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进入修道会一年后,维林杀了第一个人。这一年,他们在严厉的宗师手底经历艰苦的训练,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折磨,没有尽头。他们的日程从五点开始,先是在操场上用木剑对着柱子挥砍几个小时,然后尝试抵挡索利斯宗师的攻击,最后模仿他教的剑招,招式一天比一天复杂。格挡索利斯的攻击时,维林依然是最有办法的那个,但宗师经常能找到突破防御的法子,让他身负瘀青、沮丧倒地。大家充分掌握了不被宗师的眼神定身的技巧,可索利斯还会很多把戏。
每周的费迪安日全天都要练剑,但伊迪安日属于弓箭,教官是切克仑宗师。这个尼塞尔人肌肉发达,嗓门不大,指导他们用适合儿童体型的强弓射靶。“节奏,孩子们,节奏就是一切。”他说,“搭箭、引弓、放弦……搭、引、放……”
维林发觉弓术是一门很难精通的技艺。弓拉起来费劲,也很难瞄准,指尖被弓弦磨得生疼,胳膊因肌肉生长而酸胀不已。他射出的箭常常跑到靶边,或者干脆脱靶。他开始害怕弓术考试那一天的来临,考试要求在一条围巾落地的时间内从二十步外射中四次靶心。这简直是不可能的神技。
邓透斯很快证明自己是最好的弓手,几乎箭箭正中靶心。“孩子,你以前练过?”切克仑问他。
“嗯,宗师大人。我叔叔杜雷特教过我,他以前偷猎封地令主的鹿,被砍了手指才不干的。”
让维林恼火的是,诺塔仅次于邓透斯,射中靶心如家常便饭,总是刺激到他。两人之间的紧张状态从第一顿饭开始滋长,因那个金发男孩的傲慢而膨胀。他嘲笑其他男孩的失败,常常在他们背后数落;还成天炫耀自己的家族,而别人都不这么做。诺塔谈到家族的土地,谈到数不清的房屋,谈到和父亲一起打猎、骑马的日子,还说他父亲是国王的第一大臣。正是父亲教他弓术,用的是一把紫杉木做的长弓,就和库姆布莱人用的一样,而不是他们手中这种牛角和梣木做的复合强弓。诺塔认为,综合考虑一切因素,长弓是最好的武器,他父亲也信誓旦旦地这么讲。诺塔的父亲似乎有很多想法。
欧普里安日用来学习棍术,由豪恩林宗师指导,就是维林在餐厅初次见到的那个焦了头皮的男子。他们拿着长约四英尺的木棍练习对战,以后要换成五英尺长的战戟,这是宗会结阵战斗的标准武器。豪恩林性情开朗,动不动就笑,喜欢唱歌。他经常在孩子们练习时唱歌或吟诵,大部分是战士的曲子,也有一些爱情歌谣,调子出人意料的精准,吐音也清晰,让维林回想起他在王宫里见过的歌手。
他的棍法学得很快。他喜欢挥棍的呼啸声,还有棍子在手中的感觉。有时他甚至觉得棍比剑更好,易于操控,也更结实。当诺塔暴露出棍术上的无能,他对棍子的喜爱又深了一层——诺塔经常被对手打落棍子,成天都在吸吮被敲麻的手指。
基格里安日很快就成为他们讨厌的日子,因为那天要在马厩干活,连续几个小时铲粪、闪躲锋利的马齿和上了蹄铁的踢踹,然后清理黏在墙上的无数污垢。壬希尔宗师是马房的主人,和他相比,索利斯宗师用起杖子来简直称得上克制有加。“我叫你使劲擦,不是抹灰,蠢货!”他冲正给一块马镫抛光的凯涅斯咆哮,在男孩的脖子上抽出一道道潮红的杖痕。不管对孩子有多凶残,壬希尔对他的马倒是爱护得紧,时常跟它们轻声耳语,满怀爱意地为它们刷毛。这个男人的眼睛是空洞的。发现这一点后,维林对他的厌恶也有所缓和。壬希尔宗师对马的喜爱超过了人,他的手成天抽搐,常常破口大骂到半途突然闭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他的眼睛诉说了一切:壬希尔宗师是疯子。
瑞特里安日是大部分男孩最喜欢的日子,在那天,胡提尔宗师会教导他们野外生存的技能。宗师带他们长途跋涉,穿林越岭,分辨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可以当作抹箭头的毒药。他们学习如何不靠燧石生火,如何用陷阱捕捉野兔。他们会在灌木丛里躺几个小时,努力隐藏行踪,和胡提尔玩捉迷藏,而宗师通常只要几分钟就能把他们揪出来。维林常常是倒数第二个被发现的,凯涅斯则藏得最久。在所有男孩中,他最适应野外,甚至比在林地和田野长大的孩子更强,尤其擅长追踪。有时,他们要在丛林里过夜,第一个找来食物的人总是凯涅斯。
胡提尔宗师是少数从不使用杖子的宗师之一,但他的惩罚也会很严厉。一次,诺塔和维林对设套索的最佳方式各执一词、争吵不休,宗师就让他们光着屁股跑步穿过一片针叶林。他说话不带嗓门,自信而平和,惜字如金,似乎更喜欢用某些宗师使用的手语。那种手语和断了舌头的斯蒙提宗师与索利斯沟通时用的类似,但更简单,是靠近敌人或猎物时使用的。维林和巴库斯都学得很快,可凯涅斯似乎一下子就掌握了,他那修长的手指能结出各种错综复杂的形状,准得出奇。
奇怪的是,虽然资质非凡,凯涅斯却得不到胡提尔宗师的亲近,连赞扬的话都很少听到。在野外宿营时,维林有时会看到胡提尔从营地另一头凝视凯涅斯,火光中,他的表情无法捉摸。
赫尔迪安日是最艰难的一天,男孩们有时要两手各举一块石头绕操场跑几个小时,有时要穿越冰冷的河面。另一项日程是艰苦的徒手搏斗课程,宗师是因特里斯,他断了鼻子,还缺了几颗牙,个头不高但快如闪电。他传授使用拳脚的秘诀:如何在出拳的最后一瞬改变角度,如何先抬膝后出腿,如何格挡拳头、绊倒对手,或来个过肩摔。几乎没有孩子喜欢赫尔迪安日,这一天总是令他们鼻青脸肿、精疲力尽,连晚饭都没胃口。只有巴库斯喜欢。他硕大的体格最适合承受击打,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没人乐意在对打时和他配对。
