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现在

古董珠宝店 作者:[美] 吉安·萨达尔 著,戚悦 译


第1章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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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天空,无边无际的蔚蓝,鲜亮耀目。滚滚热浪夹杂着某种神秘的声音席卷而来,那声音若隐若现,仿佛昆虫群集的嗡鸣。便携式冷藏箱压着毯子,蜜蜂簇拥在垃圾桶周围。艾比躺在沙滩上,十分惬意。可是,当她翻身时,碧波荡漾的大海消失了,一片阴沉黑暗的草地取而代之,清爽宜人的雪白浪涛幻化成随风起伏的高高枯草。天空变成了灰色,一场风暴在翻滚、酝酿。她先前听到的声音原来是风暴来临前的低吼。在一道闪电中,她看见了那棵橡树,依然如巨人般雄壮魁梧,弯弯曲曲的黑色手臂伸向苍白黯淡的天空。树下有一张餐桌,永远都备着两把椅子。一盏水晶枝形吊灯挂在枝头,微微颤抖。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来过这里了,熟悉的恐惧令她的心脏狂跳不止。突然,她坠落下去,动弹不得。刚才的柔软细沙变成了此刻的肮脏泥土,尽数涌进嘴里。她竭力吸气,却渐渐窒息,紧接着猛然惊醒,她躺在床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被单滑落在地。

屋外,一只鸽子的啼叫化作声声疑问:咕咕咕,谁谁谁[1]

黑暗草地的噩梦始于高中时代,每个月都会出现一两次,直到她离开明尼苏达州。梦境的结局总是一样——在绝望的挣扎中窒息。大学期间,由于思乡情切,再加上一年的安睡无忧,她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家。可那个噩梦又出现了,就像一名忠心耿耿的旧友,始终在原地守候。从此以后,她没再回去过,也没再做过那个梦。直到现在。

“十四年了。”后来,她在车上告诉罗伯特。早晨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在睡觉,而她一直等着当面告诉他。虽然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惊恐,但他却并不理解——有时,言语是苍白的,无法准确地传达意义,“我已经有十四年没做过这个梦了。”

“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他说,“别担心,好吗?”

空调冷风吹来,她的脚指头一阵冰凉。高速公路的入口位于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曾经傲然挺立的房子如今光鲜不再,到处都是残破的壁板,墙面凹凸不平,肮脏的玻璃窗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据说,”她说,“做噩梦的原因是情绪焦虑。但是,这根本就讲不通。当我离开家乡去上大学的时候,噩梦就停止了——要说有什么区别,反而在大学期间我的压力更大。”

“今天你有一次珠宝探访[2],对吧?”

他试图转移话题,好让她紧绷的思绪放松下来。她努力跟随他的脚步,将自己带离那片草地,与他一起回顾一天的生活。她在古董珠宝店工作,平时需要去探访愿意出售珠宝遗物的人家,那里有着摆满木架的家族相片、随着岁月流逝而黯然失色的油画,还有比许多人的人生都长久的婚姻,或比季节变幻更无常的爱情。作为一名编剧,罗伯特很喜欢艾比收集的故事。“多给我讲一讲吧。”在两人的恋爱关系中,这句请求是永恒不变的副歌。当他们在漫漫长夜入睡之前,当他们沿着花朵大如盘的玉兰大道漫步之时,罗伯特总会说:多给我讲一讲吧。“他们已经结婚四十八年了,”她说,尽管她依然能看到橡树叶在枝头颤动,依然能感受到泥土落入口中,“那枚婚戒原本属于她的母亲,曾经被缝入一条波兰长裙的镶边中。”

他们开上了南加州最古老的高速公路。“以前,这是一条马道,”她常常告诉别人,“如今从停车让行的位置驶入,只要换个电台的工夫,就能把车速从零提到六十[3]。罗伯特转换车道,从一辆小汽车旁飞驰而过。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瞥见另一个司机也在变道超车,于是马上移开视线,提醒自己多想想美好的事物。比如今天接触的一枚戒指,镶嵌着蓝宝石,淡淡的冷色调就像游泳池的浅水区,在六月的阳光下波光粼粼,令人心生向往。可是,高速公路的威胁依然如影随形,积蓄能量,一触即发,她不由自主地用双脚顶住车厢底部。

