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拉门发出尖叫的声音,把这三个男孩关在了黑暗之中。他们害怕会有人再把门打开,便蜷缩在臭烘烘的沥青纸下,那沥青纸是在空车厢里找到的。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可看到车门缝透出的丝丝光线。本吉搞不清等待了多长时间,火车才终于抖动起来,慢慢地开动了。过一会儿火车开快了,他们听到了车轮在铁轨上行进的富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声。
本吉满心欢喜,只是有一点点的焦虑。列车一直往前走,他们是到仙台去见那位孤儿院的保育员,她嫁给了一位牙医。远藤保育员非常和善,她是三月份走的,临走前对本吉说,“哪天你到了来看我,好不好?我未婚夫叫西尾,和社会党领袖同名。他是个牙医,查电话簿找得到,来看我呀。”
本吉离开孤儿院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战事已经结束有一年半了,本吉想日子该好过了,可是1947年初的时候,更多的孩子来了,而且都是小孩。护理员说,“他们是被遗弃的孩子,妈妈养不活他们,这些都是没爸的孩子。”在本吉看来,他们中有很多人的爸爸像是美国大兵,有黑人也有白人。孤儿院搁不下那么多的孩子,变得拥挤不堪,像本吉这样大点的孩子常被叫去给新来的孩子洗尿布,洗完再搭好。日子似乎更难过了,哪里有什么好过。
本吉发现在孤儿院事事都不如意。有半年的时间,他经常感冒。冬天的夜里最难熬,他冷得睡不着觉,这时他很快就意识到同屋的其他孩子靠窗台上的水杯来取暖,那水杯都快成冰了。在这滴水成冰的时候,炭火炉有时候还点不着。到哪里去找木炭或其他燃料呢?
这时已经有三十多个孩子了,他们总是吃不饱,就算是战后美国大兵按时开吉普送来吃的也不管用。午餐肉和橘子很少有好的,而那些只能是勾起本吉饥饿的感觉。红薯和干巴巴的银鱼就是好吃的了。在曼谷本吉总是帮程妈做家务,比如刷锅洗碗,擦地板,扫厕所,可在这里这些活他都得干,因为大人们要干更重的活。
这时候没有空袭了。本吉来的时候就有空袭,到1945年就更加密集,那时候就有B29型轰炸机向东京投放燃烧弹。一开始空袭是在白天,本吉想到的总是蓝天上飞机美丽的造型。一开始飞机师来自中国,而后是来自美国占领的马里亚纳群岛和其他太平洋岛屿。1945年年初开始夜间空袭,燃烧弹和杀伤炸弹纷纷投向主要目标东京。在月色明亮的夜晚,本吉能够数得出有三十多架B29型轰炸机盘旋在阿佐谷上空,猛然间向防空洞俯冲。他每次一听到警笛声就浑身哆嗦。他憎恶夜间空袭,那就是说他得起身跑向防空洞,这防空洞是孤儿院地下仓库修建的,又潮湿,又拥挤。看到附近许多房子都被炸得起了火,他想接下来肯定要炸阿佐谷和孤儿院。他真心期待命运会保护自己不被炸死,不被烧死,因为城市大多地段都有大火蔓延。
本吉要设法适应新生活,可是他无法忘记小时候在泰国的生活,那时候总是感觉暖呼呼的,总是有很多好吃的,不是做功课就是和小朋友玩。到了日本,吃的倒成了大事情了。1944年食品极度短缺,孤儿院院长和保育员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美国密集的轰炸使运输完全中断,无法定量供应,这对于食品短缺来说雪上加霜。本吉常饿得肚子疼。孤儿院所有的孩子大部分时间不干别的,不是说吃的,就是找吃的。整个夏天一直到入秋,本吉和他的两个朋友野村和金三郎就在附近菜地里找吃的,菜地里种有土豆、豌豆、萝卜和卷心菜。野村的爸爸妈妈是在台湾被杀害的,金三郎的爸爸被宪兵队抓了去,他从没说过他的妈妈。这是非常冒险的事,菜可金贵了,人们把菜地看得很严。本吉担心院长知道这件事,可是岛津小姐什么都没说。
到了晚上,金三郎和本吉还是仗着胆子来到“伙食中心”,这是个粮店,现在分发定量的小麦。他们俩将本吉削尖的竹筒一端戳进粗麻袋里,用来“吸进”小麦。有一次他们被值班人抓住了,这个值班人长着罗圈腿,怒气冲冲,狠狠地打他俩耳光,一边打一边拷问。这时候院长被叫来了,他大叫着,“我就知道他们不是日本人!我就知道!”岛津小姐一个劲儿地道歉,这个值班人才勉强答应不向警察报告两个外国小孩偷盗未遂。岛津小姐二话没说,便将他俩带回孤儿院。
到了入冬的时节,本吉不再可能吃到新鲜蔬菜了,对于大孩子孤儿院不得不减少已是微薄的定量,因为有婴儿开始死于营养不良。本吉决定必须要找到新的办法搞点吃的。他记不得最后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他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说服两个朋友杀一只猫,煮熟了吃,说那种口福是找蔬菜吃所不能比的。两个伙伴对这个想法非常不情愿,只是他们饿坏了。
