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序
80年代初,有位美国汉学家发文感慨,大意是说,去中国游历一周,回来可以写本书;逗留旬月,交得出一篇报道;若长久待下去,可就连报道也无从写起了。其时,中美建交才两三年。
过了元旦,我居定纽约第十八个年头了,别说偌大的美国,缩小到艺术的范围,这么说吧,缩小到我自己的情形,也真无从谈起。每有国中的同行问:这么多年你在外头干什么?我想来想去,只能答说除了画画,就是吃喝睡觉过日子。但问者的神情分明以为我是敷衍了事,开玩笑。
从国外回转来的各种“讯息”,有时也真像玩笑。譬如说吧,我要是在自由女神像跟前留个影,再真实不过了。寄给亲友去,亲友压在玻璃板下面,从此每一看到,只见在美国的那个我一年四季不分昼夜站在女神裙下开口笑。不是吗?有图为证,抵赖不了的。可我回国偶或瞧见这类相片,就觉得那是另一人,同我并不相干,那只是镜头快门将我与雕像悄然扣留的一瞬: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
前年,吉林美术出版社要来搜罗若干所谓海外华人艺术家“谈艺丛书”,结成集,一人一本,将我也划在里面,而且稿约上限竟多到十五万字!这可好,再来说吃饭睡觉就真是敷衍了。
右图:手写稿之一。左图:这书的作者似乎不是我,是电脑。当然,图中的后脑勺也不是我。
有幅美丽的广告画页上,一只纤纤玉手从电脑里伸出来,揽住一位男子的后脑勺朝屏幕摁进大半张脸去,那男子投怀入抱、甘之如饴的背影瞧着真叫人发噱——接受稿约,我就去买了一架笔记本电脑,在画画间歇或居家周末的零碎时间里坐到屏幕跟前发呆,继而在键盘上摸索敲打:奇怪,时日稍久,竟是乖乖就范于电脑的淫威,吐字连篇积少成多,居然凑近预约的字数,可以交差了。
自己看看这些字纸,算什么呢,既不是严整的“学术文章”,也没有簇新的“文化讯息”,我不过是在纸面上同大家闲聊。我的假定的读者是暂时不得机缘出来开眼的朋友,多少总得交代在外观画的心得,于是有较长的篇幅如《回顾展的回顾》。其他的东拉西扯,是又假定读者还想知道一个人在洋码头过日子的种种平凡的真相,如同我还未出来时,总听得关于外间的说法十九是粗略而不实,那么,我就尽可能从实道来:我结交怎样的朋友,又怎样失去画室,即便写到画廊或美术馆,也宁可记存日常的感受。为使我的言说不致太落空,又听从编辑的吩咐,将几篇序文、访谈、讲座也拿来凑字数,所涉虽然浅杂,但还算有点是在和同行对话的意思吧?
只是人到了外面,又返回来,最为难的恐怕就是对话这件事。
譬如这“书”中的文字“焦点”很少瞄准“艺术”,更未针对绘画创作亮出什么高明的见解,于这丛书的总题“谈艺录”,实在担当不起,但我也自有理由的——
我现在不愿仅只谈论艺术,因这话题似乎愈形狭窄贫薄——在所谓风格、手法、主义、观念的背后,我以为还有别的话题在:我们为什么要来画画?所谓“艺术家”是怎样的“人”?这种“人”,在今天的文化环境中究竟是哪种角色?何以自处?我既久居域外,那边的艺术家与我们又有哪些不同?同往昔相较,我自己的念头又有哪些变化?总之,我瞩意的是“围绕”着艺术,“关于”艺术的种种小问题——说是大问题,也可以的。
而我又不敢仅只谈论艺术,因这话题如今恐怕已经贬值:中国是大变了,变得我几番回国拜见艺术家们,除了极少数例外,总发现众人的心思其实并不都在艺术,而假艺术之名的种种活动,也或隐或显牵连着别的动机。我已学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才决定在这迂腐的话题上是开口呢,还是闭嘴,即便要谈,也须在“煞有介事”和“心不在焉”这两种腔调之外另找“感觉”,瞅着空当子插几句嘴,不然会弄得自作多情,悔不该。
如此,我的书写也就受这心态的牵连,要说不说的,终于不过是在这本“书”中扯出许多话头,不能,也不必深谈下去,若要深谈,也可以的,眼前似乎不相宜。怎样的才算是“相宜”呢?我也不知道,要看是在什么场合,与怎样的人面对面吧,而现时我的眼前只竖着一具电脑,并没有读者。日后若果然有读者,却嫌其中的议论吞吞吐吐,是要请多包涵的。
至于出国期间的画,承同行关心,总在问起。其中比较用力的十几套大型并置系列,只因颜料还没干透,一时不能付印。这是本文字书,不是画册,以后假如得到合适的机会,再刊印画作,请同行批评指教。
此外还有什么话可说?
近来我好生诧异。我原是画画的,无端的有地方忽然要来抬举出“书”,就当真写了这许多字,平日里作画之余,也仿佛添一桩正经事情可以骗骗自己。如此写写停停,每到坐回画架子面前,发现我会画画。现在,这“书”总算是一路巴结凑了出来,临到真要出版面世,淹没在书市里等人买,却又惭愧。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我形容不像。自己复读一遍:这就算是我常年寄寓纽约的故事么?去年,在江南和东北遇到几位渴望出国而正要出国的少壮,神色端然,眸子青青,扯着要我讲讲在外闯荡的经验。我瞧着他们大好年华坐在那里等我回话,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平时最是不要看海外传来的关于海外的议论:总说得不像,就算说得像样了,能够替代听者自己的体验么?念及我才刚写成的“书”,觉得竟是多余。那想要出去的,就放胆出去闯闯,过个三年五载,倒也听听年轻后生会给大家什么好消息、新说法。目下,就我经已交付的光阴而能从中说出的,大约只能是这些不着边际的琐碎。
1999年3月写在纽约
纽约。我长居此地十八年,从未画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