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鸟

赵丽宏散文精选 作者:赵丽宏 著,曹文轩 编


青鸟

学步

儿子,你居然会走路了!

我和你母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在这之前,你还整日躺在摇篮里,只会挥舞小手,将明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有时偶尔能扶着床沿站立起来,但时间很短,你的腿脚还没有劲,无法支撑你小小的身躯。这天你被几把椅子包围着,坐在沙发前摆弄积木,我们到厨房里拿东西,你母亲偶尔一回头,突然惊喜地大叫:“哎呀,小凡走路了!”我随声回顾,也大吃一惊:你竟然推开包围着你的任何东西,自己走到了门口!我们看到你时,你正站在房门口,脸上是又兴奋又紧张的表情。看见我们注意你时,你咧开嘴笑了。你似乎也为自己能走路而惊奇呢。

从沙发到房门口不过四五步路,这几步路对你可是意义不凡,是你人生旅途上最初的独立行走的路。我们都没有看见你如何摇摇晃晃走过来,但你的的确确是靠自己走过来了。当你母亲冲过去一把将你抱起来时,你却挣扎着拼命要下地。你已经尝到了走路的滋味,这滋味此刻胜过你世界里已知的一切,靠自己两条腿走路,就能找到爸爸妈妈,就能到达你想要到达的地方,那是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事情!

你的生活从此开始有了全新的内容和意义。只要有机会,你就要甩开我的手摇摇晃晃走你的路。你在床上走,在屋里走,在马路上走,在草地上走;你走着去寻找玩具,走着去阳台上欣赏街景,走着去追赶比你大的孩子们……

儿子,你从来不会想到,在你学步的路上,处处潜伏着危险呢。在屋里,桌角、椅背、床架、门,都可能成为凶器将你碰痛。当你踉踉跄跄在房里东寻西探时,不是碰到桌角上,就是碰翻椅子砸痛脚,真是防不胜防。已经数不清你多少次摔倒,数不清你头上曾被撞出多少个乌青和肿块,每次你都哭叫两声,然后脸上挂着泪珠爬起来继续走你的路。摔跤摔不冷你渴望学步的热情。在室外,你更是跃跃欲试,两条小腿像一对小鼓槌,毫无节奏地擂着各样的地面。你似乎对平坦的路不感兴趣,哪里高低不平,哪里杂草丛生,哪里有水洼泥泞,你就爱往哪里走。只要不摔倒,你总是乐此不疲。这是不是人类的天性?在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上,必然会遇到无数曲折和坎坷,儿子呀,但愿你不要失去刚学步时的那份勇气。

你开始摔倒在地的时候,总是趴在地上瞪大眼睛望我们,你觉得有点委屈,但很快习惯了,并且学会了一骨碌爬起来,再不把摔跤当回事。那次你沿着路边的一个花坛奔跑,脚下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我们在你身后眼看着你一头撞到花坛边的铁栏杆上,心如刀绞,却无法救你——铁栏杆犹如一柄柄出鞘的剑指着天空!你趴在地上,沉默了片刻,才放声哭起来。我奔过去把你抱在怀中,不忍看你的伤口,我担心你的眼睛!好险哪!铁栏杆撞在你的额头正中,戳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沿着你的脸颊往下流……

你的额头留下了难以消退的疤痕,这是你学步的代价和纪念。

儿子,你的旅途还只是刚刚开始,你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有些地方也许还没有路,有些地方虽有路却未必能通向远方。生命的过程,大概就是学步和寻路的过程,儿子啊,你要勇敢地走,脚踏实地地走。

青鸟

下了一夜大雪。天刚亮,透过镶满冰凌花的窗玻璃向外看,只见一片耀眼的白色。红色的砖墙、青灰色的屋脊、墨绿色的柏树枝,全都变白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融化在这单调的白色里。北风在低低地吼叫,窗台上的积雪飞着,飘着,似在炫耀雪天的寒冷……

门缝里,悄然塞进一张沾着雪花的报纸来。呵,是那个年轻的女邮递员,冰天雪地的,她还是这么早就来了!我打开门,她已经远去,那绿色的背景在晶莹的白雪之中晃动着,显得分外鲜亮,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从这一家门口,通向那一家门口……

