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没商量
连着几天不见尖头小黑,我开始担心,四处找了找,终于听到了它的回应,是从我家方向传过来的,奇怪的是并不见它的身影。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一周后,院门口出现了一只比尖头小黑小一号的黑猫,肚子松垮地垂着,叫声微弱嘶哑,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我有些疑惑,它是谁?怎么这样面熟又陌生?难道是尖头小黑?如果是,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豪情万丈地冲过来和我亲热?
我开始往几只空碗里倒猫粮。它犹疑着走近第一只碗,突然魂魄归位,一头扎了进去,像饿死鬼投胎。这不是尖头小黑是谁?只有它才有这样的吃相。几只赶来的流浪猫识相地等在一边,这更证明是尖头小黑回来了。
尖头小黑吃好匆匆走了,没有像以前那样与我亲热。我想,它一定是急着去喂小猫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它又不来了。几天后出现了,可是次日、再次日、再再次日,又不来吃了。总之,它行踪不定,来去极没规律,身体也越发地消瘦了。
有一天,我弟弟说了:“阿姐,你们家车库有老鼠,我听到过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有些奇怪,车库里铺着地砖,又没吃的,老鼠如何生存?巡视了一遍,不见异常,就没放在心上。
我家的车库和客厅是通着的,那时还没买车,车库堆了些杂物。平时我们进出走正规家门,从外面搬大东西进屋才开一下车库门,有时雨天也会开车库门,为的是不让雨伞弄湿家里,当然,偶尔兴起也会随意地进出一下车库门。总之,大多数时间,车库门是关闭的。没想到这种情况造成了我日后的内疚。
终于听见了当家的怒吼:“你为什么在车库里偷养野猫?!”
我发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小牢骚直奔车库。当我向一只大纸箱俯下身时,我不由得叫了一声,只见四只乌漆墨黑的猫婴儿抬头朝我看着,它们太小了,也太丑了,完全是老鼠变身!我的叫声对它们来说,无疑是一声惊雷。只见它们紧张地往角落里爬,无处可逃时,便叠罗汉一样堆在了一起。
我恍然大悟,除了尖头小黑,谁会生出这样瘦小丑陋的后代?也只有它才这么聪明,知道寻找如此安全的产房。
当家的认为,如果我不喂尖头小黑,它就不会认这里为家,这窝小猫就是我招来的。我有些惭愧,如果是圆滚滚、毛茸茸的可爱小猫,我还脸上有光,可现在,它们直接给我抹黑呀。
我为尖头小黑辩解:按科学的要求喂养,母猫一天最少吃三顿,量也要比以前大,尖头小黑呢?三天也吃不到一顿。想想也可怜,它在外面的时候,任小猫饿着也进不去;关在里面的时候,任我在外面喂食也没法吃到,每次溜进溜出都要等待时机……
呔!他瞪着我迸出一声念白,那是京剧里常有的单声台词,意思是打住。我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反正就是发这个音,当家的特别喜欢用它。他热爱京戏,这声从丹田蹿上来的断喝对得起粉丝的身份,呔!如此刚强,如此饱满,如此令人不容置疑。
我不甘心,管你歹毒歹徒的,我总要挣扎一下。嘿嘿,我真粗心,还是我们兰细心,发现得早……
他不呔了,直奔主题:“不要花言巧语,我家车库不养野猫!”
我发愁地看着它们,一只小猫就是一小团阴影,四只小猫就如四块小乌云笼罩在我的心头。还有一团大乌云在外面风卷残云地逼将过来——尖头小黑正在门外狂暴地喂喂着,显然,它发现事败了。
叹口气,拿记号笔在纸箱上写道:“流浪猫小屋,好心人请勿取走。”捧着纸箱安置到对面人家的门檐底下。那家人平时很少来,墙上贴着出售房产的联系电话。
我在纸箱旁另放了猫碗和水碗,以减轻尖头小黑和群猫共食时产生的压力。尖头小黑吃食时心无旁骛,吃完就跳进纸箱,也不理会我在一边屈膝请安。
有一天,我好奇心上来,悄悄掀开纸箱。尖头小黑正在喂奶,看到我猛烈地哈了一声,好像要攻击我,然后突地蹿出来。我吓了一跳,本能地逃了几步,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哪?!
片刻之后,我从窗口发现尖头小黑叼着一只小猫的后颈跳出了纸箱。眼看着它把小猫一只只叼走,我后悔都来不及。下楼去察看,不知它转移到哪里去了,却发现箱里莫名其妙地留下了一只,任凭这只小猫在纸箱里不安地爬来爬去。我知道猫的嗅觉超过了视觉,一旦人类的气味留在小猫身上,母猫就会坚决放弃。难道刚才有人动过这只小猫?
当我再次拿着牛奶回到纸箱前时,我发现纸箱空了,问不远处的装修工,回说没人拿过小猫。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只小猫去了哪里,也许那一次就是它们母子的生离死别。
尖头小黑越发难看了,松弛的腹部吊着增大的奶头,一副未老先衰的疲态。不久,三只小猫跟在它身后怯怯地登场了,它们一个比一个瘦小。我又一次感到了羞耻,国画中那些圆滚滚的白雪样的可爱小猫哪里去了?