死亡,尤其是意外与早逝,始终在艾比的心头萦绕,挥之不去。在她的眼睛背后,隐藏着许多可怕的想象。那是一双会笑的盈盈美目,却时时追寻着死亡的踪迹。她的一个前男友曾经对她说过:“爱穿粉色衣服的姑娘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其实他不知道,正是因为脑海里充满了黑暗冷酷的画面,她才会刻意选择明亮柔和的色彩。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直到离开明尼苏达州以后,我才通过了驾照考试?”她说,“那里到处都是单车道的公路,经常发生车祸,而且妈妈居然还想教我开手动挡。”有一次练习三点掉头[4],汽车猛地向前冲出去,斜插在街道中央,其他司机没有催促,但都在等待。众目睽睽之下,艾比干脆挂上停车挡,打开车门,跑到副驾驶那一侧。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接管了方向盘。

“我是在生日那天去考的驾照。”罗伯特说。

罗伯特是个沉稳冷静、理性至上的男人,留着一丝不苟的发型,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在读书的时候非常出众。而艾比总是有点吵吵闹闹,手忙脚乱,卷发时时打结,指甲油常常磨损,一不小心就会把书本掉进浴缸里。她知道,他之所以爱她,全是因为她可以成为他的声音,代他呐喊,替他发泄。

他打开双闪灯,扭头扫了一眼:“红酒呢?”

“在……”说话间,她望向后座,却什么都没看到。那瓶红酒的标签上印着优雅的文字,比他们平时喝的要高级,当然也比他们通常买的要昂贵,是专门为今晚精心挑选的。她最好的朋友汉娜搬进了自己的第一栋房子,邀请他们去享用乔迁新居后的第一顿晚餐,可那瓶红酒却偏偏被艾比落在了厨房的料理台上。

“那我们可走运了,”罗伯特说,“明天晚上去‘进进出出’[5],汉堡配波尔多葡萄酒。那套奶酪刀已经寄给他们了吧?”

“上周就寄了,但我们不能空着手去啊。”

他们的车子驶出高速公路,艾比意识到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便利店里买一瓶最多只适合烹饪的劣质酒。当汉娜前来应门时,艾比面对这位留着红色长发、味蕾颇为挑剔的葡萄酒销售代表,只能说:“给,倒在意面里吧。”不知为何,这种情况对艾比来说似乎很正常,仿佛她总是会把事情搞砸,就连带一瓶红酒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她觉得自己就像那瓶酒,被人落在身后,被彻底遗忘。三十三岁,困在一间狭窄的公寓里,守着一段没有戒指的恋情。婚姻?房子?孩子?那都是别人的,与她无关。所有人都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唯独她还留在停车标志前,寸步难行。而现在,她还得硬着头皮前去赴约,就像一名寒酸的客人,带着嘉露的大瓶装红酒[6]

“一切都会有的。”他告诉她。但是,在结婚之前,还有一系列准备工作要做:让事业重回正轨、把债务偿清、赚到房子的首付款等等。其实在罗伯特口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再卖掉一份剧本。听起来容易,实际上却像中彩票一样希望渺茫。他总是说:“何必着急呢?咱们还是从长计议,按部就班地做好准备。”艾比渐渐怀疑,他们现在的生活纯粹是得过且过。很久以前,她曾经听到他对一个朋友说:“没有通往艾比家的高速公路。”是这个原因吗?只是因为公路出口还不够近吗?四年了,如今他们住在一间合租的公寓里,而高速公路依然像雨水一样[7]遥不可及。

这跟她以前所想象的未来截然不同。那时候,她青春焕发,积极乐观。每到晚上,用诺克斯玛[8]洗完脸以后,她便躺在床上思念着心爱的少年。他叫艾丹·麦肯齐,有朝一日总会把目光投向她,意识到他们俩才是天生一对,而他那个啦啦队女友什么都不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将来一定会结婚,这是理所当然、毫无疑问的。午夜梦回,她会用各种被求婚的幻想来安抚自己重新入眠。洁白的桌布,朦胧的烛光;熙熙攘攘的纽约街头,单膝下跪的多情男子;一排排整齐的玉米,就像一个刚刚被梳理过的世界,在乡间小路边,有人优雅地伸出了一只手。在幻想中,她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迷人的浪漫故事。此时此刻,坐在车里,艾比不禁为自己年少时的荒唐幼稚而发笑。就在昨天,她发现了一张通知,提醒她两周后就是高中毕业十五周年的同学聚会了。那张通知藏在一本杂志里,从光滑的铜版纸之间滑落,掉在地板上,就像一个企图扎根的念头。