埃特里安日用于休息和学习教规,但最小的孩子要在洗衣房或厨房干一整天无聊的杂活。如果走运,他们会被斯蒙提宗师叫到菜园里帮忙,那至少还有机会偷几个苹果。作为信仰日,晚上有额外的教规和教理课程,还有整整一个小时的冥想,他们会静静地坐着,垂头沉浸于自己的思考,或是努力抵挡睡意。打瞌睡是很危险的,如果被发现,会遭到最严厉的责打,被罚不穿斗篷在高墙上巡逻一整晚。
维林最喜欢每天灭灯前的时辰,玩笑和打闹的喧哗声能融化苦修生活的一切艰辛。他们一起温习手语或剑招。邓透斯会讲他叔叔的故事;巴库斯会讲笑话,或惟妙惟肖地模仿某个宗师,把他们逗得开怀大笑;平时默不作声的凯涅斯会讲古老的故事,这种故事他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发觉自己和凯涅斯相处的时间最久,这瘦瘦的孩子缄默而博识,依稀有维林母亲的影子。凯涅斯对他的亲近似乎有些吃惊,但也感到高兴。维林猜想,他加入宗会前过着某种孤独的生活,因为凯涅斯很不习惯和其他孩子厮混。但没有人谈论过去的生活,除了诺塔,哪怕其他孩子为此生气,宗师偶尔还揍他,他总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你没有家,只有宗会。现在,维林明白宗老话中的真相:他们慢慢成为一个家庭,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第一次试炼,即跋涉试炼,安排在森特林月。从维林被遗弃在大门外算起,已将近一年。关于试炼的内容,他们得到的信息很少,只知道这场试炼淘汰的人比其他试炼更多,年年如此。他们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一同来到庭院,总共有两百来人。每个人可以带一把弓、一袋箭、一柄猎刀、一个水壶,仅此而已。
宗老带他们背诵了一段信仰教理当中的句子,然后宣布他们即将面临的考验:“通过跋涉试炼,可以看出你们中的哪些人能真正成为宗会的一员。你们有幸为信仰奉献了一年光阴,但留在第六宗会的殊誉必须靠自己赢得。你们将坐船逆流而上,在不同地点下船上岸。最后必须在明天午夜前返回。未能及时赶到的人,其他兄弟可以赢得他们的武器,分得三个金克朗。”
他向众宗师点点头,然后离去。维林心生恐惧和不安,但没有说出口。他会通过试炼,必须通过试炼,他无处可去。
“河岸,跑步前进!”索利斯大吼,“不许磨蹭!加快脚步,森达尔,这里可不是什么狗屎舞厅!”
三艘吃水不深的平底大驳船在河边码头等着,船身漆成黑色,船帆是红色。这种船在考韦恩河口很常见,从南方的煤矿为沿河一带拉煤,好让瓦林斯堡的无数烟囱喷出黑烟。船员的外观特征很明显,脖子绕着黑巾,左耳坠着银环,不干本行时都是恶名在外的酒鬼,打架闹事是家常便饭。在阿斯莱,很多妈妈会吓唬不听话的女儿:“乖,不然长大后只能嫁给煤船工。”
索利斯和船长交谈了几句。那个精瘦的男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这群沉默的孩子,从索利斯手中接过一袋钱币。宗师呼喝他们上船,在甲板中部集中:“什么也不许碰,猪脑子!”
“俺还没去过海上哩。”待他们在厚实的甲板上坐下,邓透斯说道。
“这不是海。”诺塔提醒他,“是条河。”
“俺叔叔吉姆诺出过海。”邓透斯接着讲,仿佛没听见诺塔的话,大部分人无视他,“去了就没回来,俺娘说他给鲸鱼吃了。”
“鲸鱼是什么?”米凯尔问。尽管经历了近一年的艰苦训练,这个肉乎乎的仑法尔男孩还是带着一身肥肉。
“是生活在海里的一种动物,很大。”凯涅斯回答。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用手肘挤了挤邓透斯:“还有,鲸鱼不吃人。你叔叔也许被鲨鱼吃了,有些鲨鱼能长得跟鲸鱼一样大。”
“你怎么知道?”诺塔不屑地问,当凯涅斯发表看法,他经常有这种反应,“难道你见过?”
“嗯。”
诺塔脸一红,不说话了,兀自用猎刀刮甲板上的一截碎木。
“在什么时候见的,凯涅斯?”维林怂恿朋友多说点,“你什么时候看见鲨鱼了?”
凯涅斯微微一笑,他很少笑:“差不多一年前吧,是在艾瑞尼安海。我的……我出过一次海。海里有很多生物,海豹、杀人鲸、多得数不清的鱼类。还有鲨鱼,有一条鲨鱼游到我们的船边。它从头到尾有三十英尺。一名水手说,鲨鱼以杀人鲸和鲸鱼为食,如果你不巧处在它们附近的水域,它们也会吃人。在有些故事里,它们会把船撞沉,再把水手吃掉。”
诺塔嗤之以鼻,但其他人显然都听得入了迷。
“你见过海盗吗?”邓透斯急切地问,“听说艾瑞尼安海上全是海盗。”
凯涅斯摇摇头:“没见到海盗。战争结束后,他们就不惹疆国的船了。”
“什么战争?”巴库斯说。
“梅迪尼安之战,格瑞林宗师总在说的那场战争。国王派出一支舰队,烧掉了梅迪尼安人最大的城市,艾瑞尼安海上的海盗都是梅迪尼安人,所以他们就不来惹我们了。”
“烧掉他们的海盗船不是更好吗?”巴库斯思忖道,“那样就不会有海盗了。”
“他们总能再造船。”维林说,“烧毁城市能留下记忆,代代相传,让他们绝对忘不了。”
“直接把他们杀光不就好了,”诺塔阴沉着脸,“再没什么海盗了。”
索利斯宗师的杖子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打在他手上。诺塔缩回手,小刀依然插在甲板里。“我说过,什么也不许碰,森达尔。”说罢,他的视线转向凯涅斯,“奈萨,你旅行过?”
凯涅斯低头道:“只有一次,宗师大人。”
“是吗?你去了哪里?”