用一条旧的粗麻袋,他们设法套住邻居那只毫无戒心的猫,牢牢地套住了,用绳子扎好袋口。这倒不费劲,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只大猫挣扎逃脱的力量非常大。谁都不能把猫堵死或打死,因此他们把粗麻袋带拖到旁边的排水沟,丢下去了。他们看到那只猫即使是被丢进两英尺深的水中可还是挣扎着。猫像是朝着本吉在不停扭动着。突然一下子就不动了。他们相互看了看。野村看样子都快哭了。几分钟内谁都没说一句话。最后野村说:
“我走了,你俩吃了它吧。”他跑了。这时候金三郎露出犹豫的神情,本吉也改变了主意。他不打算剥猫的皮或是煮猫吃了,他自己不能这样做。他们就这样离开沟里的死猫,跟着野村仓皇而逃。有很多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本吉都梦见那只猫在麻袋里扭动着的情景,只是他从未对人说过。
1945年8月15日这一天是日本人无法忘记的日子,本吉和所有大孩子都被通知到岛津小姐办公室。他们听到的是无线电发出的尖细的近乎女性的声音。本吉几乎没有听懂天皇的话,可是岛津小姐眼睛里充满泪水,她说日本无条件接受了“同盟国的所有条款”。本吉以为他无法准确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他知道爸爸是对的,日本输掉了战争。
本吉以为投降以后孤儿院的生活会得到改善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而且日子还变得越来越糟。1946年3月,政府不再提供每天900卡微薄的粮食定量。本吉被告知不要远离孤儿院,因为大大小小的犯罪很是猖獗——“社会秩序”已被破坏。本吉知道这就意味着日本到了危急的时刻。
1946年1月和2月,本吉听保育员说警察用马车把地铁车站里冻僵的尸体运走。孤儿院必须要购买供给的纱布、医疗酒精、灌肠剂,还要到新宿区附近黑市高价购买患病儿童的其他必需用品,去那里坐火车还有几站地。
就是在这个冬天,本吉学会了一个新词:“洋葱生存”。他听过一位保育员说,“岛津小姐就是要通过‘洋葱生存’来给孩子们搞药品和食物。”本吉不懂话的含义,后来就去问其中一位保育员他是不是也能搞点吃的,这位保育员没意识到本吉碰巧听到了她的话。
“你在哪里听到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剥开来卖……就像你剥开洋葱的外层……卖有价值的东西,买你必需的东西。本吉,你干不了这个,你也没东西卖。”
“为什么是洋葱?为什么不是卷心菜?你也可以剥卷心菜呀。”
“可是你剥卷心菜的时候不会哭啊。你看,这‘洋葱生存’就是因为你宁可卖掉跟随你多年的好东西,你心爱的东西,你就哭着卖掉你的和服、箱子、闹钟。岛津小姐还卖掉了她的三角钢琴,那架钢琴可是她战前上音乐课时弹奏的。她设法跟美国人换来了许多灌装牛奶和罐头猪肉,还有一些床垫。她说一位高级军官的基地夜总会需要架钢琴。”本吉记得看见一辆军用货车把那架钢琴拉走,留下许多板条箱。
战争结束一年半后,生活还是相当艰苦,对于本吉来说似乎更糟。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就更加感到在曼谷的生活有如梦幻,近乎神奇。他回想起爸爸的大花园里赤素馨花和茉莉花开的芳香,而附近阿佐谷下水道的臭气直呛他的鼻子。孤儿院附近独特的味道就算是很好闻的,可稍带霉味的湄南河刚好从西边流过他喜欢的越曼坑寺,他总是和那些叫他石头的小伙伴们在寺里玩,石头是他们给他起的泰国小名。
到了晚上,每个房间里塞满了七八个男孩,全都睡在令人不舒服的小床上,本吉躺在床上想起爸爸宽敞的家,屋里空气流通,他一人睡在自己房间里挂有蚊帐的吊床上。那是在一个大管辖区内的宽敞住宅,主楼只住着本吉和爸爸两个人,直到爸爸把英国女人安娜·韦尔斯带回家来,跟他们住在一起。哪里有孤儿院这么拥挤,所有的男孩女孩还有婴儿只住四个房间。整整一天他的周围有那么多人在说话、哭喊、玩耍、喧哗,真叫人受不了。
本吉怀念和泰国人相处的日子,他们无忧无虑,脸上总是笑盈盈的。他记得有一天,他和一位小朋友在河边玩,他俩都要撒尿。泰国小朋友说,“我们把尿撒到对岸去。”他俩没注意到有人就在他们的下游钓鱼。可是那个人全然没有察觉到什么,本吉原以为他会疯掉的。他的朋友说,“没关系的,水一流动就干净了,他在我们下游几米的地方可以刷牙的。”泰国男孩的生活和他就是不一样,没有他爸给他定的那么多规矩。本吉总是在进门时换下拖鞋,在人们以为衣服还一点都没脏之前就要换衣服,要是告诉爸爸在河里干的事他一定会很生气的。当然了,大多数规矩也只有爸爸在家的时候管用。本吉过着泰国孩子一样的生活,和他们一起在邻居组织的游戏中玩耍,到了饿的时候就回家向程妈要点心吃。
他一想起他的童年,就会浮现出他想念的人。他不想妈妈,他一出生妈妈就死了,他还不懂得有妈妈是个什么情形,他只是知道自己的奶妈安姨。他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醒来后发现安姨走了。爸爸只是说本吉长大了,用不着奶妈整天看护了。自从那天以后,爸爸外出跑买卖不在家的时候程妈来看护他,她是连管家带做饭,忙忙乎乎的也顾不上他。他到独立出来的厨房里转悠,程妈会拿出各种小食品来讨他的欢心。她到清迈跟侄子一起会过得怎么样,但愿像爸爸说的那样她会好起来的。
