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大拐弯
2010年之前的几年,我过的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我在石家庄的一个文化事业单位上班,工作充实而忙碌。老公在河北省某高校机关工作。儿子健康、聪明,正在上小学。父母已经退休,正安度晚年。妹妹一家在深圳生活。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这段日子对我弥足珍贵。当时我正享受自己的快乐人生。家庭和睦,其乐融融;事业在发展,学习和工作让我非常充实。老公说他都能清楚地看到我的进步。当我正迈开脚步,充满信心,迎接自己三十四岁人生的时候,我的生活陡然翻篇了。
从2010年2月的这一天起,我的生活就像一匹飞驰的骏马突然跌落泥潭,瞬间连滚带翻,生活的节奏全乱了。
2010年年初,像往常一样忙碌的时候,我发现嗓子总是干痛,仿佛总是有根刺扎在喉咙里,经常深夜被扎醒。这个部位对我来说很敏感,想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复查了,该去检查一下了。
2010年2月4日就医时,医生看到我脖子有很多淋巴结,问我病史。我告诉他,我曾经患甲状腺结节,1987年在北京嘉禾医院做过手术,左侧甲状腺全切,右侧次全切,长期服用优甲乐。医生惊讶于我十一岁就做过手术,为了检查得更准确,让我做穿刺。穿刺结果显示有外癌细胞,说明癌症有了转移。同时做的甲状腺功能验血结果显示甲状腺球蛋白(TG)高达354.69ng/ml,确定为甲状腺癌。巧的是,这一天是世界癌症日。
检查结果是老公先拿回家的。我到家的时候,父母已经哭成泪人了。父母告诉我,1987年9月2日,在北京嘉禾医院做的那个手术,不是甲状腺结节,而是甲状腺乳头状癌。父母怕告诉我真相我扛不住这巨在的压力,这么多年来就一直瞒着我,只告诉我是甲状腺结节。现在可以断定,癌症在二十三年后又复发了。
我1987年的手术病历一直都在北京嘉禾医院保存着,拿不出来。我父母甚至都没有关于我病情的一张卡片。这么多年,每次向父母提出看病历了解一下情况时,他们什么都无法拿给我,只是对我说说医生曾经说过的只言片语。这么多年来,我无法更加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病情。很多事情,父母也说不清。手术后的十多年复查,父母从来都不让我去听。成年以后独自去医院复查时,也曾经问过医生,那个化验单子上的“CA”是什么意思,医生说你不用知道。我就是这样在大家善意的谎言里生活的。术后十年,医生给我父母的医嘱就是,这个病已经治愈,终生不会复发,只要按时吃药就行了。这也是我父母隐瞒我真实病情的原因。所以等我成年,自己去医院复查甲状腺功能的时候,医生问我病史,我都是说曾做过甲状腺结节手术。而术后检查甲状腺功能的时候,所有的医生都只开甲状腺功能三项。甲状腺三项的结果都正常,从来都没有检查过TG——甲状腺球蛋白——这个监测甲癌的最重要指标。
现在当化验结果上面那不容置疑的“癌”字清清楚楚地摆在父母面前时,他们的情绪已经崩溃了,妈妈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他们深深自责对我这么多年的隐瞒,一直说如果早点儿告诉我,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我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因为这么多年来,每次谈到关于看病的话题时,父母的回答总是让我感觉有些神密。但是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研究过,更没想到会是癌。
1987年的往事又一次浮现在心头。就是这个一直被称为结节的手术,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我的人生轨迹从此被改变。这么多年,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的生活,我一次又一次地要面对它带给我的种种不堪。我的人生注定与它纠缠不清。当我终于觉得可以活应这样的生活的时候,它又一次卷土重来,打乱了我的生活。
我在当时就能判断,这个病至少已经转移了两年,因为两年前我就为淋巴结看过医生,医生说,没事,观察吧。一种病任由其发展两年会是什么后果,可想而知。其实我还隐约地感到至少不会少于五年,因为这些淋巴结,很多很多年前就有了。
知道我病情的时候,老公也哭得跟个孩子一样。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突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当他和我结婚时,就问过我父母我的病情,父母对他隐瞒了真实情况。如果不隐瞒,他恐怕会慎重考虑这段婚姻的。现在,又因为隐瞒,耽误了治疗,无端给他这么大的打击,他都蒙了。
