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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不开的达·芬奇密码

达·芬奇笔记 作者:[意大利] 莱奥纳多·达·芬奇 著;周莉 译


解不开的达·芬奇密码

蒯乐昊

1898年,精神分析学鼻祖弗洛伊德给他的朋友写信:“也许,最著名的左撇子就是达·芬奇了,没人知道他有过什么风流韵事。”

关于这个左撇子,我们知之甚少,在他身后,留下的谜团远比他留下的作品更多。达·芬奇生前留下大量未经整理的手稿,部分手稿在他死后的最初两百年里散佚无闻,直到1817年才重见人日,而且已经遭到严重损坏。起初人们对这些失而复得的手稿茫然无头绪,因为它是用一种不可解的文字书写的,仿佛作者在刻意掩饰某些秘密。直到17世纪中叶,才有专家破译出了部分内容,原来,这个左撇子用他的左手反向书写,所以这些文字只有在镜像中才可以窥见真义。今天,在这些巡回展出的手稿前,往往会配上一面镜子。

作为一个天才画家,不包括草图手稿,达·芬奇传世的完整作品只有不足20幅(实际上,15幅才是大部分专家认可的数字)。那个时代绘画作坊加上订单生产的模式,导致很多画作并非完全出自一人之手,师傅来不及画,委托徒弟当枪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何况达·芬奇又是以画画慢著称的。他的精力被旺盛的好奇心和广泛的科研分散了,以至于他的许多画作都停留在了未完工的状态,包括那幅世人皆知的《蒙娜丽莎》,画中的女子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这幅订制的作品。

头脑的秘密与渴望

莱奥纳多·达·芬奇无疑是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代表,如果你嫌“画家、雕塑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预言家、科学家、发明家、医学家、生物学家、建筑工程师和军事工程师”这些标签太过庞杂,那么只需一枚标签即可以概括他马不停蹄的一生:“天才”。

这个天才还颇勤奋,为了能够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满足他那无休无止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他创造了一种“多相睡眠法”,即每工作四小时睡15分钟,这样,一昼夜花在睡眠上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这种睡眠法亦被后人称为“达·芬奇睡眠法”。——“一日忙碌,可得一夜安眠,一生忙碌,可得死而无憾。”达·芬奇笔记里的一夜安眠,不过是普通人的打一个小盹儿而已。

后世科学家们发现,多相睡眠法很接近婴儿在母体里的休息方式,一位当代的意大利生理学家对一名航海运动员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类似睡眠实验,经测试,受试者的逻辑思维和记忆、运算等能力均完好无损。而另一位试图模仿达·芬奇睡眠法的画家也成功地实现了此法,但半年后,这位画家又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人们问他原因,这位画家苦笑着答:“我发现我并不是达·芬奇那样的天才,每天多出来的这么多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

多相睡眠法只是达·芬奇天赋异禀的一个小例子,这个例子告诉我们的,无非是人类对自己的所知是多么有限,我们的生理,乃至心理、智能都还拥有巨大的可供开发的潜能。达·芬奇在很早就知晓了这一点,并对自己进行了长期有意识的训练,来开发自己的大脑。就连做梦的时候,他的头脑也在工作,他曾经列出过以下一些头脑训练的方法:

激发想象——“凝望泼洒有多块污渍或混有各色石块的墙壁,若你正需创构某场景,便能在其中看见多种景致,装点有各种岩石、树木、山峦、河流、溪谷、广阔的平原等等;还可看出各种战斗场面,以及多种奇特人物生动的姿态、脸部表情、服饰等无数事物”。

训练记忆——从某个细节开始观察,当它的形象完全印刻在你的记忆中时,再将视线转到另一个细节。一个画家的头脑应该像一面镜子。晚上睡觉前,把白天工作中的每一件事情都回顾一遍。“我从切身经验发现,黑暗中躺在床上,回想所研究的形体的轮廓,或其他经过细思认为值得注意的事物,大有益处。这的确是值得称赞的方法,有助于将事物印在脑海。”

拓宽思维——读书时在旁边放一本笔记本,随时写下一些句子和段落。记下这本书带来的启发,并画下书里提到的一些画面。

达·芬奇得以传世的手稿,就是建立在这样的习惯之上,这些零碎、交叉、随心所欲又不成体系的手稿显示出惊人的思维广度,他解剖人体,他设计机械,他醉心于几何与数学,他研究动物、山川、河流与太阳,还构想了自行车、装甲坦克、机器人、潜水服和飞机的设计。

我相信莱奥纳多本人一定深深享受到了智力所能带来的无上乐趣,同时又被自己不断开疆辟壤的雄心所拖累,他经常在笔记本里写这样一句话:“告诉我,到底哪一样可算得上真正完工了呢!”