我捧着报纸,却看不下一行,那一团鲜亮的绿色,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动、跳跃、飞翔,它仿佛化成了一只翩然振翅的鸟,飘飘悠悠地向我飞过来……

……绿色的鸟,在广袤的田野里飞着。近了,近了——原来是一位送信的老人,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过来了。他的脸是深褐色的,长年在旷野里奔波的乡村邮递员大多这样,只是他的脸上还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他的一身绿制服已经洗得很旧,只有车上挂着的那只邮袋还是绿得那么醒目。

“小伙子,这是你的信吧?想家吗?”当他第一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时,微笑着轻轻问了一句。不知怎的,这位老乡邮员,一见面就使我感到亲切。在他的善良的微笑里,在他的关切的询问中,我看见了一颗充满着同情和关怀的长者之心。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在农村送了几十年信。每天,他的自行车铃声在田埂上一响,田里干活的人们便围了上去。于是他便开始默默地分发信件,只是偶尔关照着什么。他不仅能叫出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大多数人的名字,还了解每家每户的情况呢。人们都亲切地叫他“老张头”。他管送信,也兼管寄信,社员们发信、寄包裹都拜托他。每每一圈跑下来,他的邮袋非但不空,反而装得更鼓了。逢到雨天,乡间的泥路便不能骑车了。这种时候,老张头要迟一点来。他穿着一件很大的雨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邮袋,背脊稍稍佝偻,竟显得十分矮小。尽管总是一脸雨,一脸汗,一身污泥,急匆匆的步子也常常吃力而又蹒跚,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耽误过。这几十里泥路,实在是够他受的。

那时候,信,是我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内容啊。在那些小小的信封里,装着亲人们的问候,装着朋友们的友谊,也装着我的秘密——远方,有一个善良而又倔强的姑娘,不顾亲友的反对,悄悄地、不附加任何条件地把她最纯真的初恋给了我。她在都市,我在乡村,在许多人眼里,这不啻有天壤之别啊。有了她,我生活中的劳累、艰辛,仿佛都容易对付了。像所有在初恋中的青年人一样,我激动、陶醉,常常陷入幸福美好的遐想……这一切,都是她的那些热情的信给我带来的,而所有的信,又都是通过这位老邮递员送到我手中的。下乡不多几天,我就深深地感觉到,这送信的老人,对于我是何等的重要!每天,我都急切地盼望着,盼望着他的绿色的、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那条被刺槐树掩隐的小路上。那心情,就像远航在大洋中的水手盼望着从空蒙的海面上升起飘忽朦胧的海岸,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的旅人盼望着从荒寂的黄丘中露出郁郁葱葱的绿洲。每次见到他,我的心总会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血也仿佛会流得更快:哦,今天,会有她的信吗?……

这一切,这送信的老人应该是不会知道的,他每天要投送成百上千封信啊。他的表情好像有点麻木,密密的皱纹里,仿佛流出几丝忧悒。然而对我,他似乎特别关注一点,每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时,他总是朝着我友好地微微一笑,日子久了,我恍惚觉得,他的笑容似乎变得意味深长了。这笑里,有关心,有赞许,也有鼓励,有时他还会笑着轻轻地对我说一声:“又来了。”又来了?是她又来了!哦,这老人,仿佛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许,在那些右下角印着金色小鸟的相同的信封上,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体里,在那个永远不变的寄信人的地址中,他隐约窥见了我的秘密。

人与人之间的了解,真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有些人整天厮混在一起,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过后细细一想,却仍然有一层烟雾笼罩着,只能看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而有些人交流甚少,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只是寥寥几句对话,甚至只是无声的一瞥,留在你心中的形象,却是鲜明而又亲切,使人难以忘怀。这送信的老张头,我和他几乎没有说上过一句囫囵的话,每天,当他把信送到我手中,我们只是点点头,他只是那么微微一笑,我却觉得,他已经完全了解了我,包括我内心的秘密。这个善良正直的老人,同情我,关心我,也喜欢我那远方的姑娘——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一个插队在乡下的孤独的青年——他赞赏这种爱情!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清晰地告诉了我这所有的一切。

我觉得,在我们的无声的交流中,有一种心灵的默契,有一种可贵的信任。倘若他问我,我决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的,我愿意把我的所有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然而,他从来不问我。