“温瑟尔岛。我的……唔,有个船客去那里办事。”
索利斯低声咕哝几句,弯腰拔出诺塔的小刀,扔给他:“收好,公子哥。你很快就用得上锋利的刀了。”
“宗师大人,您当时在那里吗?”维林问他。只有他敢向索利斯提问,敢于面对挨打的风险。索利斯可能会凶神恶煞,也可能告诉你些什么,在提问之前是不可能预料后果的。“梅迪尼安人的城市被烧时,您在那里吗?”
索利斯的目光触电般转了过来,苍白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每个孩子都想知道,都有一颗好奇心。维林突然意识到,索利斯以为他知道一些事情,以为他父亲曾讲过很多战场上的故事,以为他在明知故问,有心羞辱。
“不。”索利斯回答,“我那时在北方边境。我相信格瑞林宗师会回答有关那场战争的一切问题。”他踱了开去,抽打了一个无意中摸到一卷缆绳边的孩子。
驳船往北驶去,顺着河道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打消了维林沿河岸回去的想法——这条路太长了。如果想及时赶回,就要穿越森林。他用心地注视那片黑暗的密林。经过胡提尔宗师的教导,他们都熟悉森林,但要穿过丛林完成一段未知的旅程,这让人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孩子是多么容易在树海中迷路,兜上几个小时圈子。
“往南,”凯涅斯向他耳语,“往与北极星相反的方向走。往南走到河边,然后顺着河岸走回码头。接着,你必须游过河。”
维林看了他一眼,见凯涅斯无忧无虑地望着天,似乎没说过那番话。他环顾四周,那些闲得发呆的同伴们显然没有听见。凯涅斯在帮他,只帮他一个。
航行大约三个小时后,孩子们开始被相继遣下船,没有告别和仪式,索利斯只是随意挑选一个,叫他跳下船、游到岸边。在他们这组中,邓透斯是第一个。
“宗会见,邓透斯。”维林给他鼓劲。
邓透斯难得地沉默了一回,冲他无力地笑笑,把强弓搭到肩上,纵身跃过船舷。他很快就游到岸上,甩甩身上的水,挥了挥手,消失在树丛中。下一个是巴库斯,他耍宝似的在船舷上站稳,以一个背跃式跳进河里。有几个孩子拍手喝彩。接下来是米凯尔,但他面有惧色。“宗师大人,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游这么远。”他盯着黑漆漆的河水,结结巴巴地说。
“那就沉得安静点。”索利斯一把将他推了下去。米凯尔落水的声音很夸张,在水底过了很久没有动静。见他从不远处探出头来,大伙都松了口气。他吐出几口水,划拉了几下,这才稳住身形,开始游向岸边。
然后是凯涅斯,他点头感谢维林的祝福,一言不发地跳下船。没过多久,轮到诺塔了,他努力抑制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对索利斯说:“宗师大人,如果我没能回去,请转告我父亲……”
“你没爹,森达尔。下河。”
诺塔把顶嘴的气话咽了下去,跳上船舷,在一瞬的迟疑后跳进水里。
“索纳,该你了。”
维林不知道最后一个下船有没有特别的意味,这表明他要走的路最远。他走向船舷,让弓弦贴紧胸口,又拉了拉箭筒的扎带,以免弓箭被水冲走,然后两手握住船舷,准备翻越。
“不可以帮助别人,索纳。”索利斯对他说。他没对其他男孩说这种话。“只管回来,别操心他们。”
维林一皱眉:“宗师大人?”
“你都听见了。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们的命运,不是你的。”他一摆头,看着河面,“出发。”
他显然不会再说一个字了,于是维林抓紧船舷用力一撑,两脚先触及水面,霎时被冰冷的河水包围,冷得浑身一颤。头部入水后,他克服一瞬间的恐惧,蹬腿探出头猛吸一口气,向岸边游去。这段距离仿佛突然远了许多。当他艰难地踏上卵石河滩,驳船已经往上游驶去很远。他似乎看到索利斯宗师依然站在舷边凝视着他,但没法肯定。
他取下弓,用食指和拇指捋去弓弦上的水。切克仑宗师说过,湿掉的弓弦就像断腿的狗,毫无用处。他检查箭袋,确保上蜡的皮封不曾渗水、小刀依然在腰上。他甩甩头发,扫视树林,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影和枝叶。他知道眼下正面朝南方,但当夜晚降临,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如果要遵从凯涅斯的建议,他必须爬几次树,确认北极星的位置,这在黑暗中可不是简单的活。
谢天谢地的是,这场试炼安排在夏天,但河水依然让他浑身发寒。胡提尔宗师教过,不靠火弄干身体的最好方法是跑起来,身体的热量会把水蒸发。他开始匀速奔跑,避免发力,必须为漫长的一天保存力气。很快,森林的阴冷和黑暗笼罩了他。出于本能,他的目光扫向每一片阴影,这是经过无数个时辰的狩猎和捉迷藏后养成的习惯。耳畔响起胡提尔宗师的话语:聪明的敌人会寻找阴影,静静守候。维林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压下恐惧,继续向前跑。
他跑了整整一个小时,保持固定的步速,不去想越来越酸痛的腿脚。河水迅速被汗水取代,身上的寒意消退了。他偶尔看一眼太阳确认方向,努力克服时间过得很快的错觉。带着一把钱币被赶出宗会,无处可去,那样的景象既可怕又无从想象。有个同样如噩梦般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闪过:踏上家门口的台阶,握着金克朗,像条可怜虫那样乞求父亲让他进去。他逼迫自己停止想象,继续奔跑。
跑了将近五英里,他停下脚步,靠上一棵大树,拿起水壶喝水,让自己喘口气。不知伙伴们是否安好,是否像他一样跑着,或是在树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瞎撞。不可以帮助别人。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森林里当然危险,但对宗会的孩子构不成严重威胁,近一年的训练已经使他们变强。
他想了一会儿,想不出答案。打算塞上水壶起身前,他习惯性地扫视周围的暗影……然后僵住了。
一匹狼端坐在十码开外,一对明亮的绿眼睛无声地看着他,充满好奇。它有一身银灰色的毛皮,体形极大。维林从未和狼靠得这么近,只见过模糊的形影,奔跃着,在晨雾中一闪而过。他生活的地方离城镇很近,就连这种景象也很少见。他被眼前动物的体格所震撼,它毛皮下的肌肉显然充满力量。见到维林的回视,狼歪歪脑袋。他不害怕。胡提尔宗师告诉过他们,狼偷走婴儿、残杀牧童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你不犯狼,狼不犯你。”他说。但是,这头狼确实很大,而且它的眼睛……
狼坐着,不动也不出声,银灰色的毛皮在微风中轻漾。维林发觉,他那颗孩子的心有些悸动。“你真美。”他小声对狼说。
狼瞬间起身,扭头跃进树丛,快得他完全跟不上。而且几乎无声无息。
他的唇角扬起难得的笑容,把这头狼牢牢印在脑海里,知道自己将永生不忘。
这片森林有个名字,尤里希,宽二十英里、长七十英里,从瓦林斯堡的北墙一直延伸到仑法尔边境的山脚下。有人说,国王爱这片森林,灵魂已被它俘虏。没有国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动它的一草一木,只有定居三代的家庭可以留在林中生活。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维林知道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仑法尔人和阿斯莱人在林中鏖战了一天一夜。阿斯莱人最终获胜,仑法尔领主被迫向雅努斯王屈膝,所以他的后代如今唤作封地领主,必须随时听候国王差遣,送上金钱和士兵。他曾缠着母亲,央求多讲一些父亲的经历,她拗不过,便说了一则故事:就在这片森林里,父亲赢得了国王的敬重,擢升为疆国之剑。母亲对细节语焉不详,只说父亲是伟大的战士,而且非常勇敢。
他一边跑,一边不自觉地扫视林地,两眼搜索着金属的寒光,希望能找到那场战斗的遗物,一枚箭镞,一把匕首,甚至一把剑。他不知道索利斯会不会允许他把这种纪念品留在身边,想来不太可能,于是琢磨着回去以后藏在哪里最合适……
唰!