每个人都大哭,而我哭的权利却被剥夺了。面对父母,我落下来的每一滴泪,无异于用刀子割他们的心。面对已经对前途充满恐惧的老公,我的眼泪只会让他落荒而逃。我庆幸我很清醒。多年来的历练让我此时很镇静。我提出离婚,让我老公做选择。如果他觉得我生病不能承受,他可以选择离开。但是很幸运,老公选择留下。他当时抱着我,哭着说:“我怎么可以离开你,你已经融化到我的骨头里了……”可是,我从他的眼睛里,还是看到了恐慌和无助……
必须尽快拿出下一步的治疗方案。要了解关于我患病的真实情况,只有到北京嘉禾医院拿到病历才行。而且如果需要治疗,我还是愿意到嘉禾医院,因为当时大家认为那是全国治疗甲癌最好的医院,给出的结果才够权威。于是,一家人商量最先一步就是去北京嘉禾医院确诊,取病历。然后看情况再进行下一步。可是,当时正值年关,怕这个时候去看病,医生没心情,就决定等到年后再去确诊。
当天晚上,父母回到家后就给远在深圳的妹妹打电话,说了我的复查结果,还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已经是晚期,真的走了的话,将来老公一定会另外择偶的,如果老公不能接着照顾孩子,孩子就交给我妹妹抚养。我妹妹求我妹夫,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请我妹夫像照顾亲生孩子一样对待我的孩子。我妹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我妹妹多虑了,我老公非常爱孩子,他不会不照顾孩子的。本来妹妹一家是想在深圳过年的,也临时改变了主意,从朋友手中挤到两张票从深圳赶了回来。
那天晚上,父母走了以后,我告诉老公,如果到时候查出来是晚期,我就不治疗了,留些钱给他们过日子,我愿意做点儿什么就做点儿什么。他不答应,说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已经全乱了,思维严重跳跃,突然对我说:“我陪你去海南吧,咱们去海南过年。”我笑了,说:“我从来没向往过去海南,而且这个时候,我没必要把钱浪费在旅游上。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留些钱,你将来还可以和孩子好好过日子呢。”
我们都没把这个事情告诉孩子。
那天深夜,等老公和孩子都睡熟了,我悄悄地起床,坐在孩子的床边,偷偷地抹眼泪。看着孩子熟睡的样子,我心如刀割。孩子才七岁,不知道我还能陪他多久。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生活会是什么样……
当一个人不知道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时候,心是空的、慌的。
面对二十三年后有可能复发的癌症,前面会有什么等着她呢?
我已经猜到最坏的结果了……
记得小的时候看过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埃及艳后》。结尾时,安东尼奥问奴仆,女王走的时候从容吗?女仆说:“从容,很从容。”我那时就很佩服。
从容,是一种境界。
我希望自己能够在面对生死的时候,也很从容。
第二天一早,老公说咱都这样了,不去上班了吧?我没答应。我还有工作,我要像往常一样,照常上班。老公后来告诉我,在我上班之后,他又大哭了一场。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公对我寸步不离。学校放假了,可每年的年关都是我最忙的时候,他就非要陪着我上班,陪我吃任何我想吃的东西,还花了三千多块钱给我买了结婚以来最贵的衣服。他的表现,就像我是一只风筝,如果不抓住,就会随风而去。
我在单位正常上班,没人看得出来我的异常。只是身边多了一个陪着我的老公,大家不明就里,只是羡慕我有个好老公,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起腻。直到后来,老公看到我没什么异常,而且他在那里会影响我的工作,才不再坚持陪我上班了。
我不想在单位表现出什么,主要是,如果现在说出来,大家都会为我担心。马上要过年了,我不想因为我影响大家的好心情。有什么事情,都等过完年再说。坏消息,大家能晚一天知道就晚一天知道吧。而且每年春节的初五,全市的“欢乐大广场”活动的筹备工作都由我们完成,每年年底都忙得不亦乐乎。忙起来,就愿意把这件事情放到一边去。
我只是在休息的时候,去网上查一切关于甲癌的信息,了解北京嘉禾医院的专家,看能不能网上挂号。虽然所有信息里,都说甲癌是预后最好的癌症,十年存活率很高,但是,我都不敢相信。我都已经术后二十三年了,这个十年的存活率对我还有效吗?北京嘉禾医院的医生就是在我术后十年的时候,告诉我父母我已经痊愈的。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复发的呢,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检查都没有任何异常呢,就只是淋巴结的渐渐增多?如果真是复发二十三年了,这个指标对我来说还有意义吗?如果没有,我该做些什么呢?
