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不免为苍生
若是将大唐盛世看作一部群星璀璨的超豪华大戏,它大概可以分为三部曲。“贞观之治”是第一部,由唐太宗李世民领衔;第二部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携手出演的“永徽之治”;第三部“开元盛世”,则是由唐玄宗李隆基倾情主演,女主角是杨玉环。
除却领衔的皇帝主角之外,还有一些主演也不得不提,譬如那些盛世名臣——没有他们披肝沥胆,鼎力相助,不可能有真正的盛世辉煌。
羞愧地说,如果不是读《全唐诗》,翻到《述怀》,我想我可能已经遗忘了魏徵也是一位诗人。他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位以直谏著称的大臣,敢于提出自己的见解,无惧帝王的权威,单这一点,已足以成为后世读书人的表率。
与他作为政治家的重要地位相比,魏徵作为诗人的身份是十分次要的,但他的诗仍值得一读。《述怀》是这样写的: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述怀》
后来,王维用“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来赞张九龄,这个赞誉,魏徵也是当之无愧的。
俗语说:“江南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然而我发现,唐代时,河南、河北、山西才是人才辈出的地方,许多诗人、文豪、政治家都出自那里。彼时的中原文化强过东南文化,要到宋室南渡,江南文化才真正兴盛。
魏徵祖籍钜鹿下曲阳(今河北晋州西),魏家是当地有名的士家大族,魏徵因此受到很好的教育。据传,早年间魏徵曾从隋末大儒王通治“河汾之学”。
了解“河汾之学”,才能了解“贞观之治”辉煌的原因。所以请先容我花点笔墨,说一说这个在思想高度上不逊于明代王阳明“心学”的重要学说,隆重介绍一下魏徵的老师王通先生。
王通字仲淹,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如果“河汾之学”我们不知道,他的弟弟王绩也让我们稍感陌生,他的孙子王勃却一定叫人如雷贯耳。
王通早年深怀济世之心,曾西游长安,上书隋文帝,呈《太平策十二条》,未被采用。后见隋朝纲纪败坏,已是无药可救,遂隐居于河汾,躬耕自养,讲学授业,他所传的学说,被尊为“河汾之学”。
“河汾之学”重申了先秦儒学的要义,纠正了汉儒的君权神授说,其基本思想是人性本善、天赋人性平等,处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河汾之学”的“民本思想”主张民贵,君轻,民的地位要高于君主。
先秦儒家主张君权有限(与限制君权不尽相同),认为君王有道为合法,无道为不合法,可以谏,可以易位,可以诛(革命),有道无道,体现为人民生活状况的好坏。这一思想,与现代民主所强调的,政府执政为民,人民有权选择执政者大致也是一样的。
“不以天下易一民之命”——见多了历史上草菅人命的暗黑政权,王通这话说得真是振聋发聩!让我几乎有不敢相信的感觉。真是怒赞啊!毫不夸张地说,这可能是最接近现代民主思想的中国传统儒家思想。
王通强调执政为民,不要以所谓的天下为由,轻贱任何一个百姓,充分肯定个体之民的生命权利至高无上——这与美国《独立宣言》所倡导的不谋而合:“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不证自明: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应该时刻牢记这简短的话语,它凝聚了先贤的智慧。不要轻易被欺哄,被摆布。民主和自由不是与己无关的事情,它事关每个人的生存权益。
而今,凡是受过正经教育的人都能认同上面这一段话,在当时却不是那么理所当然。
先秦儒家鼓励民众理性辨别,鼓励合理反抗,君王无道,可以废除。这太“吓人”了,明显不符合统治者的口味。没过多久,就被汉儒改造成“受命于君,天意之所予也”的君权神授说,主张绝对君权,屈民申君。这一坑人的思想,经过代代强化,帮助统治者完成了愚民的把戏。从此中国的老百姓,不到生不如死,贫无立锥之地的绝境,决不起来反抗。
“河汾之学”成为被后来的朝代有意淡忘的学说,原因是它实在太先进了,先进到如果后来的朝代都依此施政的话,中国恐怕早就自我进化成现代民主国家了。