唉,也难怪,做母亲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奶水不够,小猫先天不足。才几个星期大的小猫啊,就已经像成年猫那样歪着脑袋使劲嚼猫粮了。书上说,小猫要两个月才能断奶呢。
我开始用水泡软猫粮喂食小猫,却不知道猫粮的质量极其重要,为了省钱,听取了旁人的介绍,从花鸟市场购五元多一斤的猫粮。我不知道这些属于低端食品,更想不到猫粮还有国产、进口之分,却自鸣得意,这可比店家动辄十几元、几十元一斤的猫粮便宜多了。猫们并不计较,尤其是尖头小黑,依然视劣质猫粮为美味佳肴。它继续护崽,只是将蛮力改为蹲守的姿势,只有等小猫吃得差不多了它才开吃。它的沉默有相当的威力。
尖头小黑对所有的猫都不买账。只有猫王大松走来,它才会矮下身子,发出低声的警告。好在大松大多数时间只是巡视,偶尔心不在焉地叼几粒猫粮,并不把尖头小黑放在心上。
尖头小黑唯一的例外是对一只黄色的幼猫开恩,允许它和自己的孩子共餐。小黄猫也胆大,有时会把头拱进尖头小黑的碗里,尖头小黑竟然会主动让开。或许小黄猫是个孤儿,尖头小黑作为母亲动了恻隐之心?
小黄猫圆头圆脑,一身的皮毛黄灿灿的,像金黄色的花朵,它跑动的时候几乎看不到脚,像绣球一样滚来滚去,我管它叫黄花。我都没想到给尖头小黑的孩子起名字呢,看来猫和人一样,长得美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那天我看到了一幅天伦之乐图:尖头小黑侧卧在我家柿子树下,三只小猫趴在它怀里吃奶,黄花在一边滚来滚去地玩土坷垃。尖头小黑眼睛半眯,四肢放松,身姿无比安详。
家人全看出来了,尖头小黑自从做了母亲,明显变安静了,它身上洋溢着浓郁的母性温柔,对我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娇憨。我也分辨出三只小猫的不同。其中两只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全身乌黑,身条细长,有点像幼豹,只是叫声轻微,眼神像极了它们的母亲,直瞪瞪的。我分别称它们为黑弟弟、黑妹妹。而另一只身材短圆,典型的狸花猫,它的额头天生一个M形斑纹,四肢是常见的黑色条纹,背部却排列成一团团不规则的斑块,像黑色的玫瑰花瓣。难怪黑狸花被国际相关组织评定为中国的纯种猫,看上去确实标致。我这才明白同一胎小猫可以有不同的颜色,这只狸花猫的爸爸肯定和那两只小黑猫的爸爸不是同一个,但它们的精子能同时入胎成形。我给它取名黑花。
黑花是三兄妹中最活泼的,它胆大勇敢,第一个跌跌撞撞地攀上我家侧放的梯子。在玩闹中,它敢同时对付两个兄妹,就是被对手打落,也会翻身而起继续挥舞“手掌”。
小猫们的叫声比老鼠强不了多少,院子里每天充满了轻微而又热闹的声响。它们喜欢我家的院子,在它们眼里,碎砖、土块皆是珍物宝玩。尖头小黑从不干涉它们,它平静地看着,还时不时舔舔自己的脚爪。
这种平静很快又被当家的打断了。他在院子里大喊:“你怎么又把野猫养在水管里了?!你不怕招蚤子吗?!”
原来尖头小黑把家安置在台阶下的雨水管了。真没想到它就藏身在我们眼皮底下。为什么当家的总能先我察觉呢?只能说他太勤快了,在我这里,他的优点成了缺点。
我无奈地蹲下身和它商量:小黑,你还是搬到隔壁去吧,那里没人。等哪一天他喜欢上你们,再搬过来吧。
第二天,尖头小黑果然带着孩子们迁移了,这是我第一次领略猫的神奇,难道它真能听懂人的语言?
我的眼光徜徉在小院子里,粉绿新翠,初春的色彩也有暖融融的温度,只是院子这么美有什么用呢?家人极少驻足观赏,猫们不在,春景徒浪费啊!
当家的虽然没多少时间欣赏,冲洗院子却很起劲,尖头小黑一家刚搬走,他就将台阶下的雨水管道冲得干干净净。他说,冬天这里面是暖和,但住在里面不是办法,下雨天照样淹掉。
我不接话,任他说,最多在他说完后附和几句:“是呀对呀你说得太准确了。”在猫的话题上只能由他主动,否则准讽刺我:“你猫痴啊,除了这个话题,你还关注什么?”可他一说起猫事,周围的空气马上就变,好像凭空出现的暖融融或清凉凉的喷雾。他甚至有一次说:“刚才散步我听到像小鸟一样的猫叫,查找了一下,原来一只很小的猫趴在车下,天太冷了,没吃的就扛不过去。你多放些猫粮就行,用不着到处去放纸箱,关键还是要给它们增加能量。”
姚育明作品
相比较,尖头小黑一家还是比较幸运的,它们不缺吃。但我终于还是犯了错误。国庆前两天,猫们正在吃猫粮,我叹口气对尖头小黑说:“怎么办呢小黑?猫粮要过了国庆才能拿到,我怕不够你们吃了。”
尖头小黑像没听见一样,进食速度并未放慢。待吃好食,它抬头看我一眼,没有什么异样,与过去一样,眼神坚定——它对自己的生活,一直保有勇猛精进的态度。
第二天,尖头小黑没来吃食,自此再也没看见它的踪影。我感到不安,询问清洁工人有没有看到一只尖头黑猫,回答说前几天清掉了一只黑猫尸体,是不是尖头没太注意。我的心开始颤抖。我宁愿相信这是尖头小黑的托孤,它又一次听懂了我的话,把这块地盘让给了孩子,自己去别的地方开辟生路。这么多年来,一想起尖头小黑,我就要自责,直到离开,它都没在我这里吃过一顿优质猫粮。
尖头小黑给我带来深深的内疚,从此我加倍地爱护它的三个孩子。流浪猫因为生存环境不好,能活过两三年的不多,我做不了什么,只能让它们吃得好一些。从此它们吃上了进口猫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