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吉来到芦屋之后,到这个地方来有六七次了,这地方就是芦屋中学运动场外面的一棵大松树旁。他把手放到齐胸高的铁丝网围栏上,专注地观看校棒球队的训练。今天,他来到这里一个半小时多了,他为球队的精彩表现所吸引,真想拼命进到围栏里边而不是待在外面观看。他尽量克制自己。
1948年4月本吉来到芦屋到现在已经快一年半了。他已经安顿好了,做两份工,晚上有地方住。离开东京孤儿院有两年半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总是感到焦虑不安,近来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三个月前他满十三岁。尽管不再愁吃不饱,他还是没有学上,因此他站在那里望着这些幸福的高中生,想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怕是无望了。
本吉问自己:“三年之后我将在哪里?”最有可能的答案是:“还在做工,就算把借来的课本都学会了也没学上。”离开孤儿院就是犯了严重的错误?如果不用上学就注定要做工,那么像其他男孩满十三岁离开孤儿院去当学徒不也挺好吗?他相信孤儿院院长能够给他找到最好的职业。
他知道来到芦屋如果有可能上高中的话那也是非常渺茫的。他没上过中学,就没有参加考高中的资格。他甚至还没有在这个城市注册的“合法”居住权,也没有任何证件证明自己是日本人。他知道所有这些是进入日本国立高中所必需的。他渐渐地信命了,认为上高中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梦,可是他也希望出现奇迹。
他尽量安慰自己,至少比在三宫时的日子好过多了,也肯定比来芦屋第一个夏天住沙滩强多了。他回想起1948年春天来到芦屋的情景……
本吉走出芦屋车站,拿着行李包袱,两条腿吃力地走到沙滩边上的松树林,行李虽然不多,可是到这里走这么远的路也够沉的了。到了树林,在一处茂密的松枝下他自己扎下了“营盘”。他捡了一个生锈的水桶,到沙滩拖回沙子搭了一张沙床。没想到这沙床可真是舒服,拖着沉重的水桶来回有二十次,没有白卖力气。有时候晚上毛毯不够暖和,特别是天亮前的时候,他就往自己身上裹几层报纸,就像在孤儿院时盖的毛毯一样。
他很快就发现还有三个人睡在树林里。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戴着厚厚的眼镜,他使本吉想起日本驻曼谷大使馆的堤义明先生,这个人故意给爸爸假情报,让日本宪兵队逮捕了爸爸。可是这个“堤义明先生”很腼腆,本吉不怕他。还有两个人是年纪大点的夫妻,俩人不和别人来往。本吉和“堤义明先生”说过几句话,知道警察很少来树林,就是来了也不问什么就走了。
本吉察看了附近的情况。他发现稍远一点有块儿地,有人种点菜,就像在东京那样他可以到那里去“拿”土豆、黄瓜和别的撒点盐就能吃的菜。他确定“拿”菜要当心,要是有人丢太多的菜,他们就会埋伏起来抓小偷。到了第四天,他第一次买东西,他买的一片黑面包吃起来就像吃木屑,他认为面包里肯定有木屑。
过了一周之后他找到了一份兼职的“工作”。一天早晨,他在海滩见到一大群渔民。他们分成两组,每一组在网一端拉很长的网绳,网长近100米,宽40米,深深地撒进海里。一个渔民腰扎红腰带,头系防汗带,招呼本吉:
“喂,孩子!跟我们一起干吧……我们所有人手都用上了。”
本吉开始以为渔民在开玩笑,但很快就意识到他不像是在玩笑,便跟他们一起收网。这个活儿一周也就两三次。一条小船把网撒到海里,按照指定位置撒好之后,渔民便一起收网,每天撒网收网两三次。本吉用尽全身力气和渔民一道拉绳子,他两手紧握粗糙的大绳子,每次要拉半个小时,累得浑身是汗。可是这个活儿挺划算,每当最后一次收网,渔民的头儿就给本吉一筐鱼。至于给多少鱼,给什么鱼,就看当天打鱼的情况了。
本吉把吃不完的鱼拿出去换东西。他挎筐鱼上附近的食品商店。他发现店掌柜想要鱼,他就拿鱼换些东西。他换来了土豆丸子、面包、豆腐、鸡蛋以及其他喜欢吃的。亏得拿鱼换东西和“拿”菜,本吉发现大多数日子里不用花自己存下的零钱买东西吃。
有地方能睡觉,有东西能吃饱,他还没算出在树林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日子就这么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他发现他可以在菜地里两个水管中的一个接水洗衣服。他还把他那一点点家当藏了起来。有换洗的衣服、字典、几本书、几盒罐头、瓶起子、香皂、一双筷子,还有装东西用的两个空罐头盒。一开始他把东西用报纸裹起来,装进捡来的油桶里,这个油桶是他辛苦刷干净的。在他睡觉附近的松树下挖个坑,他就把油桶埋起来。再往上加点沙子和松树叶,除了他之外谁也找不到。