当然,他最想爸爸了。爸爸在家的时候,总是跟他在一起,教他日本语、古典音乐,什么都教,古典音乐是爸爸在德国的时候喜欢上的。爸爸在新加坡和香港做生意的时候,还带他一起去,他就是和爸爸第一次坐上的飞机。可是本吉想爸爸时间一长心里就特别难受。
他非常怀念在学校读书的时光。爸爸送他到曼谷西南角的租界学校上学,学校在大使馆和洋行高楼大厦之间。本吉从家里走路需要二十到二十五分钟左右。由于学校的位置,本吉总是叫它“殖民”。学校是一位德国人开的,属于幼儿园小学联合学校,专门适于外交官和外商的孩子。教室设在一个二层红砖楼里,泰国那又热又潮湿的天气令人难忘。他的老师有两位德国牧师,一位年老的退休的德国商人,几位受过西方教育的华人,还有一位美国女人——迈克尔·米德尔顿夫人,她是本吉喜欢的爸爸好朋友的妻子。
在殖民学校,本吉学的东西很杂。他学习泰国语和英语字母,还学习这两种语言的一些简单句子和词汇。一位牧师教会他几首德国歌曲,可是他不懂歌词是什么意思。米德尔顿夫人教地理,一位华人老师教算术。由于学生来自不同国家,所以上课大多都用简单的英语。
然而,本吉真正的教育还是爸爸开蒙的。奶妈说话是本吉妈妈那种缅甸泰国口音,那是泰国北方的口音,厨师讲中国话,他的小伙伴跟他讲泰国语,他总是夹杂在泰国语、中文还有几个英文单词中间。爸爸总是坚持让本吉讲标准日语,尽管他离开日本多年,语言风格和词汇都有点过时。他教本吉很多,从书法到地理,从历史到时事。爸爸从国外买教材,还聘请几位日本人,先前是在曼谷贸易公司工作的,而后是住在曼谷受过良好教育的日本女人,他们教本吉日本语,这样在爸爸外出做生意的时候本吉也能正常上课。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本吉便可以随意占有爸爸的书房。他仔细翻看爸爸的藏书,一翻就是几个小时。他听爸爸喜欢的德国作曲家的音乐:巴赫、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爸爸管这三位叫“3B”。本吉也喜欢上了他们。爸爸还有其他的音乐唱片,本吉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些唱片。最后记住了前四十位日本天皇的名字,以及许多由著名喜剧演员表演的滑稽对话“落语”和“漫才”。由于这种十分特别的早期教育,本吉的日本朋友对他熟悉滑稽程式感到吃惊,同时也为他呆板过时的日本话感到好笑。
所有这些有趣的经历以及和各种背景的人的交往随着本吉踏上日本的土地而告一段落。尽管日本有义务教育法,当地政府还是找各种借口不准孤儿院孩子到当地学校上学,比如说缺少正式文件,或者说他们没有家因而不是真正受监护的居民。在战时令人窒息的环境下,财政拮据的官员面临的还有比按法律让孤儿上学更重要的事情。
孤儿院的保育员也没有时间给孩子们上课,尽管她们知道该这么做。岛津小姐有几次叫本吉去她办公室,给他看几本有关纽约和她所上的美国大学的英语书,她把书借给本吉,一个老保育员给他几本用过的中学数学和日本史课本,但是谁也不肯花时间坐下来回答他关于课本内容的问题。一位保育员抱怨说,本吉课本读得太快了。本吉还是坚持一有空就读书。他如饥似渴地读书,他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闲坐在那里。他全神贯注地读书,忘掉了腹内的饥饿,摆脱了无聊的烦恼。
他还是没能摆脱烦恼。有一天他也是自己逗乐,告诉小孩子说,鸡蛋打开了就会发出尖叫。他以为大人讲的发生在托儿所里的鬼故事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没想到几天后所有的孩子都发给鸡蛋吃,保育员没明白为什么几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拒绝吃鸡蛋。本吉感到不安,知道那是自己搞的鬼。他戏弄了有点迟钝的厨师,还搞了别的恶作剧,这事后来连想都不愿去想。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对孤儿院生活极度厌倦,没有精神慰藉。
到了1947年本吉感到离开孤儿院没有一丝遗憾。他这种感觉一直在脑中萦绕。爸爸最看重的读书在这里是指望不上了。他曾对喜欢游泳、喜欢对小朋友发号施令的本吉说,要努力学习,长大成为一位日本海军上将,可是在东京这里,本吉连小学都上不了。如果他在孤儿院待到八月他十三岁生日时该多么遗憾,那时候他肯定被安排到工厂或商店当学徒,到那里更别指望学文化了。女孩到了十岁左右就要出去做工,男孩最迟可以到十三岁。去年秋天,有个男孩到横滨一家做炊具的小金属加工厂当学徒,还有个男孩到附近大的水果商店做帮工。他继续待在孤儿院的话,将来不也是这个命吗?
