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过去

古董珠宝店 作者:[美] 吉安·萨达尔 著,戚悦 译


第2章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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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克莱尔听到了三次,遥远而微弱,仿佛在梦里,原本是声声呼喊,入耳却化作窃窃私语。窗外一片漆黑,深夜的湖水就像石油一样黯淡而光滑。客厅里空无一人。她面朝门口,觉得那个声音会再次出现,可是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落地摆钟在嘀嗒作响。她肯定是产生幻觉了。在这栋房子里,幻觉是常有的,她总会希望或害怕见到不在这里的人。

她转过身去,面朝窗户,身旁的桃木桌上摆着一套银质茶具和凡·布里高的花瓶“心灰意冷”[1]。花瓶十分高大,一个男人蜷缩在顶端,手扶膝盖,脸朝瓶口,仿佛面对着无尽的空虚。从下到上,紫红色和蓝色的无光釉越来越深,到了人物浮现的部分,几乎完全变成黑色,仿佛那是从忧郁中诞生的身影。克莱尔第一次见到这个花瓶时,才二十岁出头,可是成人礼舞会却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她打算听天由命,要么接受一段没有爱情的包办婚姻,要么就这样孤独终老。为了做好准备,她开始学习陶艺,好让自己能够坚强地面对其中任何一条道路。她不仅爱上了这个花瓶,而且还爱上了制作花瓶的男人,他肯定能够理解萦绕在她心头的淡淡哀伤。阿图斯·凡·布里高,年仅三十五岁就死于肺结核。他在制作这件陶器时,已经明白自己快要死了。克莱尔得知以后,从花瓶中看到了对生命的热爱与怀疑,看到了这类容器的脆弱,也看到了我们坚守的空虚。这件陶器让她第一次认清了自己,原来,活着就是慢慢死去。

她渴望冬天,想念冬天,住在明尼苏达州的人一般不会这样。雪白的大树,滑冰的乐趣,呼气时雾气缭绕,冰柱晶莹剔透。尤其是毛衣和长袖,可以掩饰她发胖的事实。虽然据她所知,还没有人议论过,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可是她自己知道,体重一直在增加。

他们结婚不到两年,从未有过争吵,从未大声讲话,因此就连改变也同样温和。大约八个月前,在一个美丽的秋日午后,她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个表情,一个此后又多次出现的表情。心不在焉。他站在窗前,面带微笑,灿烂的秋叶映在玻璃上,就像一幅马赛克拼图。她在一旁注视着,却发现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他所看到的不在眼前,而在心里。那时她才明白,自己所见证的幸福与季节的色彩无关,也与他无关。

第二天早上,她多吃了一片面包。从周三到周六,她总是一个人。曾经,每顿饭都是一份奖励——这是你应得的,因为你独自忍受着这栋房子;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惩罚——看吧,你从来都配不上他。她会一样接一样地吃掉许多东西,从蚱蜢派[2]、椰蓉蛋糕,到几天前烤好的西葫芦面包,统统塞进嘴里。只有当她明显感觉身体不舒服时,才会停下来。之后,在当天晚些时候乃至第二天里,她的步伐会变得迟缓,期待会化为恐惧,可是她依然无法控制自己,仿佛别无选择。到了周五,她便感到如释重负,就像一名失去鞭子的自笞者[3]。马上就能结束了,她的丈夫就要回来了。周六是他回家的日子,也是这一切停止的日子。

数月以来,她一直这样暴饮暴食,身材已经走样,她的腰肢渐渐变粗,脸庞的棱角不再分明。当她在陶钧[4]前塑造黏土时,胳膊压在圆鼓鼓的肚子上,整个身体都变得非常碍事。她很担心别人会问她是否怀孕了,若果真如此,她很可能会难堪得无地自容。

湖水沐浴着洁白的月光,在树影间荡漾。溺水是什么感觉呢?肺里灌满水,每一次喘息都艰难而沉重,心里是什么滋味呢?或许,在刹那间,身体能回想起最初的记忆,觉得似曾相识,感到平静安宁。

我的生命是这样开始的,也是这样结束的。

*

璀璨的大星星总是待在原位,一动也不动。不过伊娃觉得,稍显黯淡的小星星正从眼前逐个消失。她刚用目光捕捉到这些星星,它们就立刻被漆黑的夜幕吞没。这是一种视觉的陷阱,但或许又不是,或许她真的见证了它们的消失。这个念头使得仰望天空变得新奇而有趣,她不禁挺直腰杆,更加认真地对待这个消磨时光的方式。