他使用几个埋进地里半截的大土罐上厕所,这是附近菜农为成年人方便设置的,菜农遵守着多年形成的日本农民使用人粪便陈上几周后做肥料的习惯。唯一的麻烦就是赶上雨天。可是他发现晚上可以到小棚里避雨,那是在小块菜地里干活儿的人用来歇息的。那种挂锁很容易打开,第二天早晨再给锁上。他搞不清为什么下雨的时候挨着小棚土罐里粪便的味道一点都不难闻。
很多天过去,没发生过什么事,可是有一天,一件事迫使本吉需要动用他辛苦积攒下来的一大笔钱。有一天他一大早出去找寻可拿的东西,等回到宿营地的时候,看到一只大野猫正起劲地撕咬他的一只胶鞋。尽管天下着雨,他却总是光着脚跑出去,把胶鞋放在“床”边。
“嘿,你干什么?走开!”本吉叫道。可是这只猫接着啃鞋垫。本吉捧起一把沙子丢过去。猫用嘲笑的眼光看了看他,用力叼住鞋垫,把鞋垫叼了出来。本吉想抓住猫或是鞋垫,可是猫却叼住鞋垫跑了。
本吉很生气。如今他唯一的一双鞋毁了,还得买双新鞋。尽管损失不小,可是他很快发现这事也挺逗的。猫想要的是鞋垫,因为鞋垫是墨鱼干做的,那是本吉费劲做成的新鞋垫,垫进左鞋里,以弥补黑市便宜胶鞋的开裂。本吉补鞋的方法是从三宫一个老头那里学来的。他认为该埋怨那个老头,不该跟猫发火。
八月中旬到了捕鱼旺季的收尾,因为对大网来说海浪有点大。本吉感觉到他收网的活儿不会坚持很久,需要另谋出路。看到沙滩上一个大学生卖棒冰,就是在炎热的夏天卖冰棍。本吉跟他打过几次招呼,八月底的一天走到大学生跟前,问他怎么卖冰棒,大学生似乎不愿有新的竞争对手,只是告诉说在哪里找到制造商批发冰棒,借个手提小冰柜装冰棒。
第二天本吉进了一批冰棒,胸前跨个小冰柜沿着沙滩吃力地走着。他发现烈日下虽然有几个顾客,可是冰和冰棒融化的速度也比他预想的快得多。为了挽救冰棒他尽量多吃上几个,这也就把利润吃光了。时间刚到下午,他就不干了,挎冰柜的带子勒得脖子和肩膀直痛,剩下的冰棒化得不能卖了。他决定到星期日再卖上一天,到时候海滩上人会多些。可这次他又赔了。本吉在送还冰柜的路上碰到那个大学生,便问他怎么赚到的钱,自己这条路怎么就行不通呢。
“嗨,你看,我有自行车,到有人的地方去就很快的,而且我有些老主顾。还有啊,大多数冰棒我都裹层报纸,这样就不会化得那么快。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卖冰棒?你爸妈给你的钱不够花?”大学生好奇地问道。
本吉说自己没有家了,一个人住在附近的松树林,捕鱼的时节快完了,自己需要钱。大学生听后很吃惊。
“我跟你说,我姑妈这个秋天开个面包店,我想她要用你这样的人来帮她。我保不准她能付给你很多钱,但肯定比你卖冰棒赔的钱要多。”
本吉不相信有人会雇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没正式上过学,也没经过面包制作培训,可是这个大学生武田宽说第二天上午十点和他见面。武田宽说话算话,他领本吉来到商业区中心他姑妈新开的面包店。本吉喜欢这个姑妈,她刚过三十,长得很漂亮,就像在曼谷看到的电影里的中国女演员一样,有双美丽的大眼睛。她长得娇小,本吉从她说话的口气立即感觉出她是个善良直爽的人。武田让本吉叫她新田夫人,这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她的投资人的名字。他还告诉本吉说她是个小妾,只是后来本吉才知道小妾是“第二个妻子”的意思。
本吉没想到新田夫人当场就答应让他在店里做工,这店才刚开业几天。她和面包师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兴许还要学会烤面包。他的薪水就是可以吃“一定量的面包”,本吉很高兴,因为他喜欢吃面包,这样也就保证他总能吃饱肚皮。她答应了他晚上住在面包店里的请求。本吉夜里总是怕冷,他被告知只要每天把加热室打扫干净,就能如愿地睡在里面,本吉心里乐开了花。
人逢喜事精神爽,九月一开始本吉就来到面包店做工。店里的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因为面包师前川先生做的面包比附近店里卖的都好。本吉干活儿卖力气,也不觉着难,新田夫人和面包师监督也不严。本吉的活儿有打扫地板,清洗面包师用的大桶和木板,劈出供烤箱用的柴火,新田夫人出去吃饭或有事的时候招待客人,烤箱凉下来之后擦干净烤箱。那烤箱太大了,可他一点也没感到幽闭恐怖,新田夫人还在下面给他垫上蒲团,冬天夜里真是又暖和又舒服啊。除了约定的之外,新田夫人还经常给他做些吃的,面包师每天都给他做蔬菜豆酱汤。
可是本吉还有个不小的烦恼。尽管能吃饱,能睡好,可是他没钱买衣服买鞋买本,以及其他要用的东西。他决定再打份工,每天早晨去送报纸。本吉上街来找交货站老板,老板马上同意雇他,原因是可以派本吉到山地送报,年纪大的人不愿意去送。本吉要到芦屋北部的富裕地区,给135家送报,每家都订有一份或多份报纸。挑选分类以及送报需要近两个小时,可是过了两周他就悟出了抄近道的办法,这样每天足以省下15分钟。他每天早晨四点钟前就得起来,可一个月能挣800元呢。