他猫腰打了个滚,重新起身,蹲在一棵橡树的树干后,那是箭矢穿过蕨木丛的声音。对于宗会里的孩子,弓弦声无疑是威胁的象征。他努力让猛跳的心平静下来,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是猎人?也许他被人错看成鹿了。这个想法马上被他否决。他不是鹿,所有猎人都能分辨。有人想要杀他。他不由自主地解下弓,搭上了一支箭,一切都是本能动作。他背靠树干等待,聆听森林的声音,让森林告诉他来者究竟是何人。大自然会说话,这是胡提尔说的。只要能听懂,你就永远不会迷路,也永远不会被人偷袭。
他完全释放自己的听觉,聆音察理,捕捉风的叹息、叶的窸窣、细枝的摇曳。没有鸟鸣。也就是说,捕猎者就在附近。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更多。他在等待决定性的提示,例如脚底细枝的断裂声、皮靴与土壤的摩擦声,但什么也没有。如果敌人在移动,那肯定知道如何掩盖声音。但他还有其他感官,森林能透露很多信息。他闭上眼,缓缓吸气。别像猪闻饲料那样吸气,胡提尔提醒过他,让鼻子慢慢分辨气味,要耐心。
他开动自己的嗅觉,品味陈杂的气息,有盛开的蓝钟花、腐烂的草木、动物的粪便……还有汗。是男人的汗味。风自左边来,携着这股气味。至于那个弓手是否在移动,就无法判断了。
那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类似布料的摩擦,但在维林耳中犹如一声轰响。他猫腰从树后蹿出,张弓射箭一气呵成。就在他飞一般躲回树后之前,那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饱含惊讶。
他犹豫了一刹那。留下还是逃跑?跑掉的冲动很强烈,森林中无处不在的黑暗突然成了他的朋友。但他知道,他不能逃跑。索利斯说过,宗会从不逃跑。
他从树后探出头,用一秒钟发现了想找的东西,那是他射出的箭矢,海鸥羽毛做的翎羽从十五码外厚毯般的蕨层中笔直探出。他又搭上一支箭,俯身上前,两眼不断扫视其他敌人的踪迹,双耳倾听森林之音,鼻子翕动不止。
敌人穿着肮脏的绿裤和短袍,手中抓着一把梣木弓,弦上拈着一支鸦羽箭,后背系剑,靴里藏了匕首,喉头插着维林的箭矢。他确实死透了。走近后,维林看到血从脖子的伤口处往外淌,血泊不断变大。很多的血。射中大动脉了。维林意识到。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弓术很糟。
他笑了,笑得高亢、刺耳,然后抽搐、呕吐,四肢发软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过了一会儿,震惊和反胃感消退了不少,至少可以让他清晰地思考。这个人,死掉的家伙,刚才想杀他。为什么?他从未见过此人。他是逃犯吗?有些无主的流寇会以为他这个落单的孩子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他逼着自己再看死人一眼,注意到靴子的质地和衣服上的绣纹。他迟疑了一下,抬起死者垂在弓弦上的右手。这是弓手的手,掌心粗糙,食指和中指前端结了茧子。他以弓箭为生。维林略一思忖,野贼不可能如此专业,衣着也不会这么考究。
他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个令人恶心的念头:这是不是试炼的一部分?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相信了。要筛除没用的废物,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在森林里埋伏刺客,看哪些人能幸存。想想看,他们能省下多少金币。可不知为何,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宗会是残酷,但不会滥杀无辜。
那究竟怎么回事?