现在正是六月初,夜风中飘着一阵古怪的气味,混合了丁香与龙葵的芬芳,还有附近农场的泥土味道和湖畔的沼泽气息。罗彻斯特就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南边,两地距离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可是在她的想象中,明尼阿波利斯的空气却截然不同。在那里,处处都弥漫着街道和香水的气味,人人都怀揣着热烈的雄心壮志。时间肯定也过得更快,一分一秒都显示在手中的怀表上,而不是靠太阳的倾斜或叶子的卷曲来判断。

天已经黑了,谁都有可能看到她正坐在台阶上,仰望星空,静静守候。待在这里并不明智,实在太显眼了。不过,另一个选择是屋后的门廊,而那里面朝树林。白天,树林郁郁葱葱,十分好看,而且并未延伸到太远的地方。随着夜幕降临,树林变得阴暗浓密,无边无际,仿佛隐藏着许多黑夜的秘密。不行,她不能盯着树林。独自一人时,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从树林中冒出来。如果有他在身边,那就不一样了。不再提心吊胆,而是怦然心动。

他说过会迟到,可一转眼她就把钥匙弄丢了。而且,今晚月色迷人,暖洋洋的感觉就像幸福的人儿脸上的止不住的笑意。他肯定正在悠闲地散步,不慌不忙地欣赏着沿途的草地、门廊与树屋。

终于,碎石子路上传来了“嘎吱”声。伊娃兴奋地站起来,看着他从月光中一步步走来。宽阔的平肩——她讨厌斜肩,斜肩的男人太脆弱,容易动摇,那可不好——深棕色的头发,坚毅的方下巴,高耸的颧骨。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黑夜的气息,显得格外英俊。

走上台阶时,他已经掏出了钥匙,“你怎么在外面?”就连生气的声音都充满磁性,听起来很像奥森·威尔斯或格里高利·派克。

“我肯定是把钥匙落在家里了。不过外面很暖和,我没事的。”

她跟在他身后,盼着他不要发火。混合着鲜花、泥土和湖水的夜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只有他。清新肥皂,少许麝香,还有淡淡的木屑味儿——那是他从工作中带回来的,是城镇发展的气息。

进屋以后,威廉关上门:“这已经是你弄丢的第三把钥匙了,而且天气不是重点。你坐在那里,整个罗彻斯特的人都能看得到。”

“不要紧,”她说,“我……”话音未落,她就被他推到了门上,新生的胡楂摩擦着她的肌肤,坚定而温暖的大手伸进了她的衬衫里。

屋里没有多少吃的,基本都是罐头,所以他们通常会在第二天早上去公主咖啡厅吃饭,然后直奔超市,买好两天的食材和一瓶牛奶。牛奶是给她的。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是离不开牛奶,她自己也觉得很丢人,但实在没有办法。牛奶,乳牛,青春,牧场——要是能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那就好了。

此刻,他们正坐在屋后,月光照亮了高低起伏的松树尖,他们的大腿上放着小碗,里面盛满了从罐头里倒出来的番茄浓汤。门廊刷着绿漆,就像草地一样。在台阶的最顶层,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倚着左边的柱子,他则背靠右边的柱子,中间摊着大富翁的棋盘。那是威廉从一个柜子里翻出来的,制作于战前,有精美的金属零件和小巧的木头旅馆、木头房子。喝完汤,他们开始下棋,灯光在门廊上闪耀。酒杯叮当作响,影子轻轻摇晃。空气中弥漫着青葱的清香,木栏杆底下开满了紫色的小花。他们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这里是他们的世外桃源,没有外人打扰。

“你想我吗?”她问。

他正在掷骰子,闻言微微一笑:“时时刻刻。”

“我也想你。”

“我知道。”

“自大狂。”

“没错,我就是。”他看向她,目光灼热,“新衬衫。我喜欢你穿红色。”

她抬手碰了碰衣服上的纽扣,那是用胶木雕刻而成的玫瑰花:“我今早才刚刚缝好,还不到一天,就被你扯掉一枚,害得我在台阶上找了好久。”

他嘴角上扬:“很值得。记得提醒我再给你买几套新纽扣。”

