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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 作者:白落梅 著


卷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竹源

那是个古老的南方小村庄,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竹源。村庄居群山之间,绿水之滨,翠竹隐隐,四季常青。那条悠长蜿蜒的乡间小径,行走过荷锄归来的农夫、骑牛吹笛的牧童、池塘浣衣的村妇、孤舟江雪的钓翁,还有提篮摘菜的老妪。

我的外婆,从一个叫香塘的村落,嫁到了竹源。一位殷实的富家小姐,下嫁给一户中下贫民,在当时并非传奇故事。对外婆来说,她的出嫁,不过是命运一次简单的迁徙。外公虽然家境清寒,带给外婆的却是一生的安稳和幸福。

嫁给外公的第二天,外婆褪下了锦缎旗袍,从此穿着平凡村妇的简衫。外婆说,外公也穿过长衫,那是去城里赶集时的衣着,素日里穿的皆是马褂。后来,她把旗袍和长衫锁进了陪嫁的樟木箱里,当作青春的回忆。任凭岁月爬满双肩,过往的恩情,一如当年,被永久珍藏。

那条乡间小径,也是我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儿时居住的乡村,与竹源仅隔了几里山路。看似简短的路程,沿途尽现美丽的自然风光。山花夹径,翠鸟栖枝,转角路口更是别有洞天。星罗棋布的稻田,随处可见散养在外的水牛和家禽。过石桥,于溪流泉涧边停留片刻,总不忘摘一束野花,装点陶罐。

逢年过节或寒暑假,去外婆家成了幼年最快乐的时光。记忆中的外婆,已是佳人迟暮,丝毫看不出她年轻时的风华。常穿一件蓝色斜襟盘扣的上衣,戴一顶黑色的丝绒帽子,帽子的右边绣着一朵小花。外婆身材瘦小,面容慈祥,她用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给我做了许多美食,充实了那段瘦瘠的岁月。

后来表姐跟我说,在竹源小舅家的日子,应该是外婆此生最开心的时光。外婆生下小舅已四十出头,直到小舅成家立业,彼此亦不曾分开。外婆自从嫁至竹源,勤俭持家,送走翁姑之后,与小舅一同生活,大小事务全由她做主。朴实的农人,用勤劳智慧的双手,创造了一番富饶的场景。他们守着美丽的家园,过着幸福安稳的生活。

家里杀猪宰鸡,或是地里收了新鲜瓜果之类的,母亲总让我和哥哥拎着竹篮,走几里山路送去外婆家。田地里,水塘边,小道上,散落着耕种行走的农夫浣女。当时只觉世上人家竟是那般繁华,丝毫没有偏远村庄的清冷之感。而我更想象不到,有一天,我会远离这条山径,迷失在异乡的街头,茫然无措。

外婆系一条素布围裙,立于灶前,做几道农家小菜。青椒炒肉片、粉炸小河鱼、茉莉花炒鸡蛋,是对儿时美食最纯真的回味。柴火烧得喜乐,伴随煎炒之声,响彻四壁。炊烟飘过黛瓦,袅于庭前,直至散漫了整个村庄。这就是平凡的烟火人家,连燕子亦不舍得丢下旧巢,它们和檐下的蜘蛛做伴,看流水华年,光阴往来。

打理好厨房的一切,外婆才会坐下来,给自己斟一杯合欢花或桂花浸的酒,细细品尝。庭院的小竹桌上,早已摆放了各式点心,杨梅酥、兰花根、桂花糕;还有一壶自制的山中野茶。庭前的枣树结满了果实,葡萄架下拂过乡间淡泊的清风。耳畔有外婆的喃喃絮语,她总是在重复过往的故事,而我亦百听不厌。

直至日暮西斜,晚照催急,亦无归家之意。盼着假期,住了下来,安享着与外婆同榻而眠的快乐时光。如水月夜,案几上一盏煤油灯,外婆坐于灯下缝补旧衫。我斜倚在她出嫁时的那张雕花古床上,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织补日子,思绪竟有了漫漫远意。人世风景可以这般俭约,门外的犬吠声也随之安定。