他晃晃脑袋。留在这里也解不开这个谜。如果有一个,就会有更多。他要返回宗会,询问索利斯宗师……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吐掉胃里仅余的残渣,看了死人最后一眼,琢磨是该拿走他的剑还是匕首,但最后认为还是不拿为好。不知为何,他觉得有必要隐瞒杀人的事实,因此一度考虑把箭矢从死人的喉咙里拔出来,但他实在无法正视从血肉中取箭的场面,于是退而求其次,用猎刀去切箭翎。海鸥羽毛是明白无误的标志,可证明凶手来自宗会。他一手抓住箭身,刀刃和湿腻的箭杆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令他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箭杆很快被切断,但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把箭翎放进兜里,从尸体前退开,蹭蹭周围的泥土,抹去脚印和踪迹,这才转身继续赶路。他的腿像是灌了铅,几度踉跄欲倒,过了一会,身体又回忆起经过操场上数月的训练所熟悉的动作,步子也再次顺畅起来。尸体软绵绵的死状不断在他脑海中闪回,他拼命赶走记忆中的这一幕,不顾一切地压抑它。他想杀我。对于一个想要谋杀孩子的人,我不用为他难过。但他不能对母亲曾经向父亲大吼的话无动于衷: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呕。
夜仿佛突然降临,也许是因为他对夜晚的恐惧。每片暗影里仿佛都埋伏着弓手,他不止一次朝隐蔽处猛扑,企图躲避刺客的袭击,结果靠近了才发觉不过是一丛灌木或一截树墩。杀死那名刺客后,他只休息了一次,躲在一根山毛榉粗大的树干后胡乱喝了几口水,两眼一刻不停地寻找敌人的踪迹。跑起来更安全,移动的目标更难命中。但当黑暗来临,这仅有的安全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自己在虚空中奔跑,每一步都如临深渊。他被绊倒两次,摔成了狗啃泥,身上的兵器乱成一团,恐惧在心中纠结。此后,他才接受现实,意识到必须改为走。
他透过树丛中少有的缝隙或爬上树干来定位北极星,借此稳稳地保持向南,但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还剩多少路。他看着前方,心中越来越绝望,每时每刻都在希望能透过树木瞥见河面的粼光。当必须再次停下定位时,他看到了火光。在黑得发蓝的密林中,有个摇曳的橙色光点。
继续跑。他差点服从于本能的指令,换个方向,继续朝南方迈步,但他停下了。宗会的孩子不会在试炼中生火,他们没多余的时间。这可能是巧合,只是国王的守林人在宿营。但某些事令他起疑,潜意识中传来低语,告诉他有些地方不对劲。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简直像是脑中传来的音乐。
他转过身,取弓搭箭,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不管是调查火光的真相,还是耽误行程的计划。试炼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必须弄清楚。
光点渐渐变大,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红橙色的火焰。他停下脚步,再次倾听森林之歌,在静夜的交响中搜寻,直到捕捉到某种不和谐的杂音:交谈声。男性。成人。两人。争吵。
他悄悄抵近,使用的是胡提尔宗师教的猎人步法,脚底抬起细如发丝的高度,向侧前滑行,先试探地上有没有会立刻暴露自己的细枝,然后轻轻落脚。他来到营地边上,人声更加清晰,证实了他的怀疑。是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止不了血!”是某人的哀嚎,此人依然在视线之外,“瞧这血喷得,像是给抹了脖子的猪……”
“那就别乱动伤口,猪脑子!”一声从牙缝里迸出的斥骂。维林能看到此人,是个矮矮的壮汉,坐在篝火右边,背上的剑和手边的弓让他打了个寒战。不是巧合。在他穿着靴子的两脚之间放着一口打开的麻袋,他正专心查看袋里的东西,间或不耐烦地冲同伴骂上几句。
“小杂种!”不见其人的牢骚声继续着,完全不理会矮个子同伴的劝告,“恶毒狡猾的小杂种,竟然装死。”
“我警告过你,他们是硬骨头。”矮个子说,“靠近之前,应该再往他头上来一箭。”
“我不是正中他脖子了吗?应该是足够的。受了这种伤的成年人都撑不住,死得就像一袋土豆。可那小畜生还有气!我倒还希望能让他稍微活久一点……”
“你个恶心的畜生。”矮个子的语气中并没有厌恶。他的注意力愈发被袋子里的东西吸引,宽大的额头挤出一条深沟。“我说,我还是吃不准到底是不是他。”
维林努力维持心跳的平稳,把视线转向麻袋,麻袋看起来鼓鼓的,底部湿得发黑。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寒所攫取,四周的林影开始摇晃。他害怕自己会晕倒,努力压下恐惧。如果弄出动静,无疑是自寻死路。
“让我瞧瞧。”牢骚男说罢,第一次走进维林的视野。他个子不高,体格精瘦,五官棱角分明,瘦骨嶙峋的下巴留着一小撮胡子。他用右手托着左臂,胳膊上裹着血淋淋的绷带,血从蜘蛛腿般的长指间不断往下淌。“应该是他,必须是。”他的语气带着绝望,“你都听见那个人怎么说了。”
那个人?维林努力让自己听下去,他依然感到头晕恶心,但越来越旺盛的怒火让心跳逐渐趋于平稳。
“他给了我们一堆碎肉。”矮个子耸耸肩,“就算他说天是蓝的,我也信不过。”他眯起眼睛又朝麻袋里看了看,伸手抓起某样东西,提到外面。是头发,滴血的头发。他把手中的脑袋一拧,查看死者扭曲的面容。如果胃里还有丁点残渣,维林一定会吐。米凯尔!他们杀了米凯尔。
“可能是他。”矮个子沉思道,“死人的脸总会有点不一样。就是没看出哪里和他爹长得像。”
“布拉克能认出来。他说他见过那孩子。”牢骚男再次离开篝火,“说起来,他到底在哪儿?也该到了。”
“是啊,”矮个子把他的猎物放回袋里,表示同意,“我想他来不了了。”
牢骚男沉默片刻,低声说:“宗会的小杂种。”
布拉克……死掉的家伙还有个名字。有个疑问在他心中闪过,有没有人会为布拉克戴上悼念用的吊坠?他的遗孀、母亲或兄弟会不会感谢他的一生,感谢他所留下的善良和智慧?可布拉克是个杀手,是埋伏在林中暗杀孩子的刺客,他对此感到怀疑。无人会为布拉克哭泣……无人会为眼前的两人哭泣。他抬起弓,紧紧握住,瞄准矮壮男的咽喉。他要杀死这个人,然后弄伤另一个,往腿或腹部射一箭就行。然后,逼他招供,再杀了他。为了米凯尔。
林中传来一声咆哮,来自某种隐藏的、致命的东西。
维林在一瞬间回身引弓——还是太晚,他被一个肌肉精实的庞然大物狠狠撞倒,弓从手中飞脱。他急忙去摸匕首,同时本能地抬腿就踹,可什么也没踢到。当他重新站起,前方传来几声惨叫,饱含痛苦和恐惧,湿润的触感划过脸颊,刺痛他的双目。他一个趔趄,血流进嘴里,味同铁锈。他发疯似地抹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到了已然沉寂下来的营地。在火光中,有两只闪亮的黄眼睛,下方是一张鲜红的兽嘴。那双眼睛与他对视,眨了眨,狼便消失了。
各种思绪杂乱无章地涌入脑海。它跟踪了我……你真美……跟踪我到这里,来杀这两个人……好美的狼……他们杀了米凯尔……不像父亲……
别想了!