王通在隋大业十三年五月十五日过世,这一天,正是李世民太原起兵的日子。王通虽未来得及亲自参与隋末的起义,但他的很多高徒都秉承了他的理念,积极入世,由隋至唐,成就了“贞观之治”,魏徵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以说,李世民只是操盘手,而王通才是“贞观之治”背后的大神。
已将书剑许明时
或许,每一个老成持重的人,都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魏徵亦不例外。身为王通的高徒,他不是那种只会在书斋中嗷嗷乱叫的书生,他是真的投身到隋末的起义大军中去。黄仲则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每每想到魏徵,我便不能认同这句耳熟能详的话。倒是每每想起李白那句:“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我对魏徵最初的了解,是小时候看《隋唐演义》。故事的开始,当时的“天下第一作”隋炀帝突发奇想要去扬州看琼花,为方便出游,下令开凿京杭大运河,又令造龙舟,征民夫,选民女,折腾得民不聊生,各路英雄纷纷起义,其中尤以瓦岗寨声势最为壮大,魏徵和徐茂公就是正义这方的重要谋士。
真实的历史当然不是如此戏剧化,隋亡有许多因素,开凿大运河只是其中一项。开凿大运河主要是为了运送军资,东征高句丽,而不是为了搞笑的看琼花。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惠及唐代以及以后的朝代,唯独没有惠及他自己。
那是底色黑灰的乱世,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各自为政的英雄豪杰、有识之士,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曙光。
在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中,魏徵确实和瓦岗寨过从甚密,他曾献策壮大瓦岗,可惜李密不能用其谋。在其后的乱世中,魏徵还被迫跟过窦建德等人,几年之中可谓辗转。
《述怀》诗中:“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当指这段经历。
“请缨”用汉臣终军的故事,他曾经奉命出使南越,劝说南越王向汉朝称臣,辞行时,他据说表示了为国效力的决心,向皇帝请求长缨,要把南越王“系”住,带回京城。
与终军一样,魏徵随李密降唐之后,曾毛遂自荐,去山东安抚李密的旧部徐世勣,徐世勣听从了魏徵的建议,率众归降了唐朝。
这位徐世勣就是《隋唐演义》里徐茂公(懋功)的原型。他是唐初名将,封英国公,被李渊赐姓为李,更名为李勣。他也是后来起兵反抗武则天的徐敬业的祖父。可惜徐敬业完全没有祖父的军事才华,起兵之后,很快就一败涂地。
“凭轼下东藩”说的是雄辩家郦食其,他代表汉高祖去说降当时的齐王田广,被田广所杀。
虽然魏徵没有像终军和郦食其一样丧命,他却被窦建德俘虏,跟着他干了一小段时间。好在那时的人不太讲究政治背景,出身是否根正苗红,不然,魏徵后来不可能在太宗朝大展拳脚,干得虎虎生风。
惊魂未定,流离失所的那段日子里,魏徵也是苦闷的,君不见《述怀》里写道:“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似乐府古意,游子浪迹四方,笔笔都溅出凄凉。
他担忧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天下苍生的未来。风尘奔波,来日未卜,人如寒鸟哀鸣,孤猿夜啼,不知何日才能看到天下大定。
好在唐高祖武德四年,咱们英武不凡的秦王李世民率众击败了窦建德。魏徵再度归唐,被当时的太子李建成看重,任命为太子洗马(太子洗马是官职,掌管文书典籍、辅佐政事,不是为太子洗马的弼马温),礼遇甚厚。魏徵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看出众望所归的李世民野心勃勃,太子李建成有名无实,劝李建成早做提防,李建成同样不能用其谋。
魏徵早年的经历,颇似刚入职场的新人,一身本领,梦想着建功立业,却屡屡遇人不淑。最艰险的时候,简直朝不保夕。