街边的墙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几十个残破的酒瓶散落在一栋建筑跟前,像是有人专门为了发泄而打碎的。整片街区都显得疏于管理,仿佛已经放弃了挣扎,自暴自弃。住在这里的只有上班时间很长的女人,为了不该骄傲的事情而自豪的男人,还有那些天天被赶到朋友家去玩耍的孩子。一切都在渐渐瓦解、崩塌。

他们在酒铺前的十字路口停下,等待信号灯变绿。艾比看到街角有三个穿着背心的光头男人正在盯着他们。只消片刻工夫,那三个男人就能穿过马路,来到车前。这辆奥迪是罗伯特唯一的一次冲动消费,那是在五年前,当时他卖掉了一份剧本。而现在,这辆车可能会害他们丧命。罗伯特并不强壮,看起来就是个柔弱书生。他从不打架,只会握住对方的肩膀,用安抚的话语耐心劝解,让对方激动的情绪平息下来。可是,艾比能预见到——他抢先一步挡在她的面前,刚要开口,刀子就插入他的身体一侧,刺破衬衫,刮擦肋骨。

等等。刀子?黑帮还会带刀子吗?

“你没事吧?”他问。汽车已经驶过十字路口,停在了酒铺门前,罗伯特从驾驶座上转过身来看着她。这是她爱他的一个原因: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就像带着一个测量感受的晴雨表。尽管他刚才几乎没怎么看马路对面,但艾比知道,他看到那三个男人了,而且意识到他们令她紧张了。由于这份细心的关怀,遇见罗伯特以后,她的害怕减少了许多。他的存在就像一只手,温柔地抚平被子。“你看,那儿什么都没有。”

他们下了车,冲向酒铺,火辣辣的高温和手表上显示的时间鞭策着罗伯特的脚步,而艾比的步伐则被恐惧驱赶着。那三个男人依然站在街角,身影倒映在橱窗的玻璃上,一动不动。罗伯特领着她走向柜台,手里拿着一瓶落满灰尘的赤霞珠。艾比屏住呼吸,等待酒铺的门铃响起,等待大家把双手高高举起,等待冷冰冰的枪口瞄准——她想好了,他们没有刀子——最后,她终于强迫自己望向窗外,恰巧看见那伙人上了一辆公交车。

原来,那个街角是公交车站。他们之所以站在那儿,只是为了等车。

“怎么了?”罗伯特问,仿佛有所察觉。她恍然大悟,紧绷的身体突然松懈下来。

“有时候,我会令自己失望。”她回头扫了一眼那辆公交车,它象征性地亮起转向灯,斜着拐上了车道。

没过多久,狭窄、蜿蜒的道路便把他们带到了城市的高处。焦枯的灌木丛和鼠尾草,干燥的木瓦与陈旧的木架,只要零星的火花,就能将一切吞没在橙黄色的烈焰中。艾比看到路边有一棵桉树,浓密的枝叶穿过电线,向下弯曲,仿佛在朝路面鞠躬。她以前遇到的消防员曾说过:“这是汽油树,它的树液是可燃的。光是闻到这种树的气味,我都会胆战心惊。”

她努力向转弯处张望,却什么都看不见。左边是陡峭的斜坡,撑起蔚蓝的天空。只要一次急转弯,轮胎就会脱离路面。刚开始只是缓慢地翻滚,重力极不情愿地拽着车子下坠,紧接着会越来越快,蹦蹦跳跳地跌落在树林里,然后寂静无声。从坡顶俯瞰,只剩下一点破碎的光亮在微微闪烁。想到这里,她不敢往山下看。“我猜风景肯定很好。”

“你连看都没看一眼呢。”

“所以我才说,‘我风景肯定很好’。”她朝他微微一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土地和植物上,细细地打量着这座坚固的大山。车子驶上私人车道,两旁种满了龙舌兰,扭曲的叶子伸向天空,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他们到了。中世纪的石板路面,雕镂着几何图案的大铁门。汉娜打开屋门,一阵清凉的空气混合着松树的芬芳扑面而来,闻起来就像大团圆的圣诞节一样。艾比发现,原来茶几上有一根点燃的香薰蜡烛。木地板的颜色很深,显得黑漆漆的,有些磨损的波斯小地毯上织着土褐色与雪青色相间的花纹。棕色的皮革沙发被故意做旧了,墙壁泛着骨白色。艾比把那瓶酒递给朋友,“我们把真正的好酒落在家里了。”

汉娜迅速地扫了一眼标签,“这瓶也挺好。但如果你们是从山下那家店里买的,那可花了不少冤枉钱。其实,我这儿有的是葡萄酒,你们真的不用再特意买一瓶。不过,谢啦。”