本吉终于有了固定收入。这点收入不够一个人生活的,可是他买得起牙刷和牙膏了,他以前总是喜欢用盐来着。他可以到浴池洗澡,再不用“鸟浴”,就是在面包店后院用木桶洗洗。可是他这点钱也得尽量省着花。他到浴池还留意捡起别人扔掉的还可以用的肥皂。他收集报纸插页和广告,利用空白页记笔记。他一个月只买一次东西,也就是水果、面条、牙刷和牙膏。他在芦屋的经历使他养成了终生的习性,那就是不愿意花钱买东西。
本吉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工。在芦屋他开始结交朋友了。他在十二月和龟山勇聊过几次,龟山勇是芦屋高中的高年级学生,他定期来买面包。龟山勇借给他课本,就像在三宫时的稔和田那样,他看本吉对英语感兴趣,就答应从哥哥那里给他借几本英语书,他哥哥在大阪大学学英语。一周后勇兑现了承诺,他带来一本英语书,书名为《飘》。他把书交给本吉的时候说:
“这本小说讲的是美国内战时期南方人民的事。我哥哥说这是本好小说……他不相信你的英语水平能读懂。”
本吉总是鼓励自己尽可能读完这部长篇小说。每天晚上他都在烤箱里借助自己买来的小手电筒的光亮,全神贯注地阅读。他不得不总是查英日小词典,那是他在新宫买的,可是小说上的许多英语单词小字典都查不到。有些句子非常难,本吉只能猜测其中的含义。前川先生很是不解,新田夫人也为本吉使劲读这种英语长篇小说而感到可乐。而对本吉来说则是一种知识的挑战,有时候类似于拨动他情感的心弦,把他带回到“殖民住地”,他在那里学习简单的英语词汇和句子,安娜·韦尔斯和他们住在一起,她用英语大声朗读朋友借来的儿童故事并作解释。
他读《飘》的时候,会碰到他不懂的关于历史事实或事件的描述,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爸爸告诉他的办法,大声朗读旧时的英国月刊和美国报纸上的文章,然后翻译成日语。爸爸经常花更多时间给他讲文章中叙述的事件,较少做翻译。本吉一晚上只能读几页《飘》,但是每天晚上他都下决心逐字向前看,他想知道南方佐治亚州塔拉庄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本吉错误地认为这个庄园是以一个重要女子命名的。
在面包店做工,给人送报纸,读勇的旧课本还有小说,这些让本吉异常的忙碌。到了1949年早春,前川先生开始教本吉做面包。本吉准确估测出分摊到每块面包上的生面团重量,根本不用称量,这种能力让前川大为吃惊。他还教本吉制作巧克力夹心面包的方法。这个秘诀本吉没告诉过任何人,即巧克力其实就是前川先生把面粉、糖精、染料和一小捏巧克力粉一起和好,巧克力粉可是相当贵的。
本吉喜欢这种忙碌,开始更有安全感了。在不得不把《飘》还给勇的哥哥之前他只读到115页,但他还是设法借其他书来读。他常常想起爸爸,还有程妈和安娜。他确信自己是幸福的,如果每天早晨能再多睡会儿就更幸福。但是在下意识里他还是向往读高中。
1949年11月底的一个下午,本吉又去一次高中,到了常来的大松树旁的地方。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开始擦洗面包师当天使用的搅拌碗和烘烤盘。他一只手拿着高中一年级几何学课本,是勇借给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栅栏上,观看充满活力的棒球训练。他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下午改变了他的人生。
尽管本吉为击球训练所吸引,可是他用余光看到有人慢慢走过来。这人来到近前,本吉看到他非常憔悴,很难看出他有多大年纪。他应该在五十岁上下,或许还要年轻些,可是他病歪歪的样子使他看上去显老。他有一头浓密的白发,穿着一身非常破旧的“人民制服”,是战时穿的浅棕色高领制服。他微笑着走过来,示意本吉走到五米远处的小长凳。
这人说,“到这儿来,挨我坐下。我想跟你聊聊。”本吉看到他善意的微笑,默默地坐下。
“我叫井口,是芦屋高中数学教师。好几次我都看到你站在这同一个位置上。就是球队没有训练的时候你也来。我想知道你来这里的原因。”
“先生,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芦屋高中学生在做些什么,当然我也喜欢看棒球队训练。”
“我想你不是这里的学生。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看高中学生在做什么?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男孩子有更多有意思事情可以做的。”教师看到本吉拿的书。“那不是我们的几何课本吗?为什么要拿这个课本呢?”