至于本吉是想有一天会离开孤儿院,还是期待好心的保育员远藤,即如今的西尾夫人能够帮他,他也无法明确回答。他没想到西尾不过是个普通的姓氏,如果想办法去仙台,费些周折也能找到以前的保育员,他只知道她丈夫的姓氏,还知道他是个牙医。本吉想不出什么了。他就是要离开,因为他觉得必须要离开。
当本吉下决心离开孤儿院,他立刻想到的是如何去仙台。他没钱买车票,他知道仙台离东京很远。他记得金三郎说他爸爸旅行时总是把他藏到货车里。他和来自青森县的一位保育员聊过,知道那里离仙台不远,还知道坐火车向北走的路径,那是从上野站开往日本北方的火车。
本吉不想独自旅行。他太孤独了,和别人一道还是好啊!他要带上茂雄,一个文静的同龄男孩,还有比他小两岁的顺三,总是到处跟着他,听他的话。说服他们离开倒不难,他们觉得什么都比吃不饱饭要好,认为这是很棒的冒险。他的两个伙伴有机会比孤儿院吃得饱了。他们商量离开孤儿院,说起漫长的火车旅途,到仙台能吃到的食物,会见到他们以前的保育员,想象着他们来到陌生地的生活。
本吉知道旅途很长,他便让他俩尽量积攒点吃的,必须是不能变坏的,就像“糠板”那样的粗粮做的硬质饼干,以及美国大兵带来的叫做“牛肉干”的干肉。把能存放的吃的积攒起来就得需要些时日,因为他们几天才能积攒一点,接着又饿得不行就吃掉了。后来本吉不得不把伙伴的食物也藏起来。
到了1947年五月中旬的一个早晨,三个男孩吃过早饭,便穿好了所有的衣服,也就是两件外套,拿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吃的,还有一个用小毛巾裹好的空醋瓶子,可到上野装水,他们悄悄地穿过孤儿院后门离开,这时候保育员在忙着照看婴孩。他们走了有500米来到火车轨道前,顺着轨道走几百米就到了阿佐谷站。这时是早晨高峰期,月台上挤满了去做工的人,车站职员各司其职。这时一列通勤车进站,孩子们没费劲就爬上了月台,他们没有被人发觉。他们刚一跳上开往东京站的最后一节车厢车门就关上了。
这段路程很简单。只有检票口检票,因此他们上车也就不必担心查票。他们只是坐到终点东京站就可以了,到了东京站,顺着火车的路标到上野只有四站地。可是本吉不知道怎样找到北去的货车,然后偷偷溜上车。
上野站很大,挤满了疲惫的上班族,有人背上的包袱比背包人还大。本吉知道这些人是去乡下换食品的。偌大的货场混乱嘈杂。和客车不一样的是货车上没有终点标志。打量了一会儿眼下的情形还是没弄明白,本吉便大着胆子去问躺在条凳上穿着脏衣服的老头儿。他问哪个火车往北去仙台,老头站起身来,看了看货场,用手指向一个火车。
现在的难题是要想办法穿过忙碌的铁轨,然后再上火车。他们蹲下来看了看货场。最后他们战战兢兢地穿过铁轨,铁轨上来往着进出站的火车。他们来到了老头指的火车跟前,边跑边找空车厢。爬上第一节空车厢,他们坐了下来,谁都没在意他们。他们准备一听到脚步声就赶紧藏在地板上臭烘烘的沥青纸里面,因为有人来就是检查有没有白搭车的。
后来本吉无法清楚地回忆起那天从离开孤儿院到天黑所发生的一切。他们上了货车,不一会儿顺三就闹着饿了,还没到午饭时间呢。本吉拿出几块“糠板”和一点牛肉干,每人喝口在车站里装进瓶子里的水。太阳在空中挪动了位置,他们很吃惊,也很沮丧,这火车还是原地没动。闲着无聊,他们开始探讨见到西尾夫人时该说什么,找到工作首先买什么吃的,花多少钱,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顺三开始哭了起来。茂雄说,“我们为什么不回阿佐谷呢?”
“绝对不行!”本吉语气很强硬,“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火车开走,用不了几个小时我们就到仙台了!”他拿出来更多的“糠板”和牛肉干,让他俩先睡一觉。
两个小伙伴很快睡着了,可是由于货场的嘈杂声,沥青纸的味道,强烈的太阳光,本吉怎么也睡不着。他背靠在车厢一边,看着车顶。他想起在曼谷河边玩耍的日子。他一下子想知道来到孤儿院的上校没能找到爸爸手表的原因,他是多么想拥有那块表啊。后来光线开始变弱,有人敲打铁轨发出的金属噪声打断了本吉的思路,他叫醒了两个伙伴,他们爬进沥青纸下面,车务员越来越近,他们都屏住了呼吸。最后车务员来到他们的车厢前,敲敲车轮,沿着火车继续走下去。
火车还是没动。到了傍晚,他们所在的货车车厢四周更为嘈杂,不少人来来往往,他们便又钻进臭烘烘的沥青纸下。几分钟后,有人过来砰地关上车门,划上门闩的响动非常刺耳。
车门关闭后,火车显然要开动了,借着门下缝隙透过微微的月光,他们摸黑撒完尿,溜进沥青纸下取暖。在火车开动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的抚慰下,他们很快就睡着了。
火车发出叹息声,一阵颠簸停了下来,本吉醒了。他摇醒了茂雄,俩人一起用力开车门,可是车门纹丝不动。水都喝光了,他们都感到特别渴。似乎过了几个小时后,本吉看见有几缕阳光照进车厢,突然间听见周围有人走动的声音。过了几分钟,本吉听见拉门闩发出的金属声,脚步声便越来越远了。
三个孩子等了几分钟,本吉和茂雄再次使劲开门。这次三人一同使劲,随着沉闷的咯吱声,滑门开了,周围没人,他们跳车上了月台。本吉看了看四周,确定是到了仙台。他看到一个标志牌上写有“神户”字样,大吃一惊。他们不能向北,要向西走!
