只如故,试问燕公去后得助何人?”我以为,吴老先生这副早年撰写的对联,似乎是为新修的双公祠量身定制。双公,滕子京与范仲淹。滕公谪守巴陵郡,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修名楼。范公庆历新政失败,读书观政,万家忧乐尽关心。滕治与范记,给岳阳留下如此丰厚的文化遗产,理当立祠祀之。双公祠为一座具有典型明清风格的祠堂,纯白色的墙体与屋顶铺盖的黑瓦对照分明显得庄重肃穆。檐式石柱大门面向洞庭湖而立,门额“双公祠”为范仲淹后裔范敬宜所书。步入祠内,中有天井,围廊环绕,南北各有平房两间,两房之间另有小天井,明亮宽敞,通达顺畅。祠内辟有“双公忧乐情”展览,还有岳阳楼的历史变迁,各个展室图文说明详尽,辅以蜡像、音像等情景再现,岳阳楼一部书,就这样在洞庭湖的涛声中翻开历史的画卷。
踏青君山岛
登临岳阳楼,只见洞庭湖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烟波千里,水天一色。遥望水云天际间,隐隐浮出一方翡翠,那便是君山岛。一螺小岛,七十二峰,绾结如髻,披浪若飘,恰似仙女出浴,对镜梳妆。正是: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风吹楚水光摇汉,浪飐君山翠入城。好诗。好景。青翠的君山,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心驰神往?
春雨惊春清谷天,一路穿过铺满金黄色油菜花儿的田野,前往君山踏青,漫山竹发新枝,满园茶吐雀舌,正是赏竹、品茶的好光景,最能踏出那如诗如画如歌如风的青青翠绿来。
唐代高骈有诗云:“帝舜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云水间。当时珠泪垂多少?直到如今竹尚斑。”君山声名远播,始于“斑竹一枝千滴泪”的美丽传说。相传四千多年前,舜帝南巡,不幸死于九嶷山下。他的两个爱妃娥皇、女英奔丧,船到洞庭被风浪打翻,湖上漂来七十二只青螺,聚成君山将她们托起。二妃南望茫茫湖水,扶竹痛哭,血泪染竹成斑,后人称为湘妃竹。从君山东麓登陆,抬头可见二妃墓掩映在簇簇斑竹丛中。一方青石墓碑,上刻“虞帝二妃之墓”。两侧麻石联柱,为清代湘军名将彭玉麟在清光绪七年(1881)重修现存的二妃墓时所撰:“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诸斑泪一人。”扶竹思幽古,焚香吊芳魂。离墓地不远的北侧,建有湘妃祠,香火极旺。据《史记》载,当年威赫的秦始皇过洞庭湖,船近湘妃祠,忽然狂风大作,几不得渡。秦始皇大怒,派刑徒三千人伐尽君山岛上的竹木,赭其山,并在临湖岸石上盖下“封山印”。谁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花草林木争奇斗艳,君山绿岛万古长青。若有知己好友同行,只管离开那车道游路,径直往那密林深处去。茂林修竹,自多有情趣。“未出土时先有节,待到凌云更虚心。”踏青赏竹,方可寻得游览君山的真趣味。那满山翠竹,亭亭玉立,枝嫩叶新,青翠欲滴。除黄绿枝节紫褐斑痕的斑竹之外,还有袒肚露腹的罗汉竹、棱角方正的四方竹、节纹龟裂的龟背竹、喇叭形状的圣音竹,还有梅花竹、实心水竹、连理竹等等十几种奇竹,叫你如何寻访得来?