“是的,先生,这是一年级几何课本。一个朋友借给我学习用的。”
“除了初中功课以外你怎么有时间学习高中几何?”
本吉说尽管计划学习高中几何,可是他没上过学,这让教师感到诧异,便问了他更多的问题。本吉简要述说了他的生活,他来芦屋的缘由以及目前在面包店做工的情况。战时很多人都有着和本吉一样的悲惨经历,在战争初期孩子上不了学也是很平常的事,因此本吉的讲述似乎并未真正触动教师的内心。当听到本吉利用业余时间学习高中数学、读难懂的英语小说时,教师露出惊讶的目光。
数学教师不相信一个未上过学的孩子真的学会了高中几何,尽管本吉强调他确实学懂了。他问本吉一些数学问题,显然本吉轻易地回答了他几乎所有的问题,他接着问其他学科的问题,因为本吉说过他还学过其他学科,如英语和日语。他问本吉没进学校却获取知识的方法,本吉便告诉他有关曼谷殖民学校的事,爸爸教他的方法以及雇用家庭教师每周教他两次日本语。还有他在孤儿院、三宫以及如今在芦屋学习的情况。
井口先生亲切地点点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来这里。从你说的一切来看,我想你一定要上高中,只是你说你没有确立国籍的官方证书,更重要的是你现在没上初中,我恐怕这将是一场空啊。”
数学教师慢慢站起身来。他似乎想起别的事要跟本吉说再见。本吉很高兴有这么个机会与这位和善的高中教师交谈,可是在他走回面包店的路上,他进入芦屋高中的机会不过是一场空的话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他的心碎了。尽管他知道可能性很小,但他还是莫名地希望有学上。
本吉没想到两周之后教师把电话打到面包店。他约本吉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到芦屋高中外面长凳那里见面。本吉惊奇的是教师甚至能记住他顺便提过的面包店店名。
本吉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发现井口先生和另一位男子一起在等他。井口先生介绍说这是迁政信老师,用的是对老师的尊称。这位老师是日本古典文学专家,在高中教日本语。与数学老师谦虚和善的性格不同,这位老师似乎更加傲慢,尽管他对井口先生和本吉偏爱有加,抽出半个小时来见本吉。
迁政信先生向本吉问了几个学科的问题。本吉按照正确的顺序背出前四十位天皇的名字,并背诵了古典名著《平家物语》的开头部分,这似乎给迁政信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是本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似乎觉察出本吉在日本语和历史知识方面有所欠缺。本吉感到失望,可也在意料之中。他觉着自己的考试失败了。他慢慢走回面包店,路上一直在想数学老师为什么要让他去见语文老师呢?
到十二月本吉的工作量增加,面包的样式增多,还要仿制欧洲圣诞蛋糕,他就把和高中老师见面的事忘在脑后。到次年一月底,井口先生来到面包店。新田夫人招呼本吉来店外面,当时他正在擦洗大桶。老师带来了好消息,是让本吉改变命运的好消息:
“我来告诉你,你被芦屋高中录取了,四月份和其他一年级学生一同入学。”
本吉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数学老师对着本吉笑,他能感觉到新田夫人在他身后眉开眼笑的样子。
“真的,是真的。千真万确,只是过于特别了,可这也是日本的特别时期啊。你数学和英语入学成绩都名列前茅,就是语言和历史有点落后,但是迁政信先生说你能够很快赶上。我去见校长户田先生,讲了你的情况,如果符合必要的文件他同意录取你。”
本吉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疑惑地盯着老师,老师继续说:
“我和东京孤儿院联系过。院长岛津夫人听我说起你的事情,她很高兴,立即写信证明你父亲是日本公民,如有必要,她会想办法拿到能够证明你国籍的正式公文。兵库县教委表示鉴于当时情况,他们承认她的书信经过切实公证后即可作为国籍证明。教委的人说自战争结束后他们已经收到几十封这类信件了。另外新田夫人提供给你在芦屋的住所,解决了你入学的最后一道难题。在名义上你和她住在一起。”
井口说本吉非常幸运,因为到明年向新引进的美式教育体系的过渡已经完成,只有校长才有权在两名教师推荐下批准学生入学。一年以后,本吉知道数学老师说的完全正确,县区采取法定入学考试制,只有初中毕业班学生才允许参加考试。