她的嘴唇性感饱满,微微上翘——艾比觉得,她只要靠喝酒就能把红酒卖出去——但是她的笑容却天真烂漫,甚至还透着一点傻气。“太漂亮了”,当她们俩在大学里初次见面时,艾比曾这样想。等到汉娜对她微笑,那层看不见的幕布便忽然拉开,露出了一个十分亲切的姑娘,令艾比觉得一见如故,仿佛已经知道了她的全部——她会把起亚的车钥匙挂在保时捷的钥匙扣上,小时候曾经学过法国圆号,喜欢在下雨天穿着人字拖出门。由于家族里有许多优雅的女性,汉娜似乎对自己的美貌毫不在意,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一切都如艾比所预料的那样完美。白色的金鱼草插在窗边的水晶花瓶里,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能够看到浸在暮色中的城市,视野非常开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罗伯特凑到她耳边说,汉娜去给他们拿喝的了,“只要我卖出这个剧本,一切都会实现的。”

汉娜回来了,递给罗伯特一大杯冰啤酒,还给艾比拿了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红酒仅在杯中占了三分之一。艾比轻轻摇晃酒杯,“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一场成年人的晚宴。”

“你就是成年人呀。罗伯特,你能去帮帮本吗?我们的邻居把一摞木柴放在车道旁了。艾比,跟我来。”

厨房外面是铺着地砖的露台,摆着一盆盆迷迭香,矮矮的阿迪朗达克靠椅[9]被漆成了樱桃红,中央架着黄铜火盆。如果艾比有露台,也会这样布置,可以同时享受家里与户外的感觉。“你有‘烹饪艺术’[10],”她坐下来,透过厨房窗户看着罗伯特和汉娜的丈夫本,“还有大树。”

“地球上有一小块土地属于我们。”

艾比转过身来,举目眺望远方,绵延的山坡消失在老旧的篱笆旁。一棵桉树高耸入云,白色的树皮就像幽灵的肌肤一样,“昨晚,我做了一个以前的噩梦。”

汉娜已经靠在椅背上,舒展双腿,在膝盖处交叠,“就是那个梦?有田野的那个吗?”

“是草地,还有橡树。”一只蜥蜴突然窜进挡土墙的裂缝中,“我发现了一张聚会通知。六月七号。我的思绪仿佛已经回到了那里,回到了高中,害怕得不敢睡觉。”

“或者是因为忙着想某个人,所以才睡不着吧。”汉娜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艾丹·麦肯齐。某个人。即便是多年后的今天,这三个字还是能说明他在她心目中的意义。

“也许我应该去参加同学聚会,”艾比说,“罗伯特的剧本就要发布了,我不太想待在这儿。”

“你觉得卖不出去?”

“我们以前都经历过。胜利在望,最后却功亏一篑。提前庆祝,结果空欢喜一场。只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个剧本也决定着我的未来。”

汉娜仰头望向天空,“他还是那样,对吗?虽然我很反感,但是也许可以把这种行为看作是高尚的?他想确保自己有能力养家。”

“是啊,我也努力这样想,因为我爱他,而且另一种想法实在太糟糕,那就是他在等待的人生开始,而不是我们的。”

“胡说,从你遇见他的那一刻起,你们共同的人生就已经开始了。你不是在等待,而是身处其中。”

艾比把酒杯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晚霞火红,暮色降临,树木隐入幽暗的剪影中,伸展出黑色的枝条。她仿佛再次看见巨大的橡树,水晶枝形吊灯轻轻摇晃,摆好的餐桌静静守候。“你不是在等待。”然而,从昨晚起,她就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正在等待着什么。

*

在艾丹看来,马卡德镇上只有三类人:离开的,从未离开的,以及离开后又回来的。最后一类最为糟糕。离开后又回来,暴露了这类人的傲慢与无能——自以为了不起,不甘于待在这个小地方,结果处处碰壁,只能重返小镇。艾丹不仅属于这一类,而且还有点特殊。毕竟,当初他满怀雄心壮志,前往双子城[11]上学,准备大展宏图,最后却带着愧疚之情回到这里。但是人们只知道,他之所以选择回来,是由于工作的缘故,而这恰恰说明他是一个失败的男人。“想在圣保罗当警探的人肯定都能排着队在街区绕一圈了。”刚回来时,大家常常这么议论。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能理解:才短短几个月,第三件造假案也找上门了。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警局的等级秩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自己并不比小镇上的警察优秀。别管他在这里上过高中,也别管他是由于怀念那段时光才回到这里的,而且已经回来一年多了。他曾经离开过,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感到恼火,不过他还是能想得通。只是,他实在不明白,何必为了一件造假案在休息日把他叫到警局。