当月亮升上高空时,浴缸中的洗澡水正在哗哗流淌,厨房的水槽里堆着喝光汤的汤碗。大富翁的棋盘没有收起来,一切都留在原地,金钱和卡片压在石头底下,棋子静静地停在途中,随时都会继续前进,投降与战败也只不过是开启一场崭新的游戏。她找出《法兰克·辛纳屈的声音》,摆好唱针。这是今晚要听的唱片,播放时间很长,其间他只需要从浴缸里出来一次,让音乐从头开始。她的衣服在床边的地板上,松掉的纽扣在床头柜上。浴室里渐渐雾气弥漫,她用脚指头试了试水温。终于,开头的几个音符响起,法兰克那轻柔舒缓的嗓音飘进房间。烛光摇曳,她沉入肥皂泡中,抬起一条腿,搭在水龙头旁。雪白的肌肤,红色的趾甲,光滑的瓷砖。水花打湿了棕色的发梢,蟋蟀在敞开的窗外鸣叫。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给她调了一杯姜汁威士忌。她伸手接过,将冰凉的玻璃杯压在灼热的胸口。他注视着她,她回望着他。他晃动酒杯,整个世界都在微微闪烁。

“对不起,我把钥匙弄丢了。”她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其实浴缸里已经没有多少空间了,但是不要紧,他仍然能坐进去,水面随着他的没入上升。她背靠瓷砖,感受着一滴水珠沿脖颈蜿蜒淌下,用双手掬起一捧泡沫,在烛光下静静欣赏。成千上万的映像轻轻颤动,缤纷的色彩在漂浮、闪耀、破灭。

“我从明尼阿波利斯开车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双彩虹。”他看着她说,“就在今天早上。”

“你真幸运。”

他用一只脚轻轻地推了推她,“可不是嘛。”

她咧嘴一笑,朝手上吹了一口气。泡沫纷纷飞入空中,眼前呈现出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他向后靠去,脸上带着如痴如醉的微笑。有一簇泡沫落在旁边的瓷砖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映像,晶莹剔透,却又支离破碎。她拼命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他昨晚身在何方。

*

周六清晨,威廉在屋里寻找腰带。椅子后面,浴室旁边,房门附近,到处都没有。最后,他抬眼看向床上。伊娃正慵懒地躺着,一只手搭在头顶,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毯子,纤纤细指轻轻地捏来捏去。

“伊娃。”他注视着她,而她却看着天花板,面带微笑。窗外投下一束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显得耀眼迷人,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她摇摇头,但很快就心软了,把腰带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抽出来。他弯下腰,飞快地亲了她一口,然后便强迫自己起身离开。周六是他们说再见的日子。皱巴巴的床单,缺口瓷杯里的咖啡,枕边的低声承诺,赶时间的匆忙。

卧室跟其他房间一样,小巧玲珑,按照前任屋主的喜好装修成女性化的维多利亚风格:泛黄的碎花壁纸,浅色的手工羊毛地毯。过去,这里一直都是出租屋——家具齐全,跟市中心相距不远,步行即可到达,而且还位于银湖对面,既能满足居住的需要,又能提供度假的享受。当时的屋主是一位老太太,眼神中写满了不耐烦,嗓音沙哑,仿佛有异物卡在喉咙里,将一切话语都切割成碎片。当他最终同意买下这栋房子时,老太太欣喜若狂,把从前的东西、爱好和梦想统统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现在是1948年,男士们已经开始不穿西装外套,而直接穿休闲衬衣了。在纽约街头,甚至有人把衬衣下摆露在外面。可是,威廉依然喜爱西装。随着二战结束,无论是羊毛西装还是花呢西装,剪裁都更加宽大,用料也更为慷慨。一套好西装能够创造奇迹,而他的西装全是顶级的名品。刚开始,他也穿着西装去工作。毕竟,他是老板,老板不都这样吗?然而,罗彻斯特虽然发展迅速,却依然是个小城镇。再说,建筑公司就是搞建筑的,无论你是不是老板,都难免要到工地上去。所以,如今他只在明尼阿波利斯穿西装,而且因为伊娃喜欢,在准备返回明尼阿波利斯时,他也会穿上西装,跟她告别。她总是细细地研究那些翻领、裤褶和针脚,感叹自己永远都无法复制出如此精湛的工艺。

此刻,他在镜子中捕捉到她的眼神。两人目光交汇,她微微一笑,令他心旌摇荡,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映像。