一月底本吉收到芦屋高中正式录取通知书,两周后新田夫人也给了他惊喜。面包店刚关门她就叫他一起到商店买东西。他发现面包师和送报亭老板也跟着一起来商店。新田夫人和前川先生给他买了一身高中制服,报亭老板给他买了一双新运动鞋,让他“继续奔跑在送报和生活的路上”。本吉看到这些礼物激动得说不出话。他似乎等不及到四月份才开学。
1950年4月,本吉终于实现了他遥不可及的梦想。他决心充分利用这次机会。尽管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抽时间参加EES即英语口语协会,并加入橄榄球队。他喜欢去看棒球,只是他知道自己的技术和体能还不能入队。他只好学打橄榄球,他在曼谷看过比赛,听说橄榄球的训练时间没有棒球那么长。然而这两项课外活动他都没坚持很长时间。一次橄榄球早期训练中他撕裂了左侧锁骨,他还发现英语口语协会里的英语水平还远不如自己。他真的没时间参加这些活动,特别是在一年级期间他要补初中耽误的课程。
本吉跟上课堂学习倒不费劲,可是同学们知道他没学过初中或小学很多课程就上高中,都感到非常惊讶。他们很快发现他确实不知道日本创世神话、儿童故事以及日本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他们经常打趣地说让高中一年级的本吉到初中回回炉。本吉的日子真是太充实了,他还没有留意在六月开始的朝鲜战争。
实现了上学梦的本吉并没有更开心,日子过得还是不容易。除了上课做作业之外,他还得在面包店做工,还得送报纸。他不到四点就要起床,4:15要到送报亭。在这里分好要送的报纸,4:45开始出发,6点之前跑完所有路线。接着赶紧把面包师准备好的面包和酱汤吃完喝光,他自己干一小时的活儿,将成品面粉加入生面团,揉好切好,以备接下来的烘焙流程。到了这时,本吉还要做清洁等一堆事。
本吉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疲惫状态。他通常要提前一小时上学,放学后要在学校多学一小时,可还得在4点钟赶回面包店做清洁,跟在前川先生后面洗餐具,擦烤炉。他吃过晚饭便开始读书,直到眼睛累得睁不开,通常是10点钟入睡。一年只有三天不出报纸,面包店一个月只有两天关门,本吉实际上天天都在干活。他星期六中午上学,星期天必须要洗衣服,还要做功课。有时候他甚至半夜起来读书,有时候前川先生有特殊事情他就要在半夜里干几个小时的活儿。每月里星期天晚上有一两次他刚吃完晚饭立即就进入梦乡。
本吉过上这种忙碌的生活,晚上没有充足的睡眠,他想趁着干活的空闲打个盹,但是却发现他白天不能睡觉。前川先生说本吉睡觉的问题是“最倒霉的先天失常”。无论本吉多累多困,他就是不能打个盹。尽管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但这种“失常”困扰着他未来的一生。
本吉总是缺觉,可他吃饭不用愁,他很少买东西吃。除了每天有一定量的新鲜烤面包以外,每个月还可以吃上几次卖剩下的面包卷和果子面包。有时候他就用面包去隔壁店里换油炸土豆丸子,还换点肉和蔬菜。然后新田夫人就会给他加工出来,隔壁店老板打烊时会送他剩下的水果以及其他食品。本吉很想吃肉,他有个同学家里在附近开肉铺,偶尔有两次给本吉带点碎肉。本吉把这些碎肉放到烤炉烤熟,再把烤炉小心擦干净,这样不会影响面包的味道。
本吉开学后,发现有些同学吃不饱。有时候他把自己剩余的面包送给饿肚子的同学。本吉最常帮助的同学叫竹中哲夫,长得又瘦又小,他总是远远躲开同学,一个人单独吃午饭。本吉仔细观察哲夫竹吃饭,有一两次还掂量掂量他放在课桌上的饭盒,发现他的饭盒总是空的。看到他不得不装出像别人一样带饭上学的样子,本吉很同情他,有时候送他一大块面包,说不然就浪费了,希望他全都吃完。每次本吉做好事帮助一位吃不饱的朋友,马上就联想到街边水果铺老板有着同样的善举,他总是让本吉帮着处理掉没卖出去的香蕉,还有前川先生总是把糖果、饼干或烤土豆丢在烤炉旁,以便让本吉晚上清扫的时候捡到。
尽管本吉总能吃饱,但他还是知道自己的饮食缺少蛋白质。他见过孤儿院的婴孩死于营养不良,小西和他的老师井口先生得了肺结核,主要是缺少蛋白质。本吉很想喝牛奶,他在泰国是喝牛奶长大的。在送报的过程中,他发现很多有钱人家每天都要喝三四瓶牛奶。牛奶不属于传统的日本饮食,因此是装进小瓶里来卖。这样的奶瓶是送奶人放在每家大门外木箱里的。
