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蜗居 雾都
重庆在长江边,嘉陵江流入长江的入口之处,几乎每天有雾。原来是个码头,人口也不多。当时的南京中央政府把这里做陪都以后,一下来了很多官员及其家属,加上许多逃难的人,人口一下子膨胀,增加了好多倍。人口太多了,衣食住行就不能满足了,最难的就是住房。
四哥他们那组房子,是他和二哥及其妻舅王学素共同建造的,在重庆牛角坨马路北的一座小山半腰处,马路南就是冠生园及资委会办公处。这组房子是标准的抗战时期“临时住房”。梁柱是木头的,屋顶是瓦的,但墙壁是竹篱笆糊上水泥构建而成的,共有五间,三间在较高处,是王家人住房,两间在较低处,是二哥、四哥的住房,旁边有个石岩,筑有坚固石墙,有窗户采光,当时供二哥的“勤务兵”居住。日寇空袭时,供三家避难用。没有自来水,家用水全靠勤务兵从下面嘉陵江挑来。1943年,日寇把注意力转向太平洋,华东较为平静,学素舅调动至浙江省任省府委员。二哥也去闽任“东南区银行监理官”,四五月里先后离开重庆,四哥在朝天门上班也十分不方便,我俩也无法住,协商后便将这组临时房子卖了。四哥在林森路另租了一间房子住下,静候中信局高职公房的落成。
我们住在四哥空房里,不到两个月,就要分居两处了,想想真不是滋味,但上班仅数月,没储蓄,租房子要花费很多,又不想借债,真不知如何是好。有一次我们想到旅馆团聚,得知有许多人租小旅馆安家,我们算算月收入,觉得还负担得起,便找到一家小旅馆租房住了下来。此处在两路口旁一个小山路边上,下面是一个小山谷,房子靠马路,是用地板和竹子搭成的高脚楼,数人同时走进去,便有摇摇欲坠之感,很不安全,但对我们来说,可以每天住在一起,也就心满意足了。有一天夜里,妻突然叫着惊醒,对我说她爸追她,用泥沙撒她,是不是预示爸爸病了?她很担心。奇怪,不数日,就接到她爸去世的来信。自从日寇烧毁了岳父家的村子以后,岳父一直住在廿八都的仓屋里,生活当然不如以前了。妻来重庆时,曾路过廿八都,但因随人行动,无自主权,只住了一夜,竟未能去向父亲辞行,真是悔恨终身。
这年9月份,信托局宿舍建成,单位给高级职员分配房子,我四哥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就搬去了。于是,他就将原先租的房子让给了我们。这个房子是临街的,下面是一个卖帽子的店。我们住在二楼,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没有洗澡的地方,但我们还是非常高兴。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我们在门口放个炉子做饭。好在资源委员会有米有煤,我们有煤炉,但生火很不容易。我们对面有一家温泉浴室,洗澡就解决了。小便好解决,大便就到单位去,礼拜天就到附近的公厕去。对我们这对渴望有个窝的乱世小夫妻来说,这间屋子无疑是个天堂。妻特别兴奋,用刚到手的工资,买了一张床、床头柜、写字台、四只凳子以及锅碗煤炉等物,一个小家庭就建成了。自从有家可归开始,我和妻有过一段胜似蜜月的美好时光。家在重庆市中心的山下,要到市中心如不坐车走小路,要爬一个山坡。这个山坡上种有草木花,算是个公园,休假日我俩常去闲坐散心。我们常一起到附近温泉家庭浴室洗浴休息,这是重庆特有的,别有一番风味。
妻在家排行最小,没有做过家务,嫁到我家后,由于母亲的偏爱,也只做过烧火等粗事。为了吃饭,现在我们要自己烧煤炉了。妻从未生过小煤炉,我从单位分到的又是硬煤,生煤炉成了我俩的难事。有一次,妻好不容易生好炉子,忽然有个同乡要我们到馆子里去吃晚饭,临走时妻舍不得让煤炉熄灭,我却怕出去数小时不安全,竟强行用水把火熄灭了,从而使我们争吵起来。记忆中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妻脾气耿直,但知道我脾气急,总是忍着让我的。这次的确是我不对,人家花了多大的气力才生好火,你竟无理强行熄灭,还用水去浇。
小家庭组成后,妻白天上班,回家要做家务,晚上还要到重辉法商学院上夜大,十分劳累。记得有一次日机来袭,她睡得很熟,我叫醒她进防空洞,她说她太累了,她不想逃,她命很大的,不会有问题的。我一定要她逃,最后还是进防空洞了。在洞中她告诉我她逃日寇的经历。
妻没有理家的经验,却把我们这个小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同她爸一样好客,凡是到过我家的人,都喜欢来重访。记得有几位哥哥们的朋友,有的虽是身居部长级的高官,但因工资增加大大落后于通货膨胀,收入有限,却又自命清高,穷得连家眷都养不起,平时只靠护工在办公处烧一点好吃的,见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家庭,可以起火做饭,他们更知道妻父的为人,加上我妻子和她父一样好客,星期日他们常常带了小菜和酒,约几个常来我家的老友,到我们家来吃饭谈天说地。他们当时大约五六十岁,清高骄傲,目空一切,但很喜欢我们,把我当作弟子,把妻当作儿女。有一个高官甚至要妻叫他干爹。妻不习惯此事没有接受。一个同乡女友听说此事,说妻真呆,如果是她,早就认那高官为干爹了。当时常到我家去的,还有我的同学李、郑、严、陈等,妻的女友邵某、戴某等。李、郑、严、陈常到我家吃饭,有时我们工资用完,他们就把我们请到外面吃火锅之类。有事他们总是帮忙做。在我成家时,李兄陪妻去买马桶、锅子、扫把,并帮她搬回家。有一次妻的鞋子坏了,陈还找出榔头、老虎钳给她修呢!我同邵某等亲如兄妹,亲密无间,有时竟做出现在想来不可理解的事。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小戴忽来我办公室,说是和家人闹意见(当时她父在外地工作,她寄居在一个亲戚家中),要到我家暂住,我便把钥匙交给她,她说房东不认识她,恐进不去,要我陪她回去。我竟不假思索跟她一起回家了。她到我家说:昨天未睡好,竟脱衣上床休息了。我只好坐在窗前读英文,直到妻下班回来她才起床。小邵更常到我家留宿,有时挤一床根本没有想到此事有何不妥。小戴在我留美时因病去世。小邵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经沪去其夫处,即失去了联系。李、陈在数年前去世,严、郑等同学,迄今还有来往。
住进林森路房子后,虽然生活不是那么方便,但这毕竟是我俩以往从未有过的独立小天地。我们的婚姻是包办婚姻,没有经过恋爱阶段,这段日子,我俩很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恋人。我们住的地方走十分钟就能到长江边。当有月亮的时候,我们就去江边散步,我们走,月亮也走。月亮倒映在江上,泛出的光很美,礼拜天,我们就到附近的公园去逛逛,公园里有很多男男女女谈恋爱,很是动人。我们还去郊外旅游。有一次,我们去拜访住在山上高级别墅里的一个亲戚,要爬山。山下有马,可以骑马上去。我会骑马,但是我太太不行,骑马到山上,腿都磨破了皮。重庆温泉很多,我们有时候到南温泉去,有时去北温泉。复旦大学当时就在北温泉,那里的旅馆比较好,我们就住在那边,玩得非常高兴。白天到温泉可以游泳,妻子也可到池中泡水,不会游泳,只能在池边看着我。这段时间是我们结婚以来最开心的日子,胜过蜜月,如胶似漆,哪能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