“我在河边发现了一个野餐的好地方,”她说,“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天气很暖和,咱们可以把晚饭提前,带上食物过去。顺便带上鱼竿,我看到有鱼儿跳出水面。”

“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提议在约会中钓鱼的女人。”

“而认识的唯一一个不知道钓鱼要花多久的男人。到时候会有充足的时间做其他事情,什么都不耽误。”她的胳膊放在头顶,当她叹气时,胸脯微微起伏。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好,那就听你的。”他说,“不过,亲爱的,眼下要迟到了。”他抬手指了指窗边,她的旅行箱放在那里,敞着大口,还没有收拾,箱盖内衬的绸缎小袋中塞着一张字条。他知道,稍后,她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时,肯定会寻找这张字条,盼着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他总是在小纸片上潦草地写下几句话,趁她没看见,偷偷塞进箱子里。不过他怀疑,她之所以移开目光,只是为了给他制造机会。

你侧着身睡觉,几乎霸占了整张床……不过,能悬在床边是我的荣幸。——我

咖啡厅离得很近,菜单一成不变。服务员刚从厨房里走出来,他就把汤匙拿在手中,等燕麦粥摆到面前以后,便立刻把枫糖浆滴进去,画出一个完美的漩涡。饭后,他们开车从银湖公园外经过,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停下来,奢侈地享受一回周六的时光。湖面微微闪烁,每天的这个时候,湖水都跟她的眼睛一样,呈现出一种清新而活泼的蓝色。

“记得想我。”在车站,她轻轻地说。周围还有十几个人也在等车,他们站得很分散,仿佛漫无目的,哪辆长途汽车停得近,就上哪辆。

他把一只手放进口袋里,点了点头,“如果你乖的话,会得到巧克力作为奖励。”

“我一向都很乖。”

他压低声音:“实际上,我能证明你一点都不乖。”他抬手碰了一下假想的帽檐。

当她登上长途汽车时,旅行箱碰到了车门。他看到她找好座位,便在口袋里丁零当啷地摇晃车钥匙,等待着长途汽车艰难地发动并渐渐远去。

说实话,威廉喜欢开车,尤其是家里那辆62系列的敞篷汽车,车身是金凤花般耀眼的黄色,梦幻而闪亮,令他爱不释手。但是凯迪拉克太引人注目了,所以他只好选择雪佛兰轿车,虽然是乏味的浅棕色,却结实耐用。“你在明尼阿波利斯有一辆什么?”当他告诉她时,她吃惊地问。他能看得出来,她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试图把描述跟现实联系起来。“那辆车太显眼了,”他说,“况且也不适合开着去视察工地,我可不想让它有所损伤或蒙上灰尘。”

他一路北上,沿途闪过许多模糊的风景,就像转瞬即逝的疯狂念头。灿烂的玉米地、湖泊、河流,全都显得十分陌生,因为他始终住在双子城。诚然,双子城也有湖泊,但岸边总是镶嵌着道路,点缀着年复一年不断崛起的房子,建筑越来越密集,最终占据了所有湖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发展趋势始于他的祖父,人们都说,老爷子有先见之明。祖父迅速地买下了哈里特湖、卡尔霍恩湖和群岛湖周围的大片土地,还有分布在州里其他城镇的土地,最终统统卖出,赚得盆满钵盈,家中堆金积玉,令明尼阿波利斯的每个人都钦羡不已。威廉的父亲欧文颇为谦逊,这一点常常令周围的人感到自卑而困惑。虽然他从未参与父亲的事业,但依然对当地景观的变化做出不少贡献。年轻时,欧文迫不及待地冲破镀金的生活,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是个令人敬佩却又任性冲动的决定,其实他只是不想继承父亲的生意罢了。大家都认为,欧文能安然无恙地从战场上回来,肯定是得到了命运的眷顾,这证明他是个品行端正的好人,毕竟好人才有好报。之后,他自己的事业又大获成功,先是有如神助般的灵机一动,为大批涌入的汽车铺设道路,紧接着柯立芝的减税政策又挥动魔杖,锦上添花。这更加证明他注定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就像正义者会发光[5]一样。