本吉发现他可以拿起一瓶牛奶一口喝光,换一支没有回收的空瓶子,或丢进另一家箱子里。他的心很细,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拿同一家或附近人家的牛奶,因此丢失的牛奶就会被认为是送奶人送错了或是小偷偷的不值一提。在送报路上他不拿穷人家的牛奶,只订一瓶牛奶的人家他要是给喝了这家孩子就没有牛奶喝了。他想起爸爸告诫他无论如何要活下去的话来为自己辩护,本吉知道自己是病不起的。
芦屋虽然是以富裕闻名的城市,但它实际上分为两个不同社区,山坡上的富裕社区和靠海边的贫困社区。很多学生家都像竹中家一样没有余钱。本吉品尝到了这种艰难世道的酸楚。他省吃俭用买件新棉布衬衫,可是刚买来不久,他怕把衬衫弄脏就脱下来和课本一起放在长凳上,便和朋友们一起打球,等他回来拿衬衫和书的时候,书还在,衬衫不见了。
总体来说,人们都是很慷慨的。当地澡堂老板送本吉内衣,还有人们忘了拿走的衣物。他有个同学叫森田,这位家住芦屋山区的女孩,带来一双非常好看的运动鞋送给本吉,说是她哥哥买的,可穿着实在太不合适了。他搞不明白还会有人买不合脚的鞋,但他还是十分感激地收下了。几个月以后,他看见她的哥哥和她在一起,他身材高大,脚也很大。他这才意识到她买鞋是专门送他的,只是想方设法不让他难堪。
本吉一个朋友的姐姐给他买了一副眼镜,这是他的第一副眼镜。有一天他到岗上君宽敞的家里做功课,俩人休息的时候玩接球游戏。他的姐姐过来看了一会说,“小山君,你总是眯着眼睛。你肯定是近视了。要配副眼镜。”过了几天,她来到面包店,没想到她强行把本吉带到眼镜店,掏出钱包,从店老板现成的眼镜中给他选出一副。店老板对她说,“这种眼镜他戴是最合适不过了,不用定制镜片。”眼镜使本吉感到奇妙。
有一件礼物令他终生难忘,那就是他被邀请去看平生第一部彩色电影。他的英语老师奥田先生知道本吉已经读过一百多页英文小说《飘》,当影片在附近剧院上映的时候,他带本吉去剧院。这是他看到的最激动人心的电影,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的色彩勾走了他的魂,他以前看的所有电影都是在曼谷殖民学校看的教育短片,到日本后才看了几部黑白电影。
有件礼物给本吉惹了麻烦。他帮助福田学物理,有一天福田从他家布店给本吉带来一些白棉针织品的余料。这是一卷做内衣和汗衫用的针织品。汗衫是很贵的,在天热的季节他高领制服里面也不穿汗衫。可是到了冬天,本吉要穿保暖的内衣。他收到这件礼物非常高兴,开始制作汗衫。
可是本吉一点也不懂怎么做汗衫,也不懂怎么缝线。他按照正常尺寸裁下一块,在一端用粗线缝好,往上裁窄些做衣领。袖子做大了,他就沿袖筒边再裁掉一个边。这种汗衫非常实用,尽管看上去怪怪的。本吉只要穿上制服就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到了晚春非常热的一天,本吉和几个同学在打球,他们感觉热了,都脱下外套。本吉没有脱,尽管他满脸是汗。最后他受不了大家的嘲笑,便脱掉外衣,把汗衫露了出来。一个同学说本吉看上去像个稻草人,大家哄堂大笑。
本吉的历史和日语成绩跟上同学了,学习就没那么紧张了。尽管他长时间里都在用功,生活也有轻松愉快的时候。他能回忆起一两次组织到六甲山的旅行,他和同学们登到山上,点起篝火,用旧式军用铝制大饭盒做午饭。到了夏天,他来到海滩和同学们一起游泳。他有时候被同学请到家里,特别是在新年的那天。他还担任学生会的工作,他是在第一学年末被选上的。
本吉没有加入任何社团,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到第二年一月,很多同学拉他去竞选高中三年级和毕业学年的学生会主席。社团团长纪子野是40位优等生所在甲班中的优等生,她受社团委托说道:
“我们已经和英语口语学会、科学社、音乐社以及其他社的许多同学交谈过,我们都认为你应该竞选主席。你的对手是阿马亚君,他会得到大多数体育社的支持。可是我们认为你的胜算非常大,因为体育社有些人不会投他的票。你毕竟是我们的优等生,还是学生会委员……许多同学认为你是天生的领袖……他们喜欢你因为你严肃认真,而且又有趣,你的行为都很有趣……比如你模仿迁政信老师。”
纪子野指的是本吉和同学消遣时所作的模仿表演。有时候在即将考试或连续几堂艰深的课后,本吉感到同学们高度紧张,他就走到黑板前扮演迁政信先生,模仿他那浓重的东京口音,他大步从黑板一端走向另一端,还有他从眼镜上边盯着回答不出问题的同学的样子。在模仿迁政信之后,他的同学经常要本吉模仿儿玉老师,他是副校长,长着罗圈腿,给他们上物理课,讲课很慢,语调也怪怪的。本吉有几次差点给前来上下一节课的老师撞见了,全班上下乐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本吉迟迟没有答应同学自己去竞选学生会主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尽职尽责。他不仅要主持所有学生都参加的每周全校会议,在学校操场用扩音器宣布每周公告,而且还要做学生和教员之间的联络工作,处理体育社和其他所有社的财务等各种问题。但是本吉认为他能够应对并接受挑战。在他的支持者的帮助下他开始参加竞选活动。他甚至还在不同的社团做过几次演讲。