上帝做了六天的创造性工作,到第七天就休息了。而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且不谈创造,单单是认识自己与这个世界,便是一场永无休止、永无宁日的旅程。在孩童时代,达·芬奇就是十万个为什么的代言人,他常常扯着叔叔弗朗切斯科的袖子,央求说:“告诉我。”

年纪略长,他周围的朋友也成了他求知的对象,他给自己留下字条,提醒自己记住:“向詹尼诺·邦巴迪里请教,费拉拉塔楼没有洞眼的外墙是如何建造的。”“向本尼德托·波蒂纳里请教,佛兰德人如何在冰上行走。”“请精通算术的大师教授如何将三角形变成同等面积的正方形。”

从天气到天使的师承

叔叔弗朗切斯科是达·芬奇的第一位偶像,他只比达·芬奇大十六岁,却已经承担起打理整个家族庄园的职责,他要管理农务,监督橄榄、葡萄、小麦的灌溉、种植和收成。达·芬奇的童年是在山间度过的,从五岁开始,莱奥纳多就跟着叔叔踏遍了葡萄园和庄稼地,在他的眼里,叔叔无所不知,不但教会了他推测天气变化,告诉他野生动物的习性,还教他辨认各种植物和药草,掌握其用途,简直可算是达·芬奇的第一位自然科学导师。

叔叔与当地神父相加,便是达·芬奇的童年师承。神父教他如何阅读和写字,并教会了他如何用算盘进行计算,这就是他早期所受教育的全部。但此时的达·芬奇,已经显露出了过人的艺术天赋,他很早就学会了弹七弦琴和吹奏长笛,而且可以即兴演唱,无论歌词还是曲调,张口就来,在乡间享有神童美誉。

在祖父去世、叔叔结婚以后,家里人一致同意将达·芬奇送到他父亲那里去生活。十四岁的莱奥纳多因此离开了芬奇村,来到文艺复兴的心脏之城,佛罗伦萨。

达·芬奇在家庭中的地位始终充满矛盾:一方面,他是私生子,这导致他无法成为家业的继承人;而另一方面,他父亲的前两桩婚姻并无子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达·芬奇都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孩子,继母对他也仁慈有加。这种复杂的情感在他的图画叙事中也可以找到痕迹,这个我们稍后再谈。事实很清楚,这个非婚生的长子得靠自己谋生,因此他必须掌握某种技艺,父亲把业已表现出绘画天赋的达·芬奇送到了韦罗基奥的工作坊,使他成了一名学徒。

韦罗基奥不但是一名杰出的艺术家,更是一位伟大的老师,他的徒子徒孙列出来就是一张光辉灿烂的名单,他是达·芬奇、波提切利的师父,也是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的师爷。韦罗基奥跟达·芬奇之间的段子,中国少年们最耳熟能详的大概就是画鸡蛋那个了,但其实达·芬奇在老师手下进步神速,韦罗基奥对其应该也相当器重,他的大卫青铜雕像,据说就是以年轻俊俏的达·芬奇为模特儿而塑。另一幅《基督洗礼》,画面左下角的天使也是以达·芬奇为原型。这种偏心宠爱使得达·芬奇的师兄弟们大为妒忌,他们趁师傅出游途中病重,从画面上刮掉了这个人物。当时已是交画前夕,达·芬奇救场,他模仿师傅的笔法,照着镜子重新画出了天使。这个画面中的配角神情灵动,竟使旁边老师画的人物黯然失色。韦罗基奥看了以后大受触动,自叹技不如人,从此封笔不再作画,专攻雕塑。

这一年,达·芬奇二十岁,学徒第三年,已经取得画家公会的认可,但他没有自立门户,依然留在韦罗基奥的工作坊帮忙。

同性恋?恋母狂?禁欲修士?战争狂人?暗黑解剖者?