他强行掐断思维的奔流,把空气大口吸进肺里,逼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靠近营地。矮个子仰面躺着,两手往已经不存在的咽喉伸去,恐惧凝固在他的脸上。牢骚男跑出几步才死,他的头被扭断,与肩膀形成夸张的夹角。周围的尿臊味表明,恐惧显然主宰了他的临终时刻。没有狼的踪迹,只有灌木在风中摇曳低语。
他犹豫不决地转身面对矮个子脚边的麻袋。我该为米凯尔做什么?
“米凯尔死了。”维林告诉索利斯宗师,他的脸在滴水。还剩最后几里路时,天开始下雨,他艰难地爬上最后的山坡,走向宗会大门,浑身湿透。因为森林里受的刺激和劳顿,他麻木得说不出更复杂的词来。“森林里有刺客。”
他的双腿突然脱力,无法站直。见他摇摇晃晃,索利斯急忙伸手扶住他:“几个?”
“三个。我见到三个。都死了。”他把割下的箭翎递给索利斯。
索利斯叫胡提尔宗师守门,把维林领进院里。他没有带维林去男孩们在北塔楼的宿舍,而是带他去了自己的住处,一个南侧棱堡下的小房间。他生起火,叫维林脱下湿衣服,给他一块毯子暖身。火苗开始舔舐壁炉中的木柴。
“好了,”他递给维林一大杯温过的牛奶,“告诉我经过,把你记得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于是,他讲了那头狼、他杀的人、牢骚男和矮壮男……还有米凯尔。
“在哪里?”
“您问什么?”
“米凯尔的……遗体。”
“我埋了。”维林抑制住强烈的颤抖,又喝一口牛奶,这股热流在他体内灼烧,“用我的小刀挖的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索利斯宗师点点头,盯着手中的箭翎,苍白的眼神无法捉摸。维林环顾屋内,发觉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缺乏生气。墙上挂着几把兵器:一柄战戟、一杆铁头长枪、某种镶了石块的棍棒,还有一些式样各异的小刀和匕首。架子上立着几本书,封面没有蒙灰,说明索利斯宗师放的书不是装饰品。远端的墙上有一面山羊皮做的挂毯,拉伸固定在木框里,皮上是简笔画和陌生符号,凑成了诡异的图案。
“罗纳人的战旗。”索利斯说。维林把视线转向别处,觉得自己活像偷窥狂。令他吃惊的是,索利斯没有停下话头:“罗纳人的男孩从小就加入战斗队伍。每个队伍都有自己的旗帜,所有队员都发血誓,会用生命来捍卫它。”
维林抹去鼻头的水珠:“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宗师大人?”
“列出队伍参加过的战斗、砍下的人头数,还有大祭司授予的荣誉。罗纳人对历史有种狂热,不能背诵氏族传说的孩子会受罚。据说,他们拥有世上最大的图书馆,但外人从未见过。他们喜欢历史故事,会在篝火边坐上几个小时,听萨满讲这些故事。他们特别喜欢英雄故事,队伍在逆境下以少胜多、勇敢的战士独自深入地底寻找失落的神符……森林中的男孩在一头狼的帮助下杀死刺客。”
维林看着他,目光如炬:“这不是故事,宗师大人。”
索利斯往火里添了块木柴,壁炉里腾起一片火星。他用炉钳捅捅柴火,头也不回地说:“你知道吗?罗纳人的语言里没有秘密一词。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很重要,都要写成文字记录下来,代代相传。宗会不信这套。我们走上战场,那些留下上百具尸体的战斗没有留下一个字。宗会要战斗,但常常在暗中战斗,没有荣耀、没有回报。我们没有战旗。”他把维林的箭翎丢进火里,潮湿的羽毛在火中嘶嘶作响,翻卷,焦枯,然后消失。“米凯尔被熊袭击了,尤里希森林里很少出现熊的踪迹,但还有一些在密林深处出没。你发现了他的遗体,并向我汇报。明天,胡提尔宗师会取回他的尸身,我们为死去的兄弟火葬,感谢他献上自己的生命。”
维林没有意外,没有吃惊。显然有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您为什么警告我,叫我别帮助其他人,宗师大人?”
索利斯盯着火光默不作声,在维林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道:“当我们把自己献给宗会,就等于亲手切断了血脉的纽带。我们理解,但外人不明白。有时,宗会也无法抵挡高墙外的纷争和仇恨所掀起的风暴,我们没办法一直保护你们。其他孩子不太可能被追杀。”他握紧钳子通火,手捏得发白,两颊的肌肉因压抑的怒气而鼓起,“但我错了。米凯尔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是我父亲。维林心想。他们想用我的死来打击他。不管他们是谁,他们并不了解我父亲。
“宗师大人,那头狼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头狼会帮我?”
索利斯宗师把火钳放到一边,摸着下巴沉思:“这我倒不明白。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也不少,但没见过狼只杀人而不吃肉。”他摇摇头,“这不合狼的习性。这件事定有蹊跷,是某种和黑巫术有关的力量。”
维林的战栗瞬间加剧。黑巫术。父亲家里的仆人有时会提到这个词,通常他们都压低了嗓门,以为没人听见。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时,人们就会提到这个词——新生儿脸色惨白、身带血符,狗生猫崽,空无一人的船在海上漂荡……都是黑巫术。
“有两个兄弟比你早到。”索利斯说,“你最好和他们说一下米凯尔的事。”
会谈显然结束了。索利斯不会再告诉他任何事情。这很显然,也令人沮丧。索利斯宗师的肚子里装着很多故事和智慧,除了正确的握剑手法、割眼的挥剑角度,他还知道很多东西,但维林怀疑他从未向别人透露分毫。他想多听听罗纳人和他们的战队、他们的大祭司,他想了解黑巫术,但索利斯死死凝视火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带着他父亲显露过无数次的表情。于是他起身道:“遵命,宗师大人。”随即喝光余下的温热牛奶,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抓起湿衣服走向门边。
“不要告诉任何人,索纳。”索利斯的话带着命令的口吻,是他挥舞手杖前所使用的口吻,“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
“遵命,宗师大人。”维林又说了一遍。他走出房间,走进阴冷的走廊,走向北塔楼,缩着身子发抖,寒意钻心。他担心没走完台阶就会倒下,但索利斯宗师给的牛奶给予他堪堪够用的温暖,帮助他走完了这一程。
跌跌撞撞地跨进房门的时候,他见到邓透斯和巴库斯在屋里,两人都瘫倒在床铺上,脸上写满疲惫。不知为何,他的出现似乎给他们注入了活力。两人都起身来招呼他,拍他的背,勉强开起了玩笑。
“夜里找不着路了,嗯?”巴库斯笑道,“要不是碰上急流,我还可以完成得更轻松。”
“急流?”他们的热乎劲令维林有点不知所措。
“渡河早了点。”巴库斯解释,“那一段河道比较窄。当时我以为死定了,我可是说真的。水流把我直接冲到门前,可邓透斯已经到了。”
维林把衣服往床铺上一扔,到火边取暖:“邓透斯,你是第一个?”