本吉很快就了解到有关反对他的谣言传遍了校园。他问几个支持者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他十分焦急,一个同学就告诉说有几位同学的妈妈给校长送来“请愿书”,大意是说本吉不是合适人选,应该退出来。本吉问其原因。
这个同学迟疑地说,“有几位同学的妈妈说你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你是一个相子——日本爸爸和菲律宾妈妈或是其他东南亚妈妈生的混血儿,你不能代表我们学校。”
本吉大声说道,“我要去找校长。”他立即来到校长办公室。
校长见到本吉,便请他进来。“我想我很快就会见到你。那么,你听到请愿的事了?”
“校长,我不适合代表芦屋高中是什么意思?”
“一派胡言。这些人无知……不用着急。我认为实际上你的对手阿马亚的父亲是市议员,他很有钱,他和这件事情有关系。阿马亚先生为我校棒球队购置队服,可是他以为可以拿队服来要挟我们。我们现在是生活在民主社会,如果你当选,你就是主席。你不用退出……我不会改变主意。”
本吉不想退出。可是他听到的传闻使他变得心事重重,要是糊涂点就好了。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更多地接触到成年人工作和学习上的事,听到一些面包店顾客的闲言碎语,他不知道封闭这个词是否准确,他认为日本是个封闭的国家,也就是说日本人很难容得下和他们不一样的人。良好的社会秩序下容不得人,不仅是外国人,还有连说话、做事或穿衣服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日本人都容不下。
本吉早就知道自己也是属于另类的。有的同学还琢磨他的皮肤为什么夏天在太阳下很快就给晒黑了。他们还搞不清楚他有点怪的发式。其实本吉理发就是图省钱,他看不见自己手上的动作,结果就理了个怪怪的发式。可是有个同学问他发式怎么这么逗,他说自己一半是泰国人,他的这一说法很快就被大家所认可。他在面包店里听到有人嘀咕他的身世。
尽管本吉在曼谷时被认为是日本人,但是在芦屋就不一样了。本吉记得泰国和日本大不一样。他和谁都能一块儿玩,殖民学校的或邻居都能玩。尽管他爸爸是个很有钱的外国人,但是本吉和爸爸的泰国园丁的儿子,还有中国店主的儿子都可以一起玩的。那里人的社会地位似乎没那么重要。
本吉从这次请愿中看出日本人歧视他们所谓的外地人。芦屋高中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很勉强地被接受加入戏剧社,戏剧社每年校庆都要演一出戏。她扮演的角色连一句台词都没有,因为她是小村居民。她属于被遗弃的部落日本人,几百年来一直被其他日本人歧视。歧视一直持续到1868年明治维新之后,这时小村居民才和所有其他市民一样具有法律上的平等地位。学者们对小村居民的祖先争论不休:他们是事“不洁净”行当如屠户或殡仪业的人;他们是早先几个世纪被打败的;他们是朝鲜或中国移民的子孙。无论小村居民的祖先如何,似乎都无法消除哪怕是带有疑问的歧视,即使他们和其他日本人没什么两样。可是谁都不承认这是歧视。他们说这个女孩像舞女一样太漂亮了,或是说演重要角色显得太嫩了。本吉记得当听到这种闲话的时候他为这个女孩感到惋惜,也感到愤怒。
他无法忘记他经常听到对朝鲜日本人敏感的蔑视的话语,他们大多出生在芦屋一带并在那里生活一辈子,起日本名,说日本话。如果没有人说侮辱性的话,本吉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朝鲜日本人。
本吉常常想不通,为什么有些来面包店的当地商家和客户那么关注而且特别关注他的出生地和出身。当他要回答关于非日本妈妈这种极度无礼的问题时,他很多次都感到难受甚至是愤怒。
在这样的社会里会有舒适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这是他所希望的吗?他的这种矛盾心理是因为他还太小无法真正理解日本社会?