有时几天收不到她的信,我便会着急起来,老张头送信离开时,我总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田头,那模样大概是又怅惘又可怜的。“不要急。”他用简短的三个字安慰我。有一次,见我太失望,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送你两句诗,怎么样?”啊,竟是秦少游的两句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使我诧异,这老人,居然还读诗词!他的声音,像一股凉滋滋的清泉,缓缓流进我焦虑的心,使我平静下来。

月有阴晴圆缺,爱情,也总是曲折的。朗澈的天空会突然飘过乌云,平静的水面会突然涌起风波……因为一些小小的误会,远方的姑娘竟和我赌气了,一连一个多月没有来信,这似乎是一次真正的危机,我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老张头知道我的心思,每天来到田头,他总是凝视着我,然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他没有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从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深切同情和真挚关心,那深沉的目光,分明在对我说:“要经受住考验啊。”

就在这时,老张头突然退休了。听人说,他身体不好。这一带的邮递员换上了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正是初春,连着下了好长时间的雨,摩托车无法在泥泞的路上行驶,那小伙子竟然好几天没有来。当时正是乱哄哄的年头,乡村的邮局大概也没人管,社员们都骂开了。那天正在田里干活,忽然有人叫起来:“老张头!老张头回来了!”我抬头一看,果然,在那条槐荫摇曳的小路上,老张头慢慢地走过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洗旧了的绿色制服,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邮袋。一个多月不见,他竟仿佛老了许多,背脊比先前佝偻得更厉害,头上也似乎添了不少银丝。看着在他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里滚动的汗珠,看着那一身沾满泥巴的绿制服,我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恻隐之情,这老人,已到儿孙绕膝的年纪了,还在这泥泞的道路上奔波……

说也奇怪,没有人号召,在田里干活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农具,走到路边把老张头团团围了起来,亲热地问长问短。人们的热情,显然使老人激动了,他一面分发信件,一面笑着“嗯嗯”应答,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问:“哎,你不是退休了,今天怎么又送信了?”

老张头一下子敛起笑容,仿佛来了火:“是退休了,今天来领工资,看到信件都积压在邮局里,这怎么行!一个邮递员,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信搁浅在半道上。他们不送,我老头子送!”

说着,他朝我走来,脸上又溢出真诚的微笑。看见他在信堆中挑拣着,我的心不禁怦地一跳……啊,雪白的信封,啊,那金色的小鸟展开翅膀向我飞来了!“拿着,我知道她会来的。”他微笑着,轻轻地说。

真正的爱情,毕竟不是脆弱的——误会涣然冰释了,我的小鸟飞回来了!这一切,又是老张头送给我的啊!久久地,我目送着远去的老人,只见他那淡绿色的瘦小的背影,在春天彩色的田野里摇晃着,缩小着,终于消失在萌动着万点新绿的远方。

从此,我总是对邮递员怀着一种真挚的敬意,有时真想拦住在路上见到的任何一位邮递员,大声地对他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离开农村后,我又遇到过几位年轻的女邮递员,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她们给我的印象是踏实、热情的,她们常常又使我想起老张头……

此刻,手里捧着当天的报纸,我依然看不下一行,洁白轻柔的雪花,还在窗外纷纷扬扬地飘,而报纸上的雪花早已融化,变成了一颗颗亮晶晶的小水珠,在我的眼前闪烁……我忽然想起杜甫的两句诗来:“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青鸟,这神话中美丽的小鸟,自古以来便被比作传递爱情的信使,受到人们的赞美。人民的邮递员——他们才是最忠诚、最坚忍、最值得赞美的青鸟啊!

顶碗少年

有些偶然遇到的小事情,竟会难以忘怀,并且时时萦绕于心。因为,你也许能从中不断地得到启示,从中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次,我在上海大世界的露天剧场里看杂技表演,节目很精彩,场内座无虚席。坐在前几排的,全是来自异国的旅游者,优美的东方杂技,使他们入迷了。他们和中国观众一起,为每一个节目喝彩鼓掌。一位英俊的少年出场了。在轻松优雅的乐曲声里,只见他头上顶着高高的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柔软而又自然地舒展着肢体,做出各种各样令人惊羡的动作,忽而卧倒,忽而跃起……碗,在他的头顶摇摇晃晃,却总是不掉下来。最后,是一组难度较大的动作——他骑在另一位演员身上,两个人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用各种姿态转动着身躯。站在别人晃动着的身体上,很难再保持平衡,他头顶上的碗,摇晃得厉害起来。在一个大幅度转身的刹那间,那一大摞碗突然从他头上掉了下来!这意想不到的失误,使所有的观众都惊呆了。有些青年大声吹起了口哨……