顺三叫了起来,“我饿了,本吉,我们可怎么办呢?”
本吉想了一下说,“我闻到了海的味道,到车站喝点水,然后到海边把剩下的东西吃了。”
不到三天的时间三个孩子的希望变得渺茫起来,他们面对日本战后初期无情的现实,又为离开孤儿院的冒险历程而感到欣喜。他们吃着从垃圾箱里捡来的霉味食品,还有他们能偷来的,可还是吃不饱。他们在公园长凳上睡觉,可长凳硬邦邦的,太阳落下后海风冷得刺骨。他们这三天像梦游一样瞎逛荡。
到了第四天早晨,三个孩子饥肠辘辘,感到无助无望。本吉后来没谈起过他们从到神户再到被黑市商人搭救之前那三天漫长的时光。他所说的就是,到了第四天他认为必须要做点事,什么事都行。他提出走路去大阪,爸爸跟他说过大阪是个繁荣的大城市,这时他并不知道去大阪还有三十多公里的路,而且那里遭到B-29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
结果他们只走到神户三宫站,顺三一步也不往前走了。本吉也饿得慌,直打迷糊。他的胃疼得受不了,停下来待了几个小时,还是一个劲儿地疼,偶尔还有痉挛,他以为他的胃口就是这个样子。胃口一痉挛,眼前一片模糊。他只能紧闭双眼,再突然睁开适应一下环境。
他们走到一个喧闹的地方,发现来到三宫高架铁路下面的一排黑市摊位。他们蹲下来四处看了看,谁也没说话,可谁都明白就是要盯着没人看守的货架,或是没人管的箱子,看能不能偷点什么东西,就是能吃的东西。还没发现这种货架或箱子。黑市商人个个都像鹰一样看护着自己的货物。
有位三十岁出头的男人高声说道,“哎,从教养院逃出来的!这里啥也搞不到的。要是没饭吃,帮我搬箱子吧。我让你们吃豆沙馅面包。”
三个孩子茫然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意识到他们可能是听不懂他很重的大阪口音里又夹杂着黑话。本吉使劲点点头,三个孩子便跟这个男人来到附近一个摊位,他是个长脸,长相英俊。摊位后面的人行道上有大概五十个箱子。箱子不重,三个孩子又累又饿,可他们一起还是能够把箱子搬到摊位的。这活十五分钟就干完了,就像答应的那样,这个男人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面包比本吉想的要大得多。三个孩子喜滋滋地大口吃起来,男人又给他们每人一杯茶。
吃了面包喝了茶,本吉头脑清醒了,他开始怀疑这个男人帮他们的动机,因为这个活儿他自己用同样的时间也能干完。男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小西一郎,朋友都叫我小西。”他说他三十二岁,有两个弟弟,可是全家都在大阪空袭中给炸死了。小西在大阪最大的印刷所当排字工人,可是印刷所都给炸没了。几天之后本吉还知道小西因为肺结核而免服兵役。他记得小西还说道:
“不用担心,不会传染给你的。我决定干这一行,吃好点,治好肺结核。我想我快要做到了。”可是小西还是咳嗽得厉害,本吉认为他没说实话。
小西的“生意”就是卖他自己搞到的货。有些货是来自附近的铁路货场,有些货是来自“推销员”,他们能搞到配给的稻米、衣服,还有各种肉类、豆类,还有的货来自一个叫做“背地撒尿”的地方。本吉从没听说过,只是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背地撒尿”就是私下交易,指的是“贩卖部”,即美国军中福利商店。
谁都不能确保三个孩子指望小西货摊能够活下去。他们吃完面包之后,小西问他们晚上到哪里过夜,本吉说不知道,因为他们是想到大阪找工做,他们没有钱。小西看着三个脏兮兮的流浪儿,说他们可以在他的货摊过夜。他给他们吃肉汤面,说他们可以把货摊后面的草席搭床睡觉。他给他们美国军用毛毯当被子。第二天早晨小西在后面小房出来的时候,茂雄还在睡觉,本吉和顺三打扫货摊和周围,然后向旁边打扫的人借来喷壶,洒水压尘。小西又惊又喜,犒劳他们“早餐”,就是给更多的面包和茶。
那天孩子们就赖在那儿不肯走,也没地儿去,而小西似乎也不着急撵他们走。他们很快就学会了打杂,开箱取货,也就能吃上当时日本标准食物大麦饭团。小西这几天发现三个孩子很可靠,便开始和他“喜欢的女人”过夜。睡在露天地的草席上很不舒服,可是比起总是忍饥挨饿来还是好受些的。