君山峰峦叠翠,海拔四十有余高,方圆一平方公里,四面环水,风清日丽,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冬春雾罩,夏秋云蒸,天生一处神仙福地。坐拥青山绿野,面对湖光帆影,且歇脚把盏喝杯茶去。君山茶非比寻常,盛名于唐,始贡于五代。清乾隆皇帝下诏,岁贡亦不过十八斤。每一斤君山极品银针茶,约要采摘两万五千个鲜嫩芽头,号称“金镶玉”,一九五六年莱比锡国际博览会上得过金奖,真正贵于黄金。清人曾有一首《洞庭竹枝词》咏道:“雨前雨后采茶忙,嫩绿新抽一寸香。十二碧峰春色好,一时收取入筠筐。”君山银针采摘,一般开始于清明前三天,从茶树上拣采嫩鲜毛茸茸的芽头,盛茶篮内衬有白布呵护。君山银针制作工艺精细而又别具一格,分杀青、摊凉、初烘、初包、复烘、摊凉、复包、足火八道工序。历时三昼夜,长达七十多个小时之久。精制出来的君山银针茶,芽头肥壮,紧实挺直。芽身金黄,满披银毫。须用洁净透明的玻璃杯,取山泉烧沸冲泡。一贯冲盈至大半杯,杯空约三分之一,迅即盖上杯盖。热气蒸腾,初始芽尖朝上、蒂头下垂而悬浮于水面,随后缓缓降落,竖立于杯底。忽升忽降,蔚为有趣,最多可达到三次,故有“三起三落”之称。最后竖沉于杯底,如刀枪林立,似群笋破土,芽光水色,浑然一体,堆绿叠翠,妙趣横生。君山的满湖春色,便随着微微一撮茶叶热气腾腾地泄入杯中。先闻其清香,饱以眼福,尚未入口,便引人入胜,神清气爽。汤色橙黄明净,底叶嫩黄匀亮。如此龙泉玉液,万万不可牛饮。奉杯近鼻,闻香知味,轻吹清气,啜饮品咂,顿觉香气清纯,滋味甜爽,沁人肺腑,满颊留香。
踏青君山岛,青翠迷眼,清香醉人,酒不醉人花醉人。初春时节,君山岛上开着一种黄色的小花,香似酒浓,其名酒香花。
秋叶落洞庭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风骤起吹过湖面,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凉似一阵,无形的声浪窸窸窣窣穿越湖岸的旱柳林,片片黄叶在枝头偃伏颤抖,终是挣脱羁绊,化作一只只飘飞的蝴蝶,缤纷摇落划过略显阴沉的空间,泛起短暂而暗淡的光芒,回归寂静的泥土,或随流水而逝。只一叶飘零,轮回的凋零,便似燎原星火,足以点亮行吟泽畔那双枯槁的眼睛,仰天数声长啸,将洞庭袅袅秋波攥捏成千古诵唱的诗句。
看那秋凉,趁着夜幕悄无声息凝化露珠点点,亮晶晶垂挂芦花穗尖,滴落,滴落,长剑似的叶片微微抖颤,将一脉清寒悉数收入叶鞘,顺着挺拔直立的茎秆往下流,往下渗,渗入骨髓。紫褐或淡绿的花序,渐渐张扬开来,无数灰白的禅帚,随秋风号令摇曳起舞。绿岛一般浮在水面的芦苇荡,眨眼之间整整齐齐换上黄绿色的秋装,一副成熟的模样,待收割季节的到来。团团围困淹齐半腰高的湖水,听从大自然的调遣,匆匆忙忙收兵撤退,丢下满阵枯枝败叶。芦苇丛林的淹没线显露出来,夏与秋的分界,齐平无阿,挺水的枝叶青葱翠碧,沉脚的茎秆泥污水渍,刻录下夏水消退秋风替临的脚印。
“落樵”,浅水滩,内湖,泥沼,湿地,干洲,伴随湖水的渐渐退落而转换,年复一年,就这样轮流交替。湖泽的洞庭被洲滩分割成纷乱的河网,或说是河网串联起洲滩的洞庭,两丈多高的水位落差,给洞庭湖带来多样的地理形态。偌大的洞庭湖不再是水泠泠的青春容貌,皮肤黝黑筋脉毕露更像被湖风吹老的湖民。湖民以湖为生,渔民、樵民、牧民,还有猎民,纷纷将劳作的场所从湖泽河港转向泥深草乱的湖洲,洞庭湖最为繁忙而丰饶的季节。湖水与洲滩本为一体,叫它们如何分割?水与洲,船舱或茅棚,水上漂泊也好,栖身洲岸亦罢,洞庭湖子民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胸怀。春去水涨洲没,秋来水落洲浮,水与洲的进退交替生生不息,赤脚与赤体,踏歌律动的生命脉搏,将无边无尽的悲喜忧乐写满广袤而沧桑的洞庭湖。