台上,却并没有慌乱。顶碗的少年歉疚地微笑着,不失风度地向观众鞠了一躬。一位姑娘走出来,扫起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后又捧出一大摞碗,还是金边红花白瓷碗,十二只,一只不少。于是,音乐又响起来,碗又高高地顶到了少年头上,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少年很沉着,不慌不忙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依然是那么轻松优美,紧张不安的观众终于又陶醉在他的表演之中。到最后关头了,又是两个人叠在一起,又是一个接一个艰难的转身,碗,又在他头顶厉害地摇晃起来。观众们屏住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头上的碗……眼看身体已经转过来了,几个性急的外国观众忍不住拍响了巴掌。那一摞碗却仿佛故意捣蛋,突然跳起摇摆舞来。少年急忙摆动脑袋保持平衡,可是来不及了。碗,又掉了下来……

场子里一片喧哗。台上,顶碗少年呆呆地站着,脸上全是汗珠,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还是那一位姑娘,走出来扫去了地上的碎瓷片。观众中有人在大声地喊:“行了,不要再来了,演下一个节目吧!”好多人附和着喊起来。一位矮小结实的白发老者从后台走到灯光下,他的手里,依然是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他走到少年面前,脸上微笑着,并无责怪的神色。他把手中的碗交给少年,然后抚摩着少年的肩胛,轻轻摇撼了一下,嘴里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少年镇静下来,手捧着新碗,又深深地向观众们鞠了一躬。

音乐第三次奏响了!场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儿声息。有一些女观众,索性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拼搏!当那摞碗又剧烈地晃动起来时,少年轻轻抖了一下脑袋,终于把碗稳住了。掌声,不约而同地从每个座位上爆发出来,汇成了一片暴风雨般的响声。

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知怎的,我常常会想起这位顶碗少年,想起他那一夜的演出;而且每每想起,总会有一阵微微的激动。这位顶碗少年,当时年龄和我相仿。我想,他现在一定已是一位成熟的杂技艺术家了。我相信他不会在艰难曲折的人生和艺术之路上退却或者颓丧的。他是一个强者。当我迷惘、消沉,觉得前途渺茫的时候,那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坠地时的碎裂声,便会突然在我耳畔响起。

是的,人生是一场搏斗。敢于拼搏的人,才可能是命运的主人。在山穷水尽的绝境里,再搏一下,也许就能看到柳暗花明;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再搏一下,一定会迎来温暖的春天——这就是那位顶碗少年给我的启迪。

童年笨事

如果回想一下,每个人儿时都做过一些笨事,这并不奇怪,因为儿时幼稚,常常把幻想当成真实。做笨事并不一定是笨人,聪明人和笨人的区别在于:聪明人做了笨事之后会改,并且从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笨人则屡错屡做,永远笨头笨脑地错下去。

我小时候笨事也做得不少,现在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发笑。

追“屁”

五六岁的时候,我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闻汽油的气味。我认为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就是汽油味,比那种绿颜色的明星牌花露水味道要美妙得多。而且,我最喜欢闻汽车排出的废气。于是跟大人走在马路上,我总是拼命用鼻子吸气,有汽车开过,鼻子里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跟哥哥出去,他发现我不停地用鼻子吸气,便问:“你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在追汽车放出来的气。”哥哥大笑道:“这是汽车在放屁呀,你追屁干吗?”哥哥和我一起在马路边前俯后仰地大笑了好一阵。