出于对达·芬奇的强烈兴趣,弗洛伊德在他的《达·芬奇的童年回忆》里,对这位巨匠进行了精神解剖般的心理分析,其立论依据即落在莱奥纳多的童年与母亲、父亲的关系之上。

把早于自己三百多年的名家作为精神分析对象可真是一桩安全的买卖,因为不管立论如何,对方也无法从坟墓里坐起来反驳。弗洛伊德的研究主要针对达·芬奇的手稿和画作展开,并大胆地得出了达·芬奇有强烈恋母情结、童年时代即与母亲乱伦的结论。

任何革命都带着荷尔蒙的气息,文艺复兴首先是人性的复兴。“在那个恣意横流的淫欲与悲观的禁欲主义相斗争的时代,身为一位艺术家和表现女性美的画家,达·芬奇表现出了不该有的情形:他冷漠地拒绝了性欲。”在书稿的第一页,弗洛伊德开宗明义。

在达·芬奇的手稿里,可以清晰地见到这种性冷淡,达·芬奇毫不讳言:“生殖行为和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令人恶心,如果没有因袭已久的风俗,没有美丽的脸蛋和渴望美感的天性,人类很快就要消亡了。”

除了胚胎在子宫里的研究草稿,达·芬奇画过一幅男女交媾的草图,图像显示,这位大师把男人的身体全部准确地画出来了,甚至还有性器官的详细解剖图,而与之对应的女性身体却处理得十分潦草,女性没有头部,第二性征被处理得相当丑陋,有些器官甚至是错误的。同时,这个交欢中的男人的面部表情表现出一种“愤怒的抵抗”,“他眉头紧锁,厌恶的目光向旁边斜视,双唇禁闭,嘴角向下。他的脸上,看不到性爱的欢愉和尽情的幸福,只有愤怒和厌恶”。

达·芬奇在青年时代曾被指控为同性恋,他身材高大,容貌俊美,喜欢华服和音乐,在工作坊中,他身边围绕着许多俊美的男模特和学徒,他们之间过从甚密,引起世人侧目。法庭召来达·芬奇和三名青年问话,最终撤消了此案。在模特学徒中,有一位名叫贾可莫的十岁男童声名狼藉,达·芬奇在笔记里直斥其“偷窃、虚伪、自私、贪婪”。他不但没有绘画才能,还经常偷达·芬奇的东西,即便如此,达·芬奇还是收他为学徒,把他留在身边长达三十年,悉心照拂,他有许多人物素描,都是以这位卷发美少年为模特儿。

“我似乎命中注定要论及飞鸢,因为在我幼年最初的记忆中,仿佛曾有一只鸢飞向摇篮中的我,用尾巴撬开我的嘴,并用尾巴在我的嘴里拍打数次。”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里,这只鸢(弗洛伊德根据翻译误解为秃鹫)就是达·芬奇最早的性臆想,它揭示了在父亲缺席的情形下,达·芬奇与母亲卡特琳娜之间的强烈爱恋。

达·芬奇在母亲身边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初五年,后来,他被父系家族接纳了,但仍常常骑马到母亲家附近去偷看她,此时她已经再婚。

达·芬奇始终厌恶男女交配,亦终生保持了对母亲的忠贞(他一辈子没有爱上任何女子)。在他的笔记里,有一部分是琐碎的日常账本,其中有个神秘的卡特琳娜。虽然很多专家认为这个卡特琳娜不过是一个跟达·芬奇母亲同名的女仆,但弗洛伊德却通过达·芬奇为卡特琳娜所支付的豪华葬礼费用,判断她就是达·芬奇的母亲。

在达·芬奇身上存在着许多人格悖论,他性格和善,从童年起就开始茹素。当他开始拒绝荤腥的时候,他的祖父觉得“这是家族的不祥之兆”。为了研究鸟的翅膀如何飞翔,他常常从市集买回大量鸟雀,观察后再将它们放生。但这种厚德爱生的品性,丝毫不影响他在死刑犯行刑之前一路饶有兴趣地跟着他们,只为了观察和刻画人在极度恐惧绝望时的面部表情。他解剖过不下三十具尸体,也发明过大量的战争武器:连发枪一个开关控制十支枪口,是现代冲锋机关枪的鼻祖;巨型十字弓杀伤力不输给大炮;马车连着锋利镰刀的镰刀战车,堪称文艺复兴时代的“血滴子”……但同时,他亦有很多仁爱的发明,比如,为了拯救黑死病肆虐的欧洲,他想过设计一套城市下水和供水的管道系统,把生活污水排放和饮用水严格分离,并把可饮用的水直接输送入每个家庭。他构想了自行汽车、脚踏车、降落伞、飞行机器等的设计图,而这些都在之后的几个世纪里成为了现实。

1994年,微软总裁比尔·盖茨以3080万美元的价格购买了达·芬奇的《哈默手稿》,手稿中记录了达·芬奇在多个领域的研究成就,也记载了他关注人体解剖的原因。传记作家麦克尔·怀特问他为什么要斥巨资购买手稿,盖茨苦笑答:“因为我需要它。”