做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并不容易,据说做他的妻子也不容易。威廉的母亲伊莎多拉喜欢开玩笑,说欧文的存在和她的存在是相互对立的,仿佛他们的人生被彼此的差异给抵消了。在整整二十五年间,每到周四,欧文就会去雷的理发店,耐心地听雷谈论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都在一战中牺牲了。战场上的滚滚迷雾从雷的心中飘进欧文的心中,最后被留在理发店门口,久久萦绕,挥之不去。而伊莎多拉则会去找顶尖的造型设计师,那些巴黎男人都留着长长的指甲,眼神迷离。她是一个习惯了上流生活的女人,更是一个心安理得的享乐主义者。不过,她行事慷慨大方,总是把圣诞节的礼物清单列得很长,并且根据大家在过去这一年中在她背后所作的评论,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不同的礼物。最重要的是,她对丈夫极为忠诚。欧文经常说:“她永远都是那个七岁的小姑娘,从父母的圣诞树上偷走棒糖,连同甜甜的吻一起送给我。”

伊娃了解这片土地。虽然她比海报女郎还要漂亮,但是那假小子般的童年经历时常会浮现出来,就像透过许多蕾丝花边,瞥见底下的粗布麻袋一样。这种反差令人感到迷惑,却又极富魅力。她可以说出鲜花、小鸟和野草的名字,这种能力让威廉惊叹不已。而且,她还充满热情,对一切看似平凡或容易被忽略的事物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比如赞布罗河,此刻正在他的右边静静流淌。“水里有鲇鱼、鲥鱼、梭鱼和小嘴鲈鱼,”不久前的某一天,她曾飞快地脱口而出,然后凑上前来,“我听说这条河本来叫作‘障碍之河’。”接着又坐了回去。她的下嘴唇比上嘴唇稍稍厚一些,显得十分性感,令他心醉神迷。“那是它的法语名字,Rivière des Embarras。”他答道。她面带惊讶,微微张开甜美而鲜红的嘴唇,然后便央求他再说一遍,一遍又一遍,而他都欣然照做。这句小小的短语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成就感,那是在别处无法体会到的。

当威廉抵达明尼阿波利斯时,熟悉的抵触情绪油然而生。他讨厌周六。这一天就像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又像一道深不见底的壕沟,他不愿做片刻停留,只想赶紧跨过去。通常只有刚回家的头几个小时需要调整和适应,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从一栋他毫不在意的小木屋——简单纯粹,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到他的童年故居——张牙舞爪地占据了大片土地,却华而不实,就像挂在谷仓里的水晶枝形吊灯一样。棕色石砖,红瓦屋顶,塔楼高高耸立,一道铁铸的栅栏围着宽阔的草坪。房子里有九间卧室、五个壁炉、一间休闲室、一间日光室、一间台球室和一间图书室,甚至还有一条从地下室通往车库的隧道。那是为了应对禁酒令而建成的,当时他父母的客人需要有个备用出口才觉得安心,不过最终并未派上用场。小时候,他很喜欢来这里。呼喊声会从隧道两头传入,全家人都在找他,而他却坐在黑暗中,冲着看不见的泥土傻笑。

对于家中唯一的孩子而言,这一切太多了。虽然父亲说过,拥有如此庞大的房子实在荒唐,但是他喜爱它投射在妻子眼中的光芒,因此从未考虑过卖掉它,一次都没有。欧文与伊莎多拉。威廉总是觉得,这两个名字就像一部歌剧的题目。在他们的白色墓碑上,刻着这样一句墓志铭:请君放轻脚步,有梦长眠于此。

到家以后,他关掉引擎,在车里静静等待,珍惜着进入另一个世界前的最后时光。透过远处的餐厅窗户,他看到了一头淡金色的卷发。凯蒂,这位丹麦女管家从一战后就开始跟着他的父母。她消失了片刻,接着又在旁边的窗户里出现。每周六,他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到家,餐桌已经摆好,食物热气腾腾,就跟过去父亲把车停在门前的时候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威廉觉得,在父母的房子里,他似乎正沿着一条歪斜的道路延续他们的人生,唯一的差别就是那位棕色头发、蓝色眼睛、涂着红色唇膏的美丽姑娘。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她的到来令人生变得如此美妙,就像一部黑白电影忽然焕发出绚丽多彩的光芒。

凯蒂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他,立即停下忙碌的脚步。几秒钟后,她就来到跟前,打开车门。这样做并非示好,而是职责所在。少年时期,他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叫作“大丹”[6],因为她实在太凶了。他可以在隧道里待上好几个小时,但只要伊莎多拉说一句他不见了,凯蒂就会气冲冲地直奔隧道,出来的时候肩上沾满泥土,手里拽着他。