“哎,还以为铁定是凯涅斯,可我们还没见着他。”
维林也很意外。凯涅斯对森林的了解让他们所有人自惭形秽。但他没有巴库斯的力量和邓透斯的速度。
“至少我们赢了其他队伍。”巴库斯说,他是指其他组里的孩子,“他们一个都没到呢。一群懒虫。”
“是啊。”邓透斯附和,“路上还撞见几个,跟没头苍蝇似的,就像逛窑子的闺女。”
维林皱眉道:“什么是窑子?”
另两人相视一笑,巴库斯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从厨房顺了点苹果。”他掀开床单,展示战利品,“还有馅饼。等大家到齐了,我们就大吃一顿。”他把一只苹果拿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啃了一口。他们都成了偷窃狂,在宗会里,人人都把偷东西当成家常便饭,只要藏得不是特别好,哪怕只有一丁点价值的东西都有可能不翼而飞。利用一切可以染指的布料或软皮,他们早就把被褥里的稻草换了个遍。偷窃的惩罚往往很严厉,但不带任何事关道德或诚实的说教,他们很快就明白,被罚是因为被抓,而非偷盗。成果最丰硕的人是巴库斯,他特别擅长偷吃的;米凯尔紧随其后,专长是偷布料……米凯尔。
维林瞪着炉火,咬紧嘴唇,默默编织谎言。这么做很糟,他知道。对朋友撒谎很难。“米凯尔死了。”他最后如此开口。他想不出更好的说法,然后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低下头:“他……被熊袭击了。我……我发现了遗体。”他听见身后的巴库斯把满嘴的苹果喷了出来,邓透斯跌进床铺,压得嘎吱作响。维林咬牙继续道:“胡提尔宗师明天会取回他的尸体,我们一起为他火葬。”壁炉里,一截木柴啪的一声爆开。寒意几乎完全退去,热流令他皮肤发痒。“以感谢他献出的生命。”
没人发话。他觉得邓透斯在哭,但没勇气回头看。过了一会儿,他离开炉火,走到自己的床位,把衣服铺开晾干,卸下弓弦,收起箭筒。
门开了,诺塔走了进来,浑身透湿,但意气风发。“第四名!”他欢呼,“我还以为肯定是最后一个。”维林第一次见到他高兴的表情,觉得别扭。而诺塔无视他们一脸的悲伤,也同样令人尴尬。
“我还迷路两次,”他笑着把装备往床上一扔,“还见到一头狼。”他走到火边,张开双手获取热量,“吓得我动弹不了。”
“你见到狼了?”维林问。
“哦,是啊。好大一只。他应该已经吃饱了,嘴上有血迹。”
“是哪种熊?”邓透斯问。
“什么?”
“黑的还是棕的?棕熊更大只,也更凶。黑熊一般不会靠近人。”
“那不是熊,”诺塔迷惑不解地说,“我是说狼。”
“我不知道。”维林对邓透斯说,“没见到熊。”
“那你咋知道是熊?”
“米凯尔被熊袭击了。”巴库斯告诉诺塔。
“是爪痕。”维林意识到,欺骗比他想象中更难,“他……被撕碎了。”
“撕碎了!”诺塔惊得大叫起来,“米凯尔被撕碎了?!”
“俺叔叔说,尤里希森林里没有熊啊。”邓透斯语气呆滞,“只有在北方才会碰上。”
“我打赌,是我遇见的那头狼干的。”诺塔惊魂未定地说,“那头狼吃了米凯尔。如果它当时空着肚子,被吃掉的人就是我。”
“狼不吃人。”邓透斯说。
“大概是疯了。”他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我差点被一头疯狼给吃了!”
同样的场景不断反复。其他孩子陆续抵达,虽然又湿又累,但都挂着通过试炼后的快慰笑容。听到这条消息后,每个人的笑容都退去了。邓透斯和诺塔争论到底是狼还是熊,巴库斯给大伙分享他偷来的那点东西,大家一脸麻木地吃着,没有人说话。维林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试图忘掉米凯尔了无生气的五官,还有挖浅坑时隔着麻袋碰到死肉的触感……
几小时后,他在一阵抽搐中惊醒。两眼习惯黑暗后,最后一丝梦境的残余从意识中消散。他庆幸于这场梦的中断,弥留在脑海中的几幅图景让他知道还是忘掉为好。其他孩子都睡着了,巴库斯的呼噜声难得如此轻柔,壁炉中的木柴已经发黑,正在焖烧。他吃力地下床重新生火,屋里的黑暗突然显得如此可怕,比森林的幽暗更吓人。
“没柴火了,兄弟。”
他一转身,见凯涅斯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他还穿着衣服,昏暗的月光透过帘子,令潮湿的布料微微泛光。他的脸隐藏在黑影中。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维林一边问,一边搓手驱走麻木。他从不知道身体可以冷成这样。
“有一阵了。”凯涅斯木然回答,声音低沉,毫无情感可言。
“你听说米凯尔的事了?”维林开始踱步,希望让躯体找回一些暖意。
“嗯。”凯涅斯答道,“诺塔说是狼。邓透斯说是熊。”
维林皱起眉,从兄弟的语调中听出一丝戏谑。他耸耸肩,不去多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叶尼斯是米凯尔最亲近的朋友,当他们告诉他时,叶尼斯真的笑出声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大笑,笑得没完没了。最后,他被巴库斯抽了一耳光才停住。
“是熊。”维林说。
“真的?”维林确信凯涅斯没动,但能想象出他歪头表示疑惑的样子,“邓透斯说是你发现他的。那一定很糟糕。”
米凯尔的血稠稠的,凝结在麻袋里,透过织布渗出来,沾到了他的手……“我以为你会比我早到。”维林把肩上的毯子裹得更紧,“我用去菜园干一下午活的机会和巴库斯打赌,你能赢我们所有人。”
“噢,本来可以的,但有事让我分心了。我在森林里碰到一桩神秘的怪事,也许你能帮我解谜——我见到一个喉咙里插着箭的死人。告诉我,你怎么看?那支箭没有翎尾。”
维林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抖得连毯子都滑落在地。“我听说,森林里有很多亡命之徒。”他结结巴巴地说。
“的确有很多,我还发现另外两个。但他们没有被箭射死,可能是被熊杀的,就像米凯尔。没准是同一头熊呢。”