笑归笑,可我的怪嗜好依旧未变,还是爱闻汽车排出来的气。因为做这件事很方便,走在马路上,你只要用鼻子使劲吸气便可以。后来我觉得空气中那汽油味太淡,而且稍纵即逝,闻起来总不过瘾,于是总想什么时候过瘾一下。终于想出办法来。一次,一辆摩托车停在我家弄堂口。摩托车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气管,机器发动时会喷出又黑又浓的油气,我想,如果离那排气管近一点,一定可以闻得很过瘾。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着,过了一会儿,摩托车的主人来了,等他坐到摩托车上,准备发动时,我动作敏捷地趴到地上,将鼻子凑近排气管的出口处等着。摩托车的主人当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小孩在地上趴着,只见他的脚用力踩动了几下,摩托车呼啸着箭一般蹿出去。而我呢,趴在路边几乎昏倒。

那一瞬间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随着那机器的发动声轰然而起,一团黑色的烟雾扑面而来,把我整个儿包裹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美妙的气味,只有一股刺鼻的,几乎使人窒息的怪味从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里钻进来,钻进我的脑子,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又是流泪,又是咳嗽,只感到头晕眼花、天昏地黑,恨不得把肚皮里的一切东西都呕出来……天哪,这难道就是我曾迷恋过的汽油味儿?等我趴在地上缓过一口气来时,只见好几个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发笑,好像在看一个逗人发乐的小丑。原来,猛烈喷出的油气把我的脸熏得一片乌黑,我的模样狼狈而又滑稽……

从此以后,我开始讨厌汽油味,并且逐渐懂得,任何事情,做得过分以后,便会变得荒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囚蚁

童年时曾经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可以由人来饲养,而且所有的动物都可以从小养到大,就像人一样,摇篮里不满一尺长的小小婴儿总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巨人,连蚂蚁也不例外。在歌子里唱过“小蚂蚁,爱劳动,一天到晚忙做工”,所以对地上的蚂蚁特别有好感,常常趴在墙角或者路边仔细观察它们的活动,看它们排着队运食物、搬家,和比它们大无数倍的爬虫和飞虫们作战……大约是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妹妹忽发奇想:为什么不能把蚂蚁们放到玻璃瓶里养起来呢?像养小鸡小鸭那样养它们,给它们吃,给它们喝,它们一定会长大,长得比蟋蟀和蝈蝈们还要大。

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找一个有盖子的玻璃药瓶,然后将蚂蚁捉到瓶子里,我们一共捉了十五只蚂蚁,再旋紧瓶盖。这样,这十五只蚂蚁便有了一个透明整洁的新家。我和妹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蚂蚁们在瓶子里的动静,只见它们不停地摇动着头顶的两根触须,急急忙忙地在瓶子里上下来回地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想它们大概是饿了,便旋开瓶盖投进一些饭粒,可它们却毫无兴趣,依然惊惶不安地在瓶里奔跑。它们肯定在用它们的语言大声喊叫,可惜我听不见……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玻璃瓶里的蚂蚁。只见那十五只蚂蚁横七竖八躺在瓶底下,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它们全都死了。我和妹妹很是伤心了一阵,想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因为药瓶里不透气,蚂蚁们是闷死的。(现在想起来更可能是瓶里的药味使小蚂蚁们送了命。)

原因既已找到,新的办法便随之而来。我找来一只火柴盒子,准备为蚂蚁们做一个新居。怕它们再闷死,我命令妹妹用大头针在火柴盒上扎出一些小洞眼,作为透气孔。当时已是深秋,天气有些冷,于是妹妹又有新的担忧:“火柴盒里很冷,小蚂蚁要冻死的!”对,想办法吧。在妹妹的眼里,我这个比她大一岁的哥哥是无所不能的。我果然想出办法来:从保暖用的草饭窝里抽出几根稻草,用剪刀将稻草剪碎后装到火柴盒里,这样,我们的蚂蚁客人就有了一个又透气又暖和的新窝了。我和妹妹又抓来一些蚂蚁关进火柴盒里,还放进一些饼干屑,我们相信蚂蚁们会喜欢这个新家。遗憾的是不能像玻璃瓶一样在外面观察它们了。但可以用耳朵来听,把火柴盒贴在耳朵上,可以听见它们的脚步声。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极其轻微,必须在夜深人静时听,而且要平心静气地听。在这若有若无的微响中,我曾经有过不少奇妙的遐想,我仿佛已看见那些快乐的小蚂蚁正在长大,它们长出了美丽的翅膀,像一群威风凛凛的大蟋蟀……

然而我们的试验还是没有成功。不到两天时间,火柴盒里的蚂蚁们全都逃得无影无踪。我也终于明白,蚂蚁们是不愿意被关起来的,它们宁可在墙角、路边和野地里辛辛苦苦地忙碌搏斗,也不愿意在人们为它们设置的安乐窝里享福。对它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的生活更为可贵。

跳河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爬上了苏州河大桥的水泥桥栏。我站得那么高,湍急的河水在我脚下七八米的地方奔流。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往下跳,然而脚却有点儿发抖……

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

“喔,这么高,比跳水池的跳台还高!这孩子敢跳?”

