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与章太炎的两次见面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十一月初二,钱基博为他的第三个儿子钱锺英(上海光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毕业,曾在交通银行缅甸仰光分行和中国银行工作)和苏州汪氏订婚,从上海来到了苏州,借了当年观前街附近的中央饭店花园举行仪式。苏州汪氏原籍安徽,有一支移家杭州,如汪鸣銮、汪康年等,而汪鸣銮后来就侨寓吴门,汪家在苏州也是大族。
订婚仪式正在举行之际,忽然有两个不速之客前来闯席,一个是余杭章太炎,一个是腾冲李根源,两人“不介而至”,钱基博说“此诚不速之重客”。这次相见,据钱基博自己讲,是他对章太炎钦迟(笔者按:钦迟,仰慕的意思)二十年之后的初见。
参加完钱锺英的订婚仪式,章太炎并不即刻告辞,原来,他此来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请钱基博到章氏国学讲习会演讲,时间定在七天后的初九。钱基博略作谦辞,随即答应下来。章太炎问钱基博想讲什么?钱基博回答说:“腐儒曲学,寻章摘句,无不讲国学!然先生博学通人,不囿经师:章氏国学,别有义谛,所以章氏国学讲习,亦不可不别出手眼!余读先生之书,自谓粗有阔见,请即章氏国学讲习会为题,可乎?”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当着章太炎的面,谈谈章太炎的学术与思想。这里的国学,有个前缀,不是一般的国学,而是烙上章氏印记的国学。钱基博一生从不曲学阿世,而是相当提倡立新求异,我们看他的现代文学史之作,他谈到每个人物,总不忘大谈其人标新立异之处,准于此,他也不怕班门弄斧,却偏要摸摸“老虎的尾巴”。章太炎也不以为忤,反而是“大喜称善”,正要听听这位后辈学人对自己的国学持什么看法和评价。
初九早晨,钱基博乘8点钟的沪宁特别快车,在9点54分赶到了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派出助教汪柏年前来迎候。汪柏年,浙江桐乡人,光华大学毕业生,曾师从钱基博,学古文,后来又受经学于太炎先生,帮助章太炎写成《古文尚书拾遗》,自著有《尔雅补释》,在苏州出版,他在国学讲习会教授《尚书》《尔雅》的课程。接到钱基博后,两人坐了黄包车来到锦帆路的章氏国学讲习会,这里也是章太炎的居所。章太炎连忙出迎,在书斋略谈之后,章太炎陪着钱基博来到讲室,章太炎也选了一个座位凝神听讲。
钱基博这次演讲,用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对于章氏的国学讲了自己的理解,钱基博认为:章氏之学,内圣而外王,务正学以言,而目前以章氏之学招摇的人,则是曲学阿世,烦辞称说,不出训诂文字之末。“章氏以淹雅闳通之才,而擅文理密察之智,词工析理,志在经国,文质相扶,本末条贯,以孔子六经为根底,以宋儒浙东经制为血脉。”钱基博在文章中加注说:先生颇赞赏他这点真识,而这正是别人所忽略的。讲完之后,章太炎又把钱基博让进自己的书房,两人一谈,就谈到了时事。
1935年的时事,红军长征似乎是绕不过去的话题,章、钱两人不知有没有谈到。不过,钱基博从章太炎的《革命道德论》谈到了革命和革命家,这一番话,很可引人深思。钱基博说:“早年读先生革命道德论,意思深长,验之今日,知几其神!然革命与道德,本非同物:非反道败德,不能革命成功!几见秀才,而成造反。自古英雄,多起草泽;以非反道败德之人,不克摧社会之纲纪,而扰人心以久定也!汤武革命,应天顺人,然生人之彖革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革命成功,几见英雄;而革之为卦,取相二女,亦以革命之日久,习为猜忌,我杀人,安知人之不杀我;始以杀戮张威势,继以懦怯长猜忌,戈矛起于石交,推诚不见腹心,民不见德,惟乱是闻,举凡丈夫之磊落,胥成女性之阴贼,声声同志,人人离心,异己必锄,同气相残,人诋其阴狠,我知其内馁也!我革人命,人亦革我命;君以此始,愳(惧)亦以此终。故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这一长段话有几个层次,试析如下:首先,革命与道德是不相容的,要革命成功,必须“反道败德”才行。自古英雄,都是“反道败德”之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摧毁社会的法纪,扰乱久定的人心。随后,钱基博又以《易经》的革卦的卦辞来分析说,革命者总是“始以杀戮张威势,继以懦怯长猜忌,戈矛起于石交,推诚不见腹心”,因此,即使是磊落之丈夫,最终也会成为阴贼之人,人与人之间,表面上“声声同志”,实质上变得“人人离心”,“异己必锄,同气相残”,革命会使人异化,会使得磊落大丈夫也阴贼猜忌并互相杀戮。这就是革命的必然结果。章太炎“为之怃然”。这里的怃然,似乎应该解作吃惊,章太炎想不到眼前的矮个子钱基博,读他的《革命道德论》还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比自己的认识更进了一大步。
杨绛女士曾在《我们仨》里说她的公公钱基博“关心国是,却又天真得不识时务”,试想,能说出上面一番话的钱基博,会是一个天真而不识时务的人么?杨绛对钱基博的认识,我估计相当有限,说钱基博不识时务犹可,老知识分子择善固执,认死理儿是必然的,但说他天真,恐怕只是耳食,或也见得认识不深。老先生见多识广,思想深邃之处,不仅家人懵懂,世人更是难测其浅深。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个关于钱基博的掌故。钱基博在《南通费允嘉家传》中大胆用了“落汤馄饨过刀面”等俗词俗语,惊得当年古文家目瞪口呆,古文家徐英因此讥嘲钱基博为“江湖名士”。名士而冠以江湖,岂有不识时务者乎?不过,窃以为国学大师钱基博为人严正,为文谨饬,尚不至于在家传中有这等逸笔,该传很可能出自钱锺书代笔。
钱基博与章太炎,两位国学大师,就是在这一年十天不到时间里见了两次面,再过七个月又五天,章太炎就在苏州去世了,那是1936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