或许是想到了弟弟,小西第一次给他们吃的就算是做善事了,可本吉为了吃碗饭干活也卖力气。他把小西从“推销员”进来的货物上的多余或模糊的标记彻底擦掉。本吉注意到,来自军中福利社的大件像家具和被罩上有很多标签都配有英文。小西想要把所有英文标记都清除掉。他说他可以合法进货,比如罐头食品、炊具和衣服,他一口咬定所有货物都贴上英文商标是因为“人们看见这些商标肯花更多的钱”。在小西的指导下,本吉甚至学会了用锡线和小西的工具重新封装罐头食品。小西很快就叫他“焊接能手”,因为本吉做的重新封装几乎难以察觉。
本吉很快就找到了在三宫生活的窍门,可是他发现自己再怎么费劲也带不起茂雄干活的兴致,而顺三也不靠谱,有一次几个小时都看不见人影。茂雄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是越来越不说了,有几次一句话也没说就出去一整天。他们到三宫过了几个星期之后,茂雄突然发高烧,连饭都不能吃。小西给他吃些药,可都不见效。他设法搞到一只大脐橙,可茂雄还是吃不下,本吉耗尽了心血。小西答应第二天送他住院,可是本吉早晨醒来后发现挨着他睡觉的小伙伴的身子已经冰凉了,本吉号啕大哭。
几个月过后,顺三也一去不回。茂雄死后,顺三整宿不回来。他变得神经兮兮的,也不跟本吉说去哪里。这个乐观活跃的孩子如今得了多动症。他渴望做事情,可是很快就放弃,再开始做别的或是不回来。本吉指望不上他了,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小西顺藤摸瓜想探个究竟。他以为顺三遇到了贩毒的,服用冰毒,稀释的海洛因可以使人开心得睡不着觉。小西说,“我知道顺三就是这个样子了,不信你看他的眼神。”本吉想方设法不让顺三溜出去,可是一点用都没有。顺三出去三天过后,本吉对小西说咱们要找他,可小西说,“那可就太晚了。要是服了冰毒,我可以肯定,那他就跟无赖在一起混,那帮黑社会真是坏透了,我们俩拿他们没辙。”神户重要团伙和大阪更大的团伙有关系,他们开始给小孩糖一样的冰毒做诱饵,孩子上了毒瘾后,他们就让孩子给客户送冰毒,还强迫女孩子卖淫。
本吉为顺三感到难过。顺三一小摞衣服在货摊后旮旯放了好长时间,可是本吉再也没见到顺三。本吉失去了两个伙伴,他们都离开了他。后来本吉一想到在他怂恿下离开孤儿院的两个小伙伴就有负罪感。
尽管发生这样的悲剧,但比起在孤儿院照看生病的孩子、打扫马桶、总是吃不饱的生活,本吉觉得在三宫的日子好得不得了。不只是能吃饱,总有面条和面包,他还是喜欢做工,由于不用总想着填饱肚子,他喜欢自由,喜欢读书。除了小西要求做的以外,他还设法读英文杂志,这些是军中福利社的推销员偶尔带给他的。他还向中学三年级学生和田稔借来课本,他的父母就在附近货摊卖二手服装。他和和田稔花大量时间探讨读书。他时常边干活边和小西聊起他学排字的内容。
小西对本吉越来越欣赏,不仅因为他肯干,而且还因为他能力强。本吉还找到了用臭鱼赚钱的方法。
夏季末的一个热天。和田稔来看本吉。
“嗨!打完棒球路过这里,一位卡车司机拦住我,他的车坏在车站后面的街道上。他让我告诉他这里最好的面馆,他去给老板打电话,他问快要变坏了的鱼怎么办。我看了他车上的货,都漏水了,冰都快化掉了。他走了之后,我打开箱子一看,里面装满了成条的三文鱼。味道还没太坏。拿几箱看看能不能搞几条来吃。”
“和田稔,你说他正吃饭?你知道他去哪里?”
和田稔点点头笑了。“我跟他说车站侧面那家大面条店面条最好。我认为那家店也最远。”
“好嘞。那就是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我们得借你爸爸的手推车。我去拿几个装鱼的纸箱。”
“什么?那可装太多了,吃不了的!”
本吉大声说,“我们不是去吃鱼,而是去卖鱼。”
“那就是去偷!我想我们拿不走几条的。给人家逮住了怎么办?”
“哪里的话,我们不是去偷,”本吉宽慰他的伙伴。“我们就是帮助司机卖掉烂鱼。你说他担心这烂鱼不知怎么办好了。来吧,我们有钱赚了!”