本吉以绝对优势赢得竞选,成为学生会主席,实际上是全体学生的主席。他喜欢这个职位,喜欢这个待遇。在图书馆同学们主动给他让出靠近暖气最暖的位置。第一好的事就是他可以参加全国棒球比赛,芦屋高中获得县冠军后即参加全国比赛。
本吉作为主席指定自己为拉拉队长,他带领学生到甲子园球场为校队加油。刚开始本吉模仿泰国舞者的招式引领加油逗得学生们大笑,可是他们一下子就跟着本吉挥动富有节奏的双臂,热情有力地加油喝彩。芦屋高中获得全国冠军!这是他高中几年生活中的一个亮点。
无论本吉怎样喜欢做学生会的工作,他还是以学为主。他再一次考虑前途问题。他实现了上高中的目标,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下一步该做什么?作为班级优等生,上大学似乎是当然的选择。他能把握住机会吗?他在反复思考前途的时候,有人叫他到校长办公室,在那里他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希望。
校长开始说道,“小山君,大阪银行行长野田先生希望你能成为他的养子,你知道他的女儿和子是我们一年级学生。他没有儿子,和子是他唯一的孩子,因此无人继承其姓氏。如果你同意他的建议,他将支付你读大学的所有费用,包括学费和生活费。你一毕业他的银行就给你留位置。当然,这就是说你要姓野田,最终要娶和子,可她真是个好姑娘,你将来是有保障的。你要集中精力学习,用不着担心钱或前程,这个建议不是很妙吗?”
本吉大吃一惊。他说需要考虑考虑。校长看到他犹豫有点恼火,便接着说,“一两天之内给我答复吧。让野田先生等待他那么慷慨的建议便是失礼。”
本吉知道他应该立即拒绝这个建议,这不只是要娶和子,她实在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他只知道有她这个人。但是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不想让别人决定他的未来。他不想让野田家呼来喝去的,永远要为他们的帮助感恩戴德。他回去找校长,他得尽量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拒绝成为野田本吉。
他说,“我感谢野田先生的建议,但我还是决定不放弃我家的姓氏。”
“小山君,你真的想好了?”校长的问话严厉而亲切。“你父亲不在了。没有人供你读完大学,作为我们的高材生,你当然要获得大学学位。记住,在日本以你的背景找个好职位很难啊。”
可是本吉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越发觉得对不起和子,她很快便离开芦屋高中。一位同学告诉本吉说,她四处吹嘘说她要嫁给学生会主席,被他拒绝后,感到很难堪。她转学后本吉再也没有见过她。
但是本吉忙得顾不上想野田的事了。他决定参加东京大学入学考试,这是日本人心目中最好的大学。他认为得到国家奖学基金便可以解决经济问题,这项基金包括学费和一小笔津贴,专门奖励考取一流大学的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他还计划兼职做工。高中阶段能搞好,为什么大学阶段就不行?因此在几位老师的鼓励下,他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只报考东京大学。
1953年2月初,本吉和他的好朋友也是所有班级最高分的竞争对手正雄山城来到东京参加入学考试。经过三周焦虑的等待,终于等到了公布考试成绩的那一天。两个人在面包店里等英朗石田的电话,他两年前毕业于芦屋高中,如今在东京大学就读。他答应成绩一公布出来就打电话。
10点40分电话打了过来。石田说本吉已通过,而山城君却榜上无名。听到这个消息,本吉拍拍满眼泪水的朋友的肩膀,说道:“明年再来,输一仗并不意味着输掉战争。”山城君一句话没说,沮丧地离开了。
接着就要举行毕业典礼。本吉被要求代表全班发言。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自从他站在芦屋高中栅栏前羡慕在这里读书的学生,时光飞快流走,他只有感到惊奇,如今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就要从这所高中毕业。毕业典礼后,他几个星期内都忙碌着看望面包店、送报亭的许多朋友,感谢他们,并和他们道别。为这些兴奋快乐的日子蒙上阴影的唯一的事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井口先生,他费尽了许多周折才让本吉进入高中,本吉二年级时多么喜欢听先生上课啊,如今先生住在芦屋附近六甲山下一家医院隔离病房里。他的肺病经过冬天严重恶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本吉再次前行,但是这次他勇于面对,没有恐惧,也没有忧虑。他既不是被迫遣送也不是逃跑。这次他是作为日本顶级大学的学生,带着朋友、老师和邻里们的希望以及奖学金去面对未来。三月底的一天早晨,本吉拎着他的小蓝箱,这是新田夫人送他的礼物,里面装满了应用之物,他买了张最便宜的车票,踏上从芦屋开往东京的经停沿途各站的长途列车。他相信这次旅程爸爸是坚决支持的。随着火车离开神户开往大阪,本吉急切地期待着他在东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