平时常说,如果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去过,你会过得非常有意义,每天都会很充实。我有机会体会它了。但是真的到了这个份儿上的感觉却非常不好。我觉得自己身处泥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下压着我,心口发堵,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每天都感觉很虚幻,欲哭无泪,连走路也觉得不真实。仿佛突然就让自己进入了一个梦,每个人的笑容都那么遥远,虽然我的内心已经笑不起来了,但我要求自己保持笑容。
我在QQ空间的说说里写下“只争朝夕”。我提醒自己,一定要抓紧有限的时间去做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想如果我真的马上要“挂”了,我要笑看人世。我要自己选一张满意的照片,作为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次亮相。照片选好了,眼泪却无声地滑落。第一次觉得死神离我这么近。
每天深夜,老公和孩子都睡熟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起身,在一个不影响他们休息的角落,静静地思考,悄悄地流泪。这个时刻是如此安静和熟悉,我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些如烟的往事,那些伤痛的无奈,那些曾经的苦楚,就在这样的时候,汹涌而至。1987年9月2日之后的无数个黑夜里,我都是这样度过的。这也许是自我疗伤的一种方式。
此时,我多想早一点儿拿到北京嘉禾医院那个尘封已久的病历,解开藏在我身体里许多年的谜团。此时,我多想请上帝或者佛祖或者老天爷或者神灵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我会有一个怎么样的未来,什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做的事情,怎样做才能没有遗憾。各种想法和恐惧和着眼泪涌出……
夜深沉,我无比孤独。
因为我要去北京嘉禾医院看病,正月初六就走,需要提前请假。找到我的主管杨主任,我告诉他我需要过完年到北京确诊。他问我到底什么情况,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出来。我告诉杨主任:“情况很不好,所以我要去北京确诊,等结果出来了,我不会隐瞒的。现在还是不说的好,免得你担心。”那天是年前上班的最后一天,单位组织聚餐,还有我单位离退休的老干部一起参加。我负责老干部工作已六七年,一如既往地在聚餐时,把老干部照顾好。当我送走最后一批老干部的时候,杨主任拍了拍我的肩,深深地看着我,让我注意身体,早点儿回去休息。我理解杨主任的眼神里那深切的关怀。
要过年了,原来打算回婆婆家过年的,因为这个事情老公就不让我回去了,他自己回去,可能是他想和家里人商量办法。我告诉他,回去千万别跟家里人说我生病的事情,别让大家过不好年。如果瞒不住,就等过完年再说。农村都很注重过春节的,我怕婆婆他们忌讳。没想到,我老公到家就和二姐说了,二姐就告诉我婆婆了,一家人哭得一塌糊涂。我婆婆哭完以后就跟我老公说:“花多少钱也要给她治病。你是个男人,要有个男人的样子,家要靠你撑着。”老公回来后告诉我,他听了妈妈的话,觉得一下子就有了力量,什么都不怕了。而我听完老公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有一个伟大的婆婆。
大年二十八,高中同学聚会。我像以前一样,谈笑风生。我还特意带着相机,跟大家合影。这次聚会,我是当作见大家最后一面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参加下一次聚会了,心里暗暗地和每一个人告别。
除夕,我妹妹一家终于从深圳赶回来了。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举杯贺新年。虽然我生病的消息让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阴云,但是每个人都是微笑的,努力希望保持欢快的气氛,相互都说着祝福的话。但是妈妈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妈妈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卖房子也要给我治病。一家人都劝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一家人齐心协力,什么都不怕。”我们互相鼓励,加油。最后,大家一起举杯,迎接将要到来的挑战。我知道,我们全家人的心紧紧地凝聚在一起了。
晚上,我把孩子悄悄叫到身边,说:“妈妈生病了,过完年要去北京看病。这个病现在看来有点儿严重,但是严重到什么程度妈妈也不清楚。过完年,你要好好在家陪着姥姥姥爷,不要让他们太伤心。你是个大孩子了,帮妈妈的忙,照顾好他们,好吗?”孩子重重地点头,紧紧地抱着我,哭着说:“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我们俩紧紧地相拥。
那一夜,礼花满天。那一夜,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