本吉看到无牌的破旧的卡车,他就断定这车三文鱼是偷来的,而且是送到三宫黑市。他爬上车后面看了看箱子里面。上面的三文鱼肯定开始变坏,本吉看到鱼的内脏已被去掉,里面有很多蛆。可是箱底本吉看不到有蛆的鱼。
时间不等人。他们迅速把箱底蛆少的鱼尽可能多地装进纸箱里,将沉重的手推车推到小西货摊,他们把纸箱堆放到后屋,累得汗流浃背。
本吉答应将来给和田稔一些钱,求他帮忙洗鱼,切成比本吉在鱼店里看到的大一点的鱼片。他从小西好朋友那里赊来两纸袋盐,那人在附近货摊卖咸菜和盐。
接下来本吉需要冰块。得知附近鱼市上天黑前总有剩余的冰块,这冰块有鱼腥味便没人要了,本吉和和田稔推着手推车装回一满车部分融化的冰块,将冰块罩在腌制的咸鱼上。如今整个货摊和两个男孩身上都散发着臭鱼味,本吉再也闻不了这种味道了。
第二天早晨,小西来到货摊,本吉说明了后屋装满臭味鱼的原因,还有他要做的事情:“我们需要你的推销员把所有的鱼直接卖给居民区的家庭主妇。”
小西不知道本吉和小西赶紧招来的推销员——三个小伙子是否能把所有的四百多块鱼卖掉。可是一片10元的价格比商店里便宜多了,而且三文鱼是很难搞到的。这种鱼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随即便被家庭主妇抢购。到了傍晚,所有的鱼都卖光了,本吉和小西合计的钱数是4350元!支付盐、推销员和和田稔的钱后,净挣3100元。
小西非常高兴,他给本吉1000元,说道:
“你知道,你不只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有空就看从军中福利社捎来的英文杂志,还看那些从和田稔借来的中学课本。你机敏过人啊,可以这样说,别人兴许会用别的词。你当然赶上个‘大满贯’!”小西习惯于把本吉的销售成绩称为“全垒得分”。
本吉想知道“机敏过人”的真正含义。爸爸强调需要机敏的时候说:“我在德国时发现,你在生活中遇到成功的情形——甚至是幸存下来的情形——取决于你机敏应对所有的机会,重要的是取决于做事的长期性而不是短期性。你必须伤害某人的感情或是有时做事情使有些人以为你在利用别人,可是从长远来看,如果你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一个能帮助他人的人,你能够回报他们或回报社会。”可是爸爸真以为卖偷来的烂鱼是好事?爸爸干过这样的事?紧要关头兴许干过,可是从他指导本吉的话来看,他会认为本吉的“全垒得分”是不合道德的维持生计的方式。
有时候本吉的“机敏过人”也使自己陷入困境。进是个天妇罗店里不太聪敏的男孩,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他向进提建议,说炸冰块真是一道好菜。“美味啊,外边脆里边冰凉。”不幸的是,进独自一人看店的时候,试着用油炸裹层面糊的冰块,他本人被飞溅的油花烫得十分严重。本吉知道油花飞溅,可只想做个有趣的实验。本吉第二天就去看进,当看到进的胳膊上缠着白绷带的时候吓坏了。进告诉本吉说,他绝不会对爸爸妈妈说炸冰块的主意是本吉出的,本吉这才把心放下。
自那以后,本吉决心把他“机敏过人”行为限定在赚钱不伤人的范围内。对进的一幕提醒他最后一次恶作剧是大错特错,可那次他自己也受到了伤害。实际上他差点失去一只眼睛。本吉在曼谷常搞恶作剧,一个胆小的小男孩在大象出事后就不跟他玩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热得令人有点烦躁,本吉和他的小伙伴孟亚谷、恭硕来到湄南河清浅的支流处,那儿离越曼坑寺不远。孩子们吃完恭硕带来的香蕉,就听见一头大象有起有伏的吼声。沿着河向北跟着声音走,他们很快就看到一头母象和一头小象正在吃河对岸的草。孩子们在离大象二十米处停下来,看大象静静地吃草。他们接下来就开始讨论大象追人的时候是怎样地发怒,最后本吉决定向大象丢石头找出答案。
孟亚谷被眼前可能发生的事吓呆了,本吉劝说恭硕用石头打小象。如果母象追来,他们就跑到附近小树林,那里树木茂密,大象进不来。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他们刚一击中目标,母象就追过来,小象还在吼叫。孩子们被大象的速度吓着了,母象爬上岸就追他们。他们使劲地跑,跑到小树林时母象就快追上了。孩子们消失在树林里,母象便回到河边,回到小象身边。
本吉用力跑到树林时有什么东西使劲击中他的脸。他立即吓呆了。他碰上垂下的一个树枝,一个小枝刺进了他的右眼。他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抬起手来想摸眼睛,摸到了小枝。他猛地拔出小枝,又一次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摸摸眼睛和右脸。眼睛和脸都滑溜溜的,他用左眼睛看手掌心,看到手掌心被血染红。他大叫起来,又痛又怕,可他还是设法让恭硕带他到附近的法国大使馆,本吉用右手捂住右眼,左手被恭硕牵着。到了大使馆,孩子们被一个青年秘书开车送到一位中国医生家里,这位医生认识本吉的爸爸。
身穿白色外套留着大胡子的中国眼科医生告诉本吉,他非常幸运,因为刺进右眼的小枝再往右四毫米,就会刺到瞳孔,这只眼睛就废了。医生把他的右眼罩上几层纱布,再用一个长绷带斜对角绕着头顶缠了一圈。
下午快到四点的时候本吉坐大使的汽车回到了家。程妈看见本吉跳下车来,她向空中举起双臂,来回摇晃着脑袋,做出悲伤的样子,每次对他不满的时候本吉见到的就是这种样子。程妈说过她就是纳闷本吉的命总会给他带来麻烦,她只是想让他意识到更多的伤害就要来了。