“没、没准呢。”这是什么感觉?维林抬起手,盯着痉挛的手指。这不是寒冷。是某种更……他突然产生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想对凯涅斯坦白一切,卸下包袱,从信赖中寻求慰藉。毕竟,凯涅斯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还有更好的倾诉对象吗?在刺客的追杀下,他需要有个朋友照应,他们可以并肩战斗……
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索利斯的话封住了他的嘴,坚定了他的意志。凯涅斯的确是朋友,但不能向他透露真相。这个秘密太大、太重要,不是孩子之间的悄悄话。
随着不断增强的决心,颤抖慢慢平息下来。其实这个夜晚并没有那么冷。那个森林之夜所经历的恐惧在他体内留下了印记,也许一生都不会消退,但他会直面它、战胜它。他别无选择。
他捡起地上的毯子,爬回床上。“尤里希的确是个危险的地方。”维林说,“你最好把衣服脱了,兄弟。要是冻坏了身子,明天不能好好训练,索利斯宗师抽不死你。”
凯涅斯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坐着,唇间逸出一缕悠长的轻叹。过了一秒,他起身脱衣,如惯常的那样把衣服方方正正地码好,谨慎地收好武器,钻进床铺。
维林仰面躺着,祈求睡意把他带走,也把梦和一切都带走。他渴望这一晚赶快过去,渴望早早感受到晨曦的暖意,驱走盘桓在他灵魂中的血腥和恐惧。这就是战士的命运吗?他感到不解。一生都在阴影下颤抖?
凯涅斯的声音就像耳边的悄悄话,但维林听得清清楚楚:“很高兴你还活着,兄弟。很高兴你能走出森林。”
他意识到,这是同伴的情谊,这也是战士的命运——和能够为你而死的人同生共死。这种情谊并没有让他脏腑中的恐惧、恶心和痛苦消失,但确实抚慰了他的悲伤。“我也为你高兴,凯涅斯。”他悄声回答,“抱歉,不能帮你解开谜团。你应该找索利斯宗师谈谈。”
凯涅斯随即哼了一声,那是笑是叹,维林一辈子都没搞明白。许多年后,他依然会感慨,如果当时能听得更清楚,费尽心思弄清这一声的意义,他就能为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免除敌人的痛苦。当时,他觉得那是叹息,而凯涅斯之后所说的话只是陈述明显的事实:“哦,我想是弄不清了,未来的谜团还多着呢。”
他们从林子里砍下木头,按索利斯宗师的指示,在操场上码出火葬的柴堆。一天的训练得以免除,但这份活也够累人的。维林把砍下的树木搬到货车上,为此忙活了几个小时,他浑身肌肉酸痛,但忍着没吭声。为了米凯尔,这一天的劳累不算什么。下午,胡提尔宗师早早就回来了,他牵着一匹矮种马向门走去,马背上紧紧系着一团东西。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盯着裹布的尸体。
这种事还会发生。维林意识到。米凯尔只是第一个。谁会是下一个?邓透斯?凯涅斯?我?
“我们应该问他的。”当胡提尔宗师消失在门后,诺塔说。
“问啥啊?”邓透斯说。
“是狼还是……”他一猫腰,堪堪避开巴库斯扔来的一截圆木。
夜幕将临,宗师们把尸体放到柴堆上,孩子们整队走上操场,总计四百多人,按小组编队,于无声中默立。索利斯和胡提尔从柴堆前退下,宗老上前,用骨瘦如柴、满是伤疤的手高举着火把。他在葬堆旁站定,扫视全体学员,面容如往常一样漠然。“我们在此见证这具躯壳的终结,它曾负载我们倒下的兄弟,历尽其短暂的一生。”他再次展示出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所有的人都能听见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话音。
“我们在此感谢他的善良和勇敢,原谅他一时的软弱。他是我们的兄弟,为侍奉宗会而倒下,这是我们终将获得的荣耀。此刻,他已与逝者一道,他的魂魄与逝者为伍,指引我们为信仰事功。缅怀他,献上你们的感谢和宽恕;记住他,从现在直至永远。”
他放低火把,火舌舔到柴火间隙中用来助燃的苹果木,火焰和烟雾蓦地腾起,甜滋滋的苹果香湮没在血肉燃烧的恶臭中。
看着烈焰,维林努力回想米凯尔善良和勇敢的举止,希望能一辈子带着荣耀和怜悯的记忆,但挥之不去的,却是米凯尔和巴库斯往马厩的饲料袋里撒胡椒的恶作剧,壬希尔宗师把饲料袋递到一匹新来的种马嘴边,被喷了一身的马鼻涕,差点就被踢死。那算勇敢吗?惩罚当然很严厉,可米凯尔和巴库斯都信誓旦旦地说这顿打挨得值,壬希尔宗师的脑瓜也够糊涂,很快就把这场意外遗忘在云山雾罩的记忆泥沼之中。
他看着火焰升腾,吞噬这团残缺的、曾经是他朋友的肢体,心中默念:对不起,米凯尔。对不起,你因我而死。对不起,我没能救你。有朝一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会找出给刺客下令的幕后黑手,让他们血债血偿。我的感激与你同在。
他环顾四周,大部分孩子都散去吃晚饭了,可他们那一组都没动,连诺塔也在,尽管他表情中的不耐烦多过悲伤。叶尼斯在轻声哭泣,两手抱肩,泪水滚落脸颊。
凯涅斯伸出一只手,放到维林肩头:“该吃饭了。我们的兄弟已经走了。”
维林点点头:“我在想马厩里的那次,记得吗?饲料袋。”
凯涅斯咧开嘴微微一笑:“记得。竟然不是我的点子,我还耿耿于怀呢。”他们走向餐厅,叶尼斯被巴库斯拽着,哭声未央。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彼此补充关于米凯尔的回忆。火焰在他们身后燃烧,带走他的躯体。早晨,他们发现火葬的残迹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圈黑灰,宛如草地的伤痕。而岁月,终会将这伤痕也一并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