地板革上满是脏兮兮的黑色鞋印,新警察的桌上放着塑料杯,老警察的桌上则是缺了口的陶瓷杯。艾丹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收回目光,看向白发稀疏的巴德·舒尔茨警长:“你就为了一件造假案把我叫来?”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玫瑰。在他的桌角上,长长的花茎,鲜红的花瓣。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就变得越来越糟。想你——艾希莉。什么样的姑娘会给男人送花?估计又是那种在第三次约会就给他补衬衫的姑娘;那种觉得你压力大就给你买复合维生素B的姑娘;那种你要么会跟她结婚,要么立刻分手的姑娘。“一个月前,我就该做个了断。”他喃喃自语,把花瓶放在了角落里的柜子上。

“不,我叫你来不是因为造假案。”舒尔茨说,“今天凌晨三点,入室强奸施暴。受害女性名叫莎拉·布雷宁,现在正在手术室里。”他揉了揉太阳穴,“案发当时,受害者的母亲竟然也在家,唉,真是整个明尼苏达州睡觉最死的人了。”

克莱夫·哈里斯警探朝房间一角的咖啡机点头示意:“刚换了好货。这下咱们得日夜加班了。”他是个万事通,也是个大嘴巴,有什么秘密可千万不能告诉他。

直到此刻,艾丹才发现,屋里处处弥漫着一种阴沉的兴奋。拿着透明袋的警官们径直朝物证保管柜走去,几名警员正在悄声打着电话。他忽然想起了另一桩强奸案,就在几周之前,受害者名叫莱拉·麦克凯尔:“连环强奸犯?”

舒尔茨点了点头:“不止如此,还跟马歇尔[12]的那件案子非常相似。当时他们并未公布关键细节,但和这两次案子的作案手法一致,所以我认为不是巧合。明早开会,通报案件情况。”

艾丹没有说话,他不打算询问在马歇尔发生了什么,免得被人调侃。大家都知道,他过去在双子城工作,不熟悉小城镇里发生的案件,“我以前的搭档从圣保罗警局调出后就去了马歇尔。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跟他联系”。

“他们会合作的,也会派人来支援。”舒尔茨说,“因为作案手法完全相同。不过,我们要对案件细节严格保密,没必要引起民众的恐慌。而且,还要等案发现场的衣物纤维匹配的结果回来,才能最终确定是否跟马歇尔的案子有关。不过,在此期间,你可以告诉那位玫瑰小姐,让她关紧门窗,门多上几道锁。最好能养条狗,安个警报器。我要告诉凯莉先别去上夜校了。”他又揉了揉太阳穴,皮肤上留下红色的痕迹,“这家伙肯定还会再动手。”

艾丹靠在自己的椅背上,“见鬼。在马歇尔到底发生过什么?”

舒尔茨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新手警察就走进了房间。“抱歉,”他对艾丹说,“打扰了。有个电话,是你负责的案子。丽贝卡·沙利文。”

艾丹低下头,在造假案的文件上看到了丽贝卡·沙利文的名字。

“去吧,”舒尔茨说,“快去快回。”

丽贝卡住在一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楼里,长长的走廊上铺着人造草皮地毯,每扇门背后都是一模一样的公寓房间,有着米白色的墙壁和胶木家具。到处都散发着一股霉味儿,闻起来就像捐给“救世军”[13]的旧毛衣一样。已经过去快十分钟了,到目前为止,艾丹只知道丽贝卡是那种渴望得到关注的女人,从小到大都引人瞩目,如今仍在想方设法地博取眼球。她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经显出衰老的模样。

“没有人看到他企图开车撞你?”艾丹问。

丽贝卡盘腿坐在沙发上,骨节突出的膝盖悬在垫子外面。长期吸烟而生出的皱纹从她的嘴唇向周围扩散,“如果一棵大树在森林里倒下,却没有人听到,那难道就意味着它没有倒下吗?”[14]艾丹微微一笑,“应该是发出声音吧。”

“去你的。”她张开嘴,仿佛在微笑。艾丹看到她用粉红色的舌头抵住上面的后排牙齿,摆出了一个挑逗的口型,不禁感到莫名其妙。“不,”她继续说,“没有人看到他企图撞我。如果有人在场,他就不会那么做了。”

“你和你哥哥为什么吵架?”