“胆子还真不小!”

“瞧,他有些害怕了。”

“……”

议论声无一遗漏,都传进了我的耳朵。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读初中一年级时的事情。放暑假的时候,我常常和弄堂里的一批小伙伴一起下黄浦江或者苏州河游泳。有一天,看见几个身材健美的小伙子站在苏州河桥栏上轮流跳水,跳得又潇洒又优美,使人惊叹又使人羡慕。我突然也想去试一试,他们能跳,我为什么不能呢?小伙伴们知道我的想法后,都表示怀疑,他们不相信我有这样的胆量。我急了,赌咒发誓道:“你们看好,我不跳不姓赵!”看我这么认真,有几个和我特别要好的孩子也为我担心了,他们说:“好了,我们相信你敢跳了。你可千万别真的去跳!”“假如‘吃大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吃大板”,指从高空落水时身体和水面平行接触,极危险。)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我的决心。我爬上桥栏时,小伙伴们都为我捏一把汗,有几个甚至不敢看,躲得远远的……

然而当我站到高高的桥栏上之后,却真的害怕起来,尤其是低头看桥下的流水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在这之前,我从未在超过一米以上的高度跳下水,现在一下子要从七八米高的地方跳入水中,而且没有任何准备和训练,真是有点冒险。如果“插蜡烛”,保持直立的姿势跳下去,危险性要小些,但肯定会被人取笑。头先落水呢,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犹豫了几秒钟。在听到背后围观者的议论时,我一下子鼓起勇气:头先落水!

我眼睛一闭,跳了下去。但结果非常糟糕,因为太紧张,落水时身体蜷曲着,背部被水面又狠又闷地拍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挣扎着游上岸时,发现背脊上红红的一大片。不过,这极不潇洒的一跳,却使我懂得了怎样才能使身体保持平衡。

“这一跳不行,我重跳。”当小伙伴们拥上来时,我喘着气宣布了我的决定。不管他们怎样劝阻,我还是重新爬上了桥栏。我又跳了两次。尽管我看不见自己落水时的姿势,但从伙伴们的赞叹和围观者的目光来看,后两次跳水我是成功了。

我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从来不知道我曾到江河里游泳,更不知道我还敢从桥头往河里跳。他们也许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经常埋头在书中的文质彬彬的好学生,竟然会做出这种只有顽童才会去干的冒险行动。然而我确确实实这样干了,干得比顽童还要大胆。

为逞一时之强而去冒这样的险,似乎有点蠢,有点不值得,但我因此而树立了这样的信念:凡是我想要做的,我一定能够做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信条越来越明确。尽管以后我也不断地有过失败和挫折,但我从没有轻易放弃过自己所追寻的理想和目标。

母亲和书

又出了一本新书。第一本要送的,当然是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关注我的,是她老人家。

母亲的职业是医生。年轻的时候,母亲是个美人,我们兄弟姐妹都没有她年轻时独有的那种美质。儿时,我最喜欢看母亲少女时代的老照片,她穿着旗袍,脸上含着文雅的微笑,比旧社会留下来的年历牌上的那些美女漂亮得多,就是三四十年代上海滩那几个最有名的电影明星,也没有母亲美。母亲小时候上的是教会的学校,受过很严格的教育。她是一个受到病人称赞的好医生。看到她为病人开处方时随手写出的那些流利的拉丁文,我由衷地钦佩母亲。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个严肃的人,她似乎很少对孩子们做出亲昵的举动。而父亲则不一样,他整天微笑着,从来不发脾气,更不要说动手打孩子。因为母亲不苟言笑,有时候也要发火训人,我们都有点怕她。记得母亲打过我一次,那是在我七岁的时候。那天,我在楼下的邻居家里顽皮,打碎了一张清代红木方桌的大理石桌面,邻居上楼来告状,母亲生气了,当着邻居的面用巴掌在我的身上拍了几下,虽然声音很响,但一点也不痛。我从小就自尊心强,母亲打我,而且当着外人的面,我觉得很丢面子。尽管那几下打得不重,我却好几天不愿意和她说话,你可以说我骂我,为什么要打人?后来父亲悄悄地告诉我一个秘密:“你不要记恨你妈妈,那几下,她是打给楼下告状的人看的,她才不会真的打你呢!”我这才原谅了母亲。