本吉几乎忘掉了这件事,尽管后来还是看得见他右眼上的疤痕。这些天来他也不常想起往昔在曼谷的日子。他很忙。随着秋天的到来,本吉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有规律的模式。给小西做工,读军中福利社带来的关于美国生活的图文杂志,学习和田稔的课本,这些英语课本并不难,但是数学课本具有挑战性,他喜欢洗衣服做饭这样的家务活,日子就这样过得飞快。
本吉非常喜欢和小西交谈,他感到惊奇的是小西认识那么多艰深的汉语复合词,在读报和读更高级的日本书,探讨时事政治以及社会事务等方面这些复合词都是必需的。本吉记得小西说过:“我只读过中学,但是你要学会读书,天天排字也能学到很多知识。读书,本吉,读书吧!读书比你想的重要得多。”
本吉想读书,想学习,想上学。他知道学校对每个孩子都是免费的,可是他在孤儿院时就知道当局想方设法不让孩子上学,以便降低他们在教育方面的开销。他不知道能不能白天上学,一早一晚还有周末给小西干活儿。这样他也能够像现在一样给小西干很多活儿。可是本吉知道这似乎不是容易的事。不是小西不同意这种安排,而是当局肯定不同意。
由于和田稔住在货摊街还有学上,本吉以为自己也能上学。可是和田稔的爸妈有卖二手服装的合法职业,而且是受到监护的注册居民。他们属于同一个家庭。本吉不能上学,他没去问小西的身份,可是他慢慢明白了小西本来是没有合法身份的棚户居民。其实他开个货摊是为了警察或美国军人前来审查时他随时都可以逃走。小西没办法让本吉在学校注册,总之本吉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身份证。
本吉再次思考自己的前途。他在三宫这里是不能上学的,如果他留下来为小西做工,前途就是到了下层社会的边缘。这里的生活比孤儿院好,可是一想到前途,做学徒肯定比在黑市卖可疑的货物要强。现在本吉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造假和犯罪之间。小西总是比当局早一步,本吉可不想冒被送少年劳教所的风险。
在来到三宫快一年的时候,本吉又一次想要离开。
本吉没想好去哪儿,可是他确定春天走,天气暖和到哪里都好安顿。这次他除了换洗的衣服、零食和小毛巾外,还准备了更多的东西。他对谁都没说出他的计划,只是开始拾掇东西:从和田稔家买来的厚毛毯,从小西库存里拿出来的一双运动鞋,还有一些罐头食品。他决定去哪里也出于偶然。一天晚上,他正在附近佛寺里和和田稔聊天。他俩坐在寺庙狭窄的走廊上,寺庙晚上不开门,他俩晃动着小腿,随意聊着。和田稔说他要随棒球队到芦屋,和当地中学球队比赛。他看好这次旅行,因为那个城市住宅区很好看,有很多树,还有沙滩。和田稔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最让本吉动心了。“芦屋的学校名望可太高了。”
本吉没说话,和田稔又换了个话题。可是这种想法已经在本吉的头脑里扎下了根。过了一个星期,三月末的一个星期一,小西的货摊关了,趁车站职员正忙碌的时候,本吉跳进了三宫站边门,登上了开往芦屋的火车,从神户有二十分钟就到站了。他听说过芦屋,只是没来过。他从火车站走到海边,看到了和田稔跟他讲的沙滩。辽阔的沙滩后面离海几百米的地方就有大片松树林。街道很干净,商店里似乎有的是好衣服好食品,和三宫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要饭的。
他查看了一下周围,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他来到松树林里,发现在茂密的树枝下有几处他很喜欢,那里可以睡觉,在他能确定下一步计划之前至少可以睡几天,甚至睡几个星期。
因此,本吉从东京孤儿院出走十一个月后再度出走,只是这次就他一个人。他装好了小行李,用大包袱皮裹好所积攒的东西,给小西写张感谢他的便条,但是告诉说不回来了,一大早赶在货摊开摊前离开了。
这次是差十四天四个月,他的内心充满感激。现在他真的是孤单一人了。他想起爸爸教他游泳的情形。他把本吉推进缓缓流淌的河里,自己在岸上站着,伸出一支长杆,他说道:“你游不动就抓住杆子。连狗都能游,你也能扑腾上岸的。”本吉不知怎地就自己使劲游回来了。可他知道爸爸在必要的时候会救他。现在没有了手握杆子的爸爸,也没有小西。他这么点东西能坚持多久?六月下起雨来上哪儿去睡?离开三宫是不是蛮干?
他必须要走出去!要上学的话他就不能过三宫那种生活。他必须要冒险,像爸爸劝告的那样。本吉不用抓杆子就游上了岸!
本吉拎起笨重的包袱,进了火车站。这次他买了票,一步一步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上月台。火车上一位穿着考究的夫人坐在他对面,她盯着这个衣衫褴褛的拎个大包的孩子想,这时候他该上学了。本吉也盯着她。
两个人到芦屋下了火车。本吉停下来整理一下东西,重新捆好包袱。然后他沿着芦屋河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来到海岸边的松树林。春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带有丝丝凉意。他拖动着沉重的脚步,更加有决心去面对他的命运。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向前走。
- 落语:日本传统曲艺形式之一,与中国传统单口相声相似,落语的不少段子和中国渊源甚深,有的直接取自冯梦龙所编的《笑府》。——译者注
- 漫才:日本传统曲艺形式之一,又称万岁或万才,一般由两个人表演,以幽默风趣的语言艺术见长,类似中国的对口相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