“他伪造我妈妈的遗嘱,单凭这一点还不够吗?你已经拿到文件了,情况都写在里面。不过,或许你用不着亲自读一遍。”她拍了拍身边的坐垫,“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站在门口的警官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低头盯着地毯。他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画面中有两个金发小男孩,弟弟的头发朝天竖着,就像触到了静电一样。

艾丹纹丝不动:“我知道你对你妈妈的遗嘱有异议。”

“让我有异议的不是妈妈的遗嘱,而是他对遗嘱的伪造。瑞克恨她,一直都恨她。而且,他也恨我,因为我和妈妈关系很好。可现在住在妈妈的房子里。妈妈本来想把那栋房子留给我和我的家人,她早就告诉过我了。我的儿子们连个院子都没有,你明白吗?我知道,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男孩们需要有个院子。以前,他们可以在妈妈家跑来跑去,她甚至还给他们买了攀爬架,现在他们不能再去那里玩耍了。这是其一,也是眼下最要紧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原因,比如瑞克根本就是个混账东西,妈妈不可能把房子留给他。”

艾丹又一次望向墙上的照片。

“我小时候也是金发,”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们兄妹俩的发色都很浅,直到我爸爸被杀之后,我们的头发才变成了棕色。”

“被杀?”

“事故。交通事故。我之所以说‘被杀’,是因为错不在他。”

“今晚出事的时候,孩子们在睡觉吗?”

“没有,但他们都在屋里,我在屋外。那辆车也在屋外,汽车通常都在屋外,懂吗?我感觉就像在跟我丈夫说话一样。”

“他也不相信你?”

“你看他在这儿吗?”

“我并没有忽视你。”

“那你倒是头一个。”

艾丹朝门口看了一眼,警官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已经来过,多少,”她对那名警官说,“有六次了吧?”她收回视线,看向艾丹,“我都要在餐桌旁给休斯警官加把椅子了。”

休斯警官摇了摇头:“我们甚至都无法证明你哥哥来过这儿。”

“好了,”丽贝卡说,“我又得提起那棵在该死的森林里倒下的大树了。”

艾丹在她的厨房料理台上填好案件报告。炉子旁边有一摞邮件,最上面的信封印着他的高中校徽。那是同学聚会的邀请函。他拿起信封,扫了一眼收件人姓名,“我跟你丈夫是同学。”

“是吗?那跟我哥哥也是同学。我是说,在他离开之前。”

她的哥哥瑞克——瑞克·沙利文。这下,艾丹想起来了。高一那年,瑞克常常站在走廊尽头研究公告栏,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孤单。他的个头很高,但裤子太短,显然都是家里现成的旧衣服。有一回,他的储物柜里冒出一条花纹蛇,闹得学校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至于是不是他自己放的,艾丹已经记不清了。从那年以后,艾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瑞克是从哪个学校毕业的?”

“他没有毕业。我叔叔是个油漆匠,给了他一份工作。他辍学了。”

“太可惜了。”

“哼,如今他可是住在妈妈的房子里,过得好着呢。”

艾丹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填写案件报告。忽然,他想起屋里还有两个正在安静睡觉的孩子,于是便停下手中的笔,挪开炉子旁边的信件。

*

酒过三巡,他们来到露台上,围坐在橙色的炉火旁。迷迭香和松木燃烧的芬芳弥漫在空气里,天幕几乎一片漆黑,只有月亮周围的云朵泛着光亮,神气活现地在夜空中翻滚。汉娜把装满奶酪和饼干的托盘放在了小桌上,旁边摆着一碗葡萄。

“冰箱里还有一瓶苏特恩[15]。”说着,她又转身进了屋。

透过厨房的窗户,艾比看到汉娜正伸手去拿橱柜上层的高脚杯。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毫无疑问,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是,面对这栋房子,人生的变化突然显得无比清晰。从前,她们常常在半夜爬起来,把运动衫套在睡衣外面,跑到丹尼餐厅[16]去,数出正好的零钱,买几个火鸡三明治,蘸着田园沙拉酱大快朵颐。如今,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结实耐用的露台家具、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早睡早起的平凡周末、放着广播的通勤路途和等待出售的剧本手稿。艾比看向火盆的另一边,罗伯特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享受此刻的安逸。

“你还好吗?”汉娜回来了,注意到艾比在走神。

盛着苏特恩的酒杯在火光中闪烁。艾比微微一笑:“我没事,只是有时候会想念以前的我们。”

“你是说我和你?”汉娜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我们还是我们。虽然有变化,但是依然在一起。”

“我们再也没有穿着睡衣去过丹尼餐厅了。”

“嗯,是啊,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做了。”

