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与陶大均
1910年,时任江西提法使的陶大均,忽然赏识了一个无锡的年轻人,他就是钱基博。
陶大均,浙江绍兴人,早年留学日本,毕业后,供职于中国驻日使领馆多年,受业于遵义黎庶昌(黎庶昌为曾国藩门下士,曾任出使日本大臣,陶为其下属),清政府签订《马关条约》,陶大均是通译,因而为李鸿章所知。回国后,在李鸿章的提携下,走上官场,1910年,任外务部左丞,相当于如今的外交部副部长,不久又授江西按察使,旋改提法使。
按察使又称臬司,乃是清朝主管一省刑名的最高官员,清末立宪,官制变化,改称提法使。
陶大均知道钱基博很是偶然。一次,他的僚属在议论钱基博的文章,褒贬不一,陶大均拿来一看,“骇为龚定庵复生”,又得“曾文正公所谓阳刚之美”。就这样,陶大均把过去“老领导”李鸿章对他奖掖提拔,转而倾注到了青年钱基博身上,马上亲自修书一封,请钱基博前来江西辅佐他。
陶大均不过读了钱基博的几篇文章,就把爱才惜才的一片婆心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请钱基博过来,给以月薪白银一百两的高薪,并不要他做具体的事务,只要他在身边以备咨询,等于是过去的清客,闲暇时谈谈学问,说说世界大势(钱基博十六岁时,曾撰写长达四万字的《中国舆地大势论》,刊发在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上)。
那一年,钱基博才二十三岁,一直在无锡读书,并未出过远门。钱基博家教甚严,据他自己说:“父祖耆公以家世儒者,约敕弟子只以朴学敦行为家范,不许接宾客,通声气,又以科举废而学校兴,百度草创,未有纲纪,徒长嚣薄,无裨学问,而戒基博杜门读书,毋许入学校,毋得以文字标高揭己沽声名也!”虽然父亲不希望钱基博“以文字标高揭己沽声名”,但钱基博的文章早已在外面“沽”到了很好的声名,这次江西提法使慕名远道来聘,对于钱家来说,自科举废弃后,读书人的出身,入幕总是不错的选择。就这样,钱基博年纪轻轻从江苏无锡来到了江西南昌,成为陶大均的高等顾问。
钱基博在提法使衙门,把月薪悉数寄送无锡赡养父母,自己身边不名一文,“衣服敝旧,不改于初”,每天读书作文不懈。同僚责他何必自苦乃尔?他朗然回答道:“余年少,又自知嗜欲过人,稍一纵欲,再回头不得,今手中不留一文钱,欲束身自敕以不入于慆淫耳。”(笔者按:慆淫,享乐过度,怠慢放纵之意)
不但自奉甚俭,钱基博还不近女色,同僚在宴会上召妓侑酒,调笑轻薄,钱基博则像个老夫子一般,低眉敛首,目不斜视,同僚因此每每不能尽兴。
晚清末叶,官场腐败已甚,文恬武嬉,享乐至上。钱基博这样少年老成,道学气十足,连提拔赏识他的陶大均也看不过去,觉得有点过分了。
钱锺书小说《围城》中方鸿渐的父亲,叫遁翁,迂腐而道学气十足,有人说钱基博号潜庐,与遁翁正好一对,遁翁颇有潜庐的影子,可见“小钱”也是这么看自己的父亲的。
陶大均和他的僚属们决定和钱基博开一个玩笑,看看这位年轻的“老夫子”究竟是过于挑剔,没有碰到心仪的美女,还是真的生就这样严正的脾性?
一天夜半,钱基博已在梦中,忽然当差前来喊醒了他,说陶大人有事请他马上去一下。上司见召,一定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和他商量。钱基博不敢怠慢,马上赶了过去。钱基博一到提法使衙门的堂上,但见灯火辉煌,陶大均和别的僚属都在。不是商议政事,却是在饮酒作乐,身边还招了不少妖娆的妓女。
陶大均见到钱基博赶来,马上在人丛中指定一位美女,对钱基博说:“这位是南昌的花榜状元,名头很响,是我特意为你召的。你看如何?”
钱基博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看上司指定的美女,慢慢说:“陶大人是江西掌风宪的,却在夜里召妓作乐,您以后如何来规范属下百官的行为呢?”说完随即退了出去。
同僚看到这位迂夫子的举动,居然叫陶大人下不了台,真是不识抬举到了极点,纷纷表态不屑与之为伍。
陶大均定一定神,放下惊讶和尴尬的神情,叹息说:“钱基博是真君子啊。”这话颇有自我解嘲的味道。
翌日,钱基博前来拜谒陶大均,陶大均一见,即离座长揖而谢,说:“君少年如此,乃令我辈愧死!然微君不能诤我,亦微我不能容君。”
从此以后,陶大均不再召妓,与钱基博谈话,也总是一本正经,休休有容。
这一年七月,陶大均于任上去世。钱基博也结束了人生第一次的幕僚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