高地上的苇洲露出水面,割苇的樵夫最是性急,荡起划子摇进芦苇林中的沟港,就像隐入高墙夹砌的幽深小巷。两边滩涂烂泥稀深,稍有不慎落入泥潭,稀则齐腰,深可没顶。樵夫嚓嚓嚓抄起苇刀,割倒一片芦苇,东倒西歪密密铺垫,溜滑滑踩踏出一条金黄色的草径,穿过泥脚的芦苇林,朝湖洲高端延伸。野生的芦苇林,还有个头略矮的南荻,或是身材更为单瘦的紫芒,它们长相非常相似,密密匝匝,相伴相依,挺直身杆将长的短的圆锥花序只顾往天上弹。藤本的野毛扁豆、鸡矢藤、奶浆藤,还有胶股蓝,牵扯起枝枝蔓蔓、缠缠绵绵攀爬上芦苇茎秆,企图撑起庞大的乱蓬丛。樵夫手起刀落,刀拖苇倒,顺势推压蓬乱的苇柴,浆汁沾满手掌,一股鸡屎臭夹杂在草青气味中特别刺鼻。哦,割断了鸡屎藤。开樵山的先锋,栖身窝棚,挡风避雨是芦苇,铺地架床是芦苇,极像钻进衔取芦苇织就的鸟巢。从踏上苇洲的第一行脚印开始,樵夫弯曲的锋利苇刀会不停歇地挥舞,抢在冬枯前放倒每一片苇林,一捆挨一捆整整齐齐躺卧在洲滩上,他们还得抢在翌年桃花汛到来之前,将堆积如山的芦柴抢运上岸。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每一户人家的炊烟,每一段湖堤的防汛,野贱的芦柴是湖区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无论是生存的火焰,还是同样为了生存的抗洪,原始的物质力量竟然都来自水与洲养育的纤纤植物,大自然的馈赠默然无言,却隐含丰富而永恒的真理。
湖水退归洪道,河道两岸洲滩完全裸露出来,狭长的洲浃上,暗褐色的灌木丛随着缓坡的起伏突然隆起,如同团团云朵飘落湖洲,排列狭长的云带,与壁立的南荻、芦苇形成鲜明对比。川三蕊柳,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杨柳,能够忍受两至五个月长时间的季节性积水,它是湖洲上唯一的灌木丛,如果不砍伐,它会长成六至十米高的乔木。可它的用处实在太多,作柴火比芦苇耐烧,更好的用途是柳条编织,光滑的枝条编成挑筐、提篮,无异于精美的工艺品。秋冬砍伐后,来年春天萌发枝条,花序与嫩叶同时绽开,抢在洪水淹没前完成生命的繁衍。川三蕊柳撑起一丈来高的灌木丛,修长的枝条召唤割柳人,割柳人行色匆匆,无暇顾及踏过的植被。虉草、牛鞭草、蒌蒿、田边菊、水芹、辣蓼,它们总是牵扯着裤腿发出摩擦声,踩倒的草丛下边,水田碎米荠、早熟禾、通泉草、苦菜,它们躲藏在底层,填补泥滩上剩余的空隙。黑水牛成群结队朝湖洲中央进发,慢腾腾地边走边吃,一路吃得肚子圆圆鼓鼓,舌头卷食湖草的嚓嚓声,平添几分湖洲的寂静。
嘎——嘎——嘎——湖空传来欢快的鸣叫,洞庭湖洲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寻嘎声望去,一个大写的“人”字移近,从北边的天幕移近,移近的黑点拉成一只只展翅的大雁,“人”字队列在头顶上变幻,眼看两边拉齐变成“一”字,另一只领头雁冒了尖,将雁字又拉成人形,大雁变回黑点,渐渐消失,将粗犷而嘹亮的鸣声播撒在苍茫的云天。大雁归来,秋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