本又拿起一根木柴,放进铜盆里。摇晃的火苗在闪避,在舞动。第一次见面时,罗伯特曾对她说:“火焰的动作就像拳击手。”现在想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所设想的人生跟现在截然不同。她从未料到,这四年时光竟会如此平淡地飞逝而过,没有一丝波澜。她又想起了艾丹·麦肯齐,想起了自己年少时曾经幻想着跟他在一起。如今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呢?艾比一直不愿意用“脸书”,她管那个网站叫“你们的脸书”。但是,此刻她却在考虑,也许应该注册一个账号,只是为了登录进去看一看。听说在他上大学的时候,他的父母就搬回了爱达荷州。他会在那里吗?一间小木屋,一件法兰绒衬衫,粗壮的手臂,“爱尔兰春天”[17]的香皂气味与高大的松树。

汉娜把奶酪盘从小桌上拿起来,递到艾比面前。艾比刚要伸手去拿奶酪刀,却忽然愣住了,她盯着那些饼干:“芝麻。”

“糟糕,”汉娜凑上前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我都忘记检查了。”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却是汉娜以前从未忽略过的细节。再也回不去了,汉娜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充满了许多精彩的事物,艾比也确实为挚友而感到高兴。可是,她不禁觉得自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忍不住怀念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候,汉娜总是站在她身边,仔细地研究食物成分表,还会提前备好苯海拉明[18],以防万一。那时候,她们只有彼此,却过得无忧无虑,没有镜花水月的期待,也没有望洋兴叹的失落。

“没关系,”艾比故作轻松地说,“真是好酒。”她举起高脚杯,玻璃闪闪发光,就像耀眼的幸福。

夜里,艾比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还会做那个梦吗?母亲总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你在入睡前老是想着噩梦,那就是在召唤它们。”她知道,这话有道理,可她实在没法放下心头的忧虑。不过,现在还没必要认定那些噩梦都回来了。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多想想美好的事情:罗伯特卖掉他的剧本,他们未来的房子,串灯和风铃,在种满薰衣草和无花果树的花园里享用夏日晚餐,枝头的果实就像硕大的紫色水滴。

然后,她的思绪又回到了艾丹·麦肯齐身上,想起了自己跟他相遇的第一天。那是在高中一年级的十月末,整个世界都染上了秋日的橙黄与艳红。他还没踏入校园,便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奥林匹克足球发展队[19]的,才高一,就已经一米八了。”几天前刚下过一场绵绵秋雨,落叶满地,泥土潮湿。洗衣房的蒸汽从一间屋子的侧面缓缓飘出,路灯还亮着光。即便到了今天,艾比依然记得,在那个灰色的清晨,他的母亲开着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当时她正在距离学校还有两个街区的地方悠闲地漫步。“我会好好的,放心吧。”在车子离开前,艾比听到他这样说。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朝着新学校和未知的一切。艾比停下脚步,假装在书包里找东西。尽管隔着一条马路,这个年轻的运动员仍然显得十分英俊,尚未入校便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可是,他竟然会紧张,还让妈妈在几个街区之外就把他放下。这些都是艾比没想到的事情,她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当她踏上黑色的人行道时,她能看得出来,他有点心神不宁。

走近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那个从爱达荷州来的转校生吗?”

他转过身来,一切都变了。她仿佛摆脱了生命中的束缚,变得自由自在。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是:“等等,我认识你吗?”因为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认识他。

虽然他是在两天前才抵达这个州的,但他还是注视着她的眼睛,寻找问题的答案。最后,他说:“我刚刚来到这里。”在那天晚上和之后的许多个夜晚,艾比总会想起这句话,因为他并没有回答她,没有真正地回答她。他们一起走到学校,进门以后才过了十分钟,他就被一群热情的同学簇拥起来,而他们俩的道路也永远地分开了。

她还记得他被大家拽走时的样子。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谢谢你”。当然,之后的几年,他们一直都是同学。可是,他们最多只会在大厅里偶然碰面,或在离得不太远但也不够近的课桌间相遇。然而,在那个灰色的清晨里,在秋叶纷纷飘落的灿烂中,他曾经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静静地想了他很久,这份思念亲切而熟悉,令人感到宽慰。最后,梦境渐渐逼近,就像交错纠缠的藤蔓在攀爬,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漫无边际的念头与天马行空的想象疯狂萌芽,不断地变幻、融合。