尽管后来太宗以乡巴佬、倔老头相称,但魏徵绝对不是个憨货。深谋远虑如他,未必不知参与到皇族内部权位斗争中风险系数太大,但就如《述怀》所言,“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他对李建成如是,对李世民亦如是。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后,作为东宫派系的人,魏徵被带到李世民面前。有人说,魏徵曾经建议李建成将李世民安排到别的地方去。李世民问:“你为什么要离间我们兄弟?”魏徵坦然对答:“太子要是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没有今日之祸了。”
他也是敢说,换作一般人,换作明成祖朱棣的时代,敢这么当面揭疮疤,早就被一刀咔嚓了。好在他遇见的是李世民,李世民欣赏他直率敢言,心里也知道他说得有理,遂将此事轻轻揭过不提,即位之后,依然重用魏徵。
身外功名任有无
在魏徵心中,大概没有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的别扭观念,这是极为难得的,这得感谢他的老师,王通给他灌输的优秀观念。
王通说,从事君主,要根据道(道理,道义),道不能行,就不合作。臣的职责是规正君主,保护人民。君臣之间以道义合,不合则去;君臣关系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先秦儒家认为,君主只有接受政治建议,接纳批评,行之有道,才能天下大治。目睹隋末暴政,王通重新提出这一思想,有非常积极的现实意义。绝对可以相信,王通的学说对魏徵影响甚深,终其一生,他都是遵照老师的意旨行事,以身践行。
那些俗滥的魏徵直言进谏的故事无须再提,总归这一对君臣加上后宫之主长孙皇后都是天造地设的妙人,简直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如果没有长孙皇后明里暗里的鼓励和表态支持,时时帮他吹枕头风求情,老魏骨头再硬也被咔嚓过好几回了。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述怀》诗所言的侯嬴和季布,均以忠诚和守信而留名史册,而魏徵同样以正直敢言、公而忘私著称。以后世的影响力而言,他显然胜过这些被他赞美过的古人。
早在当年,天下方乱未平时,年轻的魏徵问老师:“先生有忧乎?”王通很幽默地反问:“天下皆忧,吾独得不忧乎?”魏徵又问:“先生有疑(疑惑)乎?”王通说:“天下皆疑,吾独得不疑乎?”魏徵退。王通说:“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因为对天道(天、理)、人性(命、性)的了解,从而对未来有信心,可以乐观看待。有忧有疑,而不损大信,是谓智慧从容。
天道往还,亘古不虚。所谓奇劫巨祸,犹如日月之食物,不过是天道循环中的云翳雾影,一旦天下复于澄明,重获安宁只是瞬息之事而已。
果然到了贞观年间,气象一新,魏徵等一干能臣也有了用武之地。贞观之治大体落实了河汾之学的思想,王通泉下有知,也应该深感安慰。
“古之从仕者养人,今之从仕者养己。”这是王通当年对希求仕途,贪一己私利之人的批判,今日读来依然贴切,好像是看着现状说的,朝代更迭得快,人性变化得少。
幸好魏徵不是这种人,他没有让自己的老师失望。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他言行一致,说到做到。终魏徵一世,在朝他几乎无事不谏,绝不人云亦云。真话说多了,太宗不是对他没有意见,朝中权贵也不是见了他就脱帽行礼,无人同他作对。
当官哪有那么容易?若不是真将个人得失私利放下,秉道而行,大抵是不能如此光明磊落的。
魏徵死后,太宗长叹……
那句名言人尽皆知,也就不赘述了。果然在魏徵死后,言路渐阻,太宗渐趋骄奢,这是后话了。若非如此,也便轮不到武媚娘翩翩登场。
贞观十八年,太宗命阎立本画二十八位开国功臣像于凌烟阁上,魏徵位列第三。这是后人称羡的荣誉,一生不得志的李贺作诗感慨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可世事往往如此,越想要的越得不到,不贪图功名的人,偏偏能成就功名。
这种境界的人,对功名又浑不在意了。人生在世,一腔热血,要秉大义,做大事,不能变成狗血,洒在地上。
身外功名任有无——我特别喜欢魏徵这样心地光明的人,明明是绝顶聪明的人,却不曾为自己图谋什么,性格孤耿,又不是愚忠。当执则执,也是值得赞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