她跟在他身后,走进房子。“莳萝酱三文鱼。”她说。丝萝酱三门鱼。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的口音还是非常重,听起来很难懂。她已经五十五岁了,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看到她日渐衰老,他感到于心不忍,就像亲眼看到一位电影明星慢慢抹去脸上的妆容。

他来到桌边坐下,把餐巾铺在大腿上,迅速地切下一点三文鱼,只是小小的一角,吃掉以后又把叉子放回原位。他盯着水晶枝形吊灯,满心希望自己还在罗彻斯特,希望今天不是周六。

隔壁房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凯蒂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依然坐在原位没动,珍珠母制成的餐刀微微闪烁。

终于,门开了,他站起身来,克莱尔走进屋里。她点头示意,一眼就看到他的盘子,发现一小块三文鱼不见了。最近,妻子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出所有异常之处,这令他越来越烦恼。

“你肯定饿坏了。”她说。

“倒也没有。”他重新坐下,等着她先开始吃饭。

“路上怎么样?”

“不错,很顺利。其实,现在这个季节还挺舒服的。”

“原本就该如此。”她微微一笑,拿起叉子。

他赶紧埋头吃午饭,只觉得饥肠辘辘。切鱼肉,舀土豆,一边吞咽一边说话,“迪克逊把我们竞争埃尔姆工程的投标书交了上去。我毫不怀疑,这份投标书的报价肯定比盖伊·麦克弗森的报价要低。可结果吉米却宣布我们的报价高了,而且只多出三百美元。三百美元。这绝不是巧合。麦克弗森是吉米的远房表弟,他们俩绝对互相勾结了。”

当他抬起头来拿杯子时,发现她的灵魂已经走远了。虽然身体还在,但是从目光中能看出,她早就偏离了谈话的路径。他喝了一口水,注视着她,不确定她是否意识到他停止了谈话。她常常走神,这一点既令他心烦,又令他好奇。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事夺走了她的注意力?她在想什么?正在脑海里给瓷器上釉吗?还是挂念着窑里烧制的瓦罐呢?

“好了,这就是我的一周。”最后,他说,“给我讲讲你的吧。”

她歪了歪脑袋,“平平淡淡。凯蒂又跟屠夫吵架了,所以我估计咱们这段时间只能吃鱼了。”

“不足为怪。”

“嗯。”

“总是那么好斗。”

她坐在阳光中,金色的睫毛一动也不动,显得很困惑。她又走神了吗?

“最近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他的母亲曾说凯蒂是“战争的产物”,仿佛这样就能解释她为何时常与人争斗,为何对一切都心怀不满。当然,战争确实要负一定的责任。凯蒂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只是普通的渔夫,甚至没有参加一战,却都在北海被杀害。不到一年,她的母亲便用洋地黄和铃兰做了一顿美丽而致命的饭,统统吃了下去。凯蒂原本在一家服装厂工作,后来遇上机器事故,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她一无所有,便离乡背井,来到了美国。经历过这么多磨难,谁还不会认清世界的黑暗呢?

“噢,威廉,”克莱尔说,“我不知道。伊丽莎白,也就是伊迪丝的妹妹,上周刚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

他露出笑容:“真好,一下子就儿女双全了。”

“可接下来会有许多不眠之夜。”

“即便如此,也是幸福的不眠之夜,不是糟糕的。”

“是吗?那取决于你从谁的角度来看了。”

他们都没再说话,继续默默地吃饭。当他的父母第一次提起她的名字,建议他邀请她吃晚餐时,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的父亲是欧文非常尊敬的人。“你见过她,”他的母亲说,“很多年以前,在尼科莱特,她的成人礼舞会上。那之后又见过许多次,还记得吗?”可是,他却毫无印象。直到后来,他的父母都去世了,在雅克斯餐厅里,他坐在她的对面,点了一杯汤姆柯林斯,混合着新鲜果汁和两量杯杜松子酒,喝到一半时,他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你会做陶瓷?”他惊讶地问。当她开口回答时,他看到了她对陶艺的喜欢——不,是热爱——这一点吸引着他靠近。她边说话边摆出塑造黏土的姿势,双手在餐厅的昏暗灯光下移动。从她对这项工艺的热爱中,渐渐浮现出一张美丽的瓜子脸,一双闪耀的蓝眼睛,一张线条优美的嘴巴和一个小巧玲珑的鼻子——分开来看,她的五官都非常漂亮,不知为何,合在一起却变得普普通通,丧失了特点,显得平凡而模糊。