三角梅。枝上长满獠牙般的尖刺,花瓣纤细柔嫩,泛着灼热的洋红色,就像发烧的皮肤一样。艾比躺在地上,抬眼望去,树枝慢慢变粗,花瓣开始凋落。她闭上双眼,花瓣飘到眼睑上,轻轻地扫过嘴唇。她拂开花瓣,看到三角梅已经变成了那棵橡树,苍老睿智的枝干弯弯曲曲地伸向灰色的天空。旁边,一张餐桌,两把椅子,正在静静守候。草地的沙沙声逐渐汇聚成喃喃低语,变得越来越清晰。突然,身下的土地震颤起来,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她开始下沉。当泥土落入口中时,罗伯特把她摇醒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梦中发出的声音肯定传到了现实世界里。这种感觉很不对劲,仿佛有一层薄薄的屏障被刺穿了。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脖子后面全是冷汗,头发也湿了。凌晨三点。跟以前惊醒的时间一模一样,仿佛这是一道夜晚的裂缝。罗伯特看着她,屋里的灯都打开了。他说没想到她的噩梦会这么严重。

然而,不只是黑暗草地,不只是无法呼吸。这一回,喃喃低语凝聚成了她自己的声音。她感到十分恐惧。纯粹的、尖锐的、无助的恐惧。在梦中,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一个名字。

克莱尔·巴兰坦。克莱尔·巴兰坦。克莱尔·巴兰坦。

[1] 谁:在英文中,“谁”的发音跟鸽子的叫声“咕”相似。下文出现的注释除特别标注均为译者注。

[2] 珠宝探访:珠宝遗物行业的术语。珠宝遗物指的是逝者留下的首饰,也就是二手珠宝或旧珠宝。在一些西方国家,有一种传统的说法:“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一点蓝。”也就是说,新娘出嫁时最好能戴一样旧东西、一样新东西、一样借来的东西和一样蓝色的东西。因此,新娘经常会选择在出嫁时佩戴一件家传的首饰或从古董珠宝店购买一件有浪漫故事的旧首饰。如果有人愿意出售亲人的珠宝遗物,可以联系古董珠宝店,工作人员就会登门拜访,既表示对逝者遗物的尊敬,又可以聆听并记录跟珠宝遗物有关的故事,以便日后转述给有意购买的客人。

[3] 六十:指六十迈,即每小时六十英里,约相当于每小时九十六公里。

[4] 三点掉头:又称Y字掉头或K字掉头,是美国驾照考试中考官常用的指令,要求司机在一片有限的区域内按照一系列标准步骤将汽车掉头,面朝相反的方向。

[5] 进进出出:美国地区性连锁快餐店,主要分布于美国西南部和太平洋沿岸,因第一家总店是汽车外卖餐厅而取名“进进出出”,后来陆续出现可供堂食的分店。

[6] 大瓶装红酒指装在大玻璃瓶里的平价红酒。

[7] 像雨水一样:南加州雨水稀少,有一首著名的英文老歌即名为《南加州从不下雨》。

[8] 诺克斯玛:美国的一种皮肤清洁品牌,主要生产洗面奶、卸妆水等。

[9] 阿迪朗达克靠椅:一种由木头或其他人工合成材料制成的简易靠椅,通常用于户外。第一把阿迪朗达克靠椅是在阿迪朗达克山脉设计而成的,因此得名。

[10] 烹饪艺术:美国著名的家用厨具品牌,始创于1971年,主要生产多功能食品处理机。

[11] 双子城:指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圣保罗和明尼阿波利斯两大城市。

[12] 马歇尔:美国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城市。

[13] 救世军:一个基督教的国际性慈善组织,始创于1865年,主要经营慈善商店、收容无家可归的人、参与赈灾行动并提供人道主义援助。

[14] “如果”句:源自一个西方的经典哲学命题:“假如一棵树在森林中倒下,周围无人听见,那么它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呢?”该命题探讨的是存在与感知的关系。

[15] 苏特恩:指法国波尔多地区生产的白葡萄甜酒。

[16] 丹尼餐厅:美国连锁快餐店,二十四小时营业,且全年不休假。

[17] 爱尔兰春天:一种除臭皂的牌子,最早由高露洁公司于1970年发售。

[18] 苯海拉明:具有镇静作用的抗组胺剂药物,主要用于治疗皮肤黏膜的过敏性疾病,也可用于治疗乘车、乘船引起的恶心呕吐。常见的不良反应有头晕、倦乏、头疼、嗜睡等。

[19] 奥林匹克足球发展队:指美国青少年足球奥林匹克发展项目选拔出来的一批年轻选手,他们都是各个年龄段中有潜力的球员,有机会进入国家队,参加国际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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