被认为患有轻度自闭症的科学狂人比尔·盖茨并未按惯例将《哈默手稿》(以收藏者的名字命名)易名为《盖茨手稿》,而是恢复了它的初始名字——《莱彻斯特手稿》,并推动手稿在全世界范围内巡回展览。在达·芬奇的世界里,善与恶之类的道德评判不是最重要的,这个世界的真正推动力在于人类对智与美的无穷渴求,前者进化为科学,而后者进化为艺术。

达·芬奇画作里隐藏的迷思

作为科学家的达·芬奇,常常延宕了作为艺术家的达·芬奇的创作雄心,他后半生几乎都在绘画拖延症的状态中度过,鲜有画作问世。即使在创作的时候,他也是动脑多过动手。在画他的传世之作《最后的晚餐》(意大利米兰圣玛利亚修道院膳食堂壁画)时,修道院院长不理解画家整日思索的习惯,频频催促,画家拒绝加快进度,院长怒而向公爵告状。达·芬奇则跟公爵解释说,需要冥思苦想方可完善构思,眼下只有耶稣和犹大两个头像尚未画完,除非天赐灵感,否则很难完成耶稣的头像,而物色犹大这种卑鄙小人的头像也需假以时日,但为了早日完工,他可勉为其难,用头脑简单的院长的头像来充数。

在丹·布朗的畅销小说以及后来改编的电影里,达·芬奇的真实身份是郇山隐修会的大师,这个组织的大师都是蜚声世界的巨匠,如贝尔尼尼、波提切利、伽利略、牛顿、雨果等,而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关于基督和圣杯的秘密,亦是西方文明里的终极秘密。

从小醉心宗教与科学的丹·布朗相信,基督是有尘世生活及子嗣的,抹大拉的玛利亚,这个被宗教典籍污为妓女的人,其真实身份是耶稣的妻子。基督被出卖时,玛利亚已经受孕,为躲避迫害,不得不东躲西藏,人们隐去了玛利亚的名姓,只以“圣杯”(Sang Real,意即王室血统)来隐喻基督的血脉后人。据说,这个秘密在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中表达得很清楚:耶稣和玛利亚并肩而坐,耶稣穿红罩衣,披蓝斗篷,而玛利亚穿蓝罩衣,披红斗篷,一阴一阳。耶稣和玛利亚的身体倾斜分开来,从而在画面的焦点位置上形成一个明显的V形,而V形在符号学里正代表圣杯,以及女性子宫。而联起来看,他们俩的体态边际正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清晰的字母M,代表Matrimonio(婚姻),亦代表抹大拉的玛利亚。

关于圣杯的秘密,当然不是丹·布朗自己的创见,实际上,很多古代文献,如《诺斯替教派福音书》、《科普特文古卷》、《死海古卷》等已经从很多侧面披露了这一点。但拉进达·芬奇来作佐证,仍然有很多人不服。他们始终相信,《最后的晚餐》里坐在耶稣身边的压根就是男人,是约翰,耶稣门徒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因此面容清秀。在门徒们激动恐慌之中,只有他低头垂目,看起来跟耶稣一样平静,甚至比耶稣更加平静。通过翻阅达·芬奇的草图,发现他最早在设计人物姿势的时候,并没有设计字母M的造型,约翰把头埋在餐桌上,仿佛痛不欲生,亦仿佛在昏睡。

在达·芬奇的很多画作里,都可以看见这种男生女相、雌雄同体的人物,他笔下的圣约翰、报喜天使加百利、酒神……无一不是容貌俊美阴柔,笑容婉转神秘。他的人物还常见一种意有所指的独特手势,比如指天誓日,或者横掌相向。

在《岩间圣母》(现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中,达·芬奇打破了传统的人物安排,挨着圣母玛利亚的小孩竟然不是耶稣,而是施洗者圣约翰,耶稣小小年纪就离开母亲,由大天使乌列尔照应,玛利亚似乎要伸手抚摸孩子的头,但是无形的距离又让她够不到,乌列尔在圣母和圣子之间,做了一个诡异的手势。这幅按需订制的画作让教会大为不满,他们最后要求达·芬奇另画了一幅《岩间圣母》(现藏于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在耶稣头上加了光环,圣约翰手里加上权杖,并删掉了大天使乌列尔的那只手,才算勉强去除了歧义、交代完整了人物身份。这种母子分离的叙事,也是达·芬奇自己的童年隐喻。

“1473年8月5日,圣母玛利亚大殿祝圣日。”在一幅用硬笔和墨水绘制的风景画上,莱奥纳多·达·芬奇记下了第一则有日期的笔记。他的探索,和我们的探索,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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