“你能教教我吗?”他问。她欣然同意,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在纸上草草地写下关于釉彩的知识,滔滔不绝地讲述著名的陶瓷作品,介绍它们的颜色与样式。但是,提到在陶钧前制作陶器时,她只是飞快地做了个简单的示范,闭着眼睛,把双手放在身前,显得很不好意思。在他们结婚几个月之后,他终于理解了这种羞怯,不禁萌生出想要保护她的念头。当时,他无意中听到她的母亲责备她“不务正业”:“只有傻子才会日复一日地躲在窑洞里浪费时间,这绝不是淑女应该做的事情。”克莱尔没有说话,于是威廉开口了,他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把母女俩都吓了一跳。“工作室,”他说,“克莱尔在她的工作室里做陶艺。”

虽然他爱她,但是那一刻,从妻子的眼神中能看得出来,他对她的感情永远也比不上她对他的感情。爱,这个字的定义取决于经历。他从未爱过,便以为这种感受就是真实而伟大的爱情,直到窥见她的内心,才明白什么是爱。于是,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善待这个女人,善待这份脆弱而又深沉的爱,可结果却事与愿违。

*

克莱尔回到窗前,看着阴沉的湖面,想着阿图斯·凡·布里高。他患了肺结核,按照医嘱,每天都要出去散步。她仿佛看到他走在科罗拉多州的干燥空气中,沿途发现了长石、高岭土等许多物质,可以用来做彩釉的实验。然后,他停下脚步,咳嗽起来。在幻想中,她伸手扶住了那对瘦弱的肩膀。

电话铃响了,她坐着没动。不久,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克莱尔。”

她还是没动。如果不转身,也许背后就没有人,也许又是看不见的幽灵在叫她的名字。可能是近来,她感觉孤独了吧,而如今,一连数月不确定的疏离感终于明了起来。

“克莱尔。”威廉又说了一遍。

她依然凝视着幽暗的湖水:“什么时候走?”

“周一。我很抱歉得提前离开,但是桑德拉的工程出了点问题。”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湖水消失了,客厅在玻璃上浮现。威廉站在门口,即便只是从模糊的映像上,她也能看出来,甚至感受得到,他正在努力掩饰着内心的雀跃。仿佛身体已经关不住了,灵魂快要跳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她,返回罗彻斯特。她知道为什么。刚发现的时候,她都没法做陶器了,双手抬不起来,黏土塑不成形。在脑海中,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他亲吻另一个女人,一个没有面孔、没有名字的女人。威廉不知道,这个女人在他的耳后留下了红色的唇印。礼貌的问候之吻会落在脸颊上,绝非耳后。

他爱这个女人吗?她的威廉,她每天都试着少爱一点的威廉。诚然,她的家族需要他,但她之所以嫁给他,是为了自己,为了内心的渴望。这辈子,她从未奢望过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可是他却单膝下跪,向她求婚,仿佛美梦成真。

映像中的他微微颔首,不知在肯定着什么。“我要上床睡觉了,”他说,“你来吗?”

她勉强露出微笑:“我可能还要再做一会儿陶器。”

“你创作的那种釉怎么样了?”

“我只是在制作,不是创作。之前已经完成了。”

他点了点头。她等待着。然后,他转过身去,消失在走廊里。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不久,果然传来了丈夫打电话的动静,遥远而微弱。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知道他正在低语。

她再次望向窗外。

[1] 凡·布里高:指凡·布里高陶艺,“心灰意冷”为凡·布里高最著名的代表作。

[2] 蚱蜢派:一种用薄荷和巧克力做成的甜品,因颜色为绿色而得名。

[3] 自笞者:指通过鞭打自己的身体来达到极端禁欲目的的天主教激进派教徒。

[4] 陶钧:制造陶器时用到的转轮,分快轮和慢轮。

[5] 正义者会发光:出自《圣经·马太福音》,原文为:那时,在天父的国度里,正义者会像太阳一样发光。

[6] 大丹:在英文中有双关含义,既可以表示“伟大的丹麦人”,也可以指一种名为“大丹狗”的大型家养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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