在外婆的哄拍中缓缓睡去,以为可以过到地老天荒。梦里却生了伤情:我在韶华之时,独自背着行囊,走过乡间古道,闯荡江湖去了。后来此梦成真,我被岁月放逐,去寻找江南的另一种风光——那个杏花烟雨的江南,诗人词客的江南,风景如画的江南。只是,从此与朴素的日子渐行渐远。

夜长人静,屋后满池的睡莲,在月光下徐徐舒展。直至阳光透过珠帘,洒落窗棂,方见着外婆于镜前梳理头发。小小的妆奁里,有许多精致的银饰,只觉外婆的人生,亦如这妆奁,华丽深藏。后来这些银饰交付给了母亲,母亲又转托于我,它们随我天涯迁徙,落得流离失散,所剩无几。

风静日闲,外婆在庭院择菜剥笋,我于花圃扑蝶嬉戏。门外的村落路亭、柳溪梅畔,皆在日光蝉声里。世上万物皆具灵性,无一不好。曾经一度以为,外婆的一生,会如静水长天,永无止境。她的生命,亦在我们身上,长出了繁盛的枝叶。

所以我可以固执地飘荡在异乡,做一个安然的游子。始信每年回归故里,外婆依然健在如初,或在门前和邻舍闲说家常,或在桌畔绣花缝衫,或于藤椅上静心养神。我知道,她会随时光慢慢老去,却一直会在。

每次回家,我珍惜着与外婆相处的简短日子。和往常一样,泡一壶茶,装几碟糕点,说说她的过去、我的现在,还有未知的将来。我告诉她我对文字的喜爱,以及对故乡草木山石的情怀。我甚至给她念诗读词,不识字的外婆竟也喜欢诗中意境,说唐代那个叫王维写的诗,像是一幅水墨画,恬淡安静。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曾经外婆是那竹林的浣女,如今的我,则是徜徉在秋天的过客。人生萍水,聚散匆匆,外婆无数次站在离别的路口,目送我远行。我从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她不舍的目光,害怕深邃的情感,会穿透薄弱的背影,直抵忧伤的心灵。

世事喧嚷,人生徙转,阴晴不可预测。外婆在旧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悄然辞世,那时的我,还在这座古城里煮茶听雪。临回乡的日子仅差一周,外婆却不再等我。那一日,只觉天地荒芜,人世的生离死别,割心裂肺,胜过一切悲痛。

独自在啼泣声中慢慢睡去,外婆的魂魄竟未能入梦来。我心有愧,没有赶回去送她,只在佛前,为她点亮一盏油灯,愿她在归去的路上,步步生莲。生命飘忽无常,一个人最终得以投宿于故土,亦是福报。

只写了一段简短的悼亡词,词的内容是这样的:“外婆承诺过我,她去了那个世界,会托梦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模样。我曾谎骗她,说人死去会有灵魂,有一天,她和英年早逝的小舅,还有外公一定可以在天上重逢。外婆一生茹素行善,这个微小的心愿,而今已然成全。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外婆,我祝福你。”

我再次行走在那条乡间小路时,是去外婆的坟前。暖日和风,南方的村庄已有春意,几树野梅孤独绽放,与世不争。翠竹山上,多了一座新坟,而黄土下面,躺着的则是外婆的一抔骨灰。人生这样无奈酸楚,一旦辞别,竟是永远。

母亲说,外婆死时已无牵挂,叫我莫要多生悲戚。外婆以九十四岁的高龄老去,也算是寿终内寝,算是有情有义。此次离别,再来时又不知是何日,唯有坟前的草木,可以伴她长宁。

记得外婆生前有愿,死后让母亲买上等丝绵将之裹身安葬,来世投胎,必是肌肤胜雪,绝世美人,惊艳于三生石畔,令人爱慕。倘若山水有灵,了她心愿,做一株她最爱的茉莉,冰雪为骨,清雅洁尘。守着这个叫竹源的村落,看天地悠悠,过客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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