我后来发现,母亲其实和父亲一样爱我,只是她比父亲含蓄。上学后,我成了一个书迷,天天捧着一本书,吃饭看,上厕所也看,晚上睡觉,常常躺在床上看到半夜。对读书这件事,父亲从来不干涉,我读书时,他有时还会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而母亲却常常限制我,对我正在读的书,她总是要拿去翻一下,觉得没有问题,才还给我。如果看到我吃饭读书,她一定会拿掉我面前的书。一天吃饭时,我老习惯难改,一边吃饭一边翻一本书。母亲放下碗筷,板着脸伸手抢过我的书,说:“这样下去,以后不许你再看书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你现在这样读法,会把自己的眼睛毁了,将来想读书也没法读。”她以一个医生的看法,对我读书的坏习惯做了分析,她说:“如果你觉得眼睛坏了也无所谓,你就这样读下去吧,将来变成个瞎子,后悔来不及。”我觉得母亲是在小题大做,并不当一回事。

其实,母亲并不反对我读书,她真的是怕我读坏了眼睛。虽然嘴里唠叨,可她还是常常从单位里借书回来给我读。《水浒传》《说岳全传》《万花楼》《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格林童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书,就是她最早借来给我读的。我过八岁生日时,母亲照惯例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还买了一本书送给我,那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在五十年代,哪个孩子生日能得到母亲送的书呢?

中学毕业后,我经历了不少人生的坎坷,成了一个作家。在我从前的印象中,父亲最在乎我的创作。那时我刚刚开始发表作品,知道哪家报刊上有我的文章,父亲可以走遍全上海的邮局和书报摊买那一期报刊。我有新书出来,父亲总是会问我要。我在书店签名售书,父亲总要跑来看热闹,他把因儿子的成功而生出的喜悦和骄傲全都写在脸上。而母亲,却从来不在我面前议论文学,从来不夸耀我的成功。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否读我写的书。有一次,父亲在我面前对我的创作问长问短,母亲笑他说:“看你这得意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只有你儿子一个人是作家。”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变得很衰老。为了让母亲从悲伤沉郁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带着母亲出门旅行,还出国旅游了一次。和母亲在一起,谈话的话题很广,却从不涉及文学,从不谈我的书。我怕谈这话题会使母亲尴尬,她也许会无话可说。

去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套自选集,四厚本,一百数十万字,字印得很小。我想,这样的书,母亲不会去读,便没有想到送给她。一次我去看母亲,她告诉我,前几天,她去书店了。我问她去干什么,母亲笑着说:“我想买一套《赵丽宏自选集》。”我一愣,问道:“你买这书干什么?”母亲回答:“读啊。”看我不相信的脸色,母亲又淡淡地说:“我读过你写的每一本书。”说着,她走到房间角落里,那里有一个被帘子遮着的暗道。母亲拉开帘子,里面是一个书橱。“你看,你写的书,一本也不少,都在这里。”我过去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书橱里,我这二十年中出版的几十本书都在那里,按出版的年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本也不少,有几本,还精心包着书皮。其中的好几本书,我自己也找不到了。我想,这大概是全世界收藏我的著作最完整的地方。

看着母亲的书橱,我感到眼睛发热,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她收集我的每一本书,却从不向人炫耀,只是自己一个人读。其实,把我的书读得最仔细的,是母亲。母亲,你了解自己的儿子,而儿子却不懂得你!我感到羞愧。

母亲微笑着凝视我,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和关怀。母亲老了,脸上皱纹密布,年轻时的美貌已经遥远得找不到踪影。然而在我的眼里,母亲却比任何时候都美。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母爱更美丽更深沉呢?

不褪色的迷失

日子在一天一天过去。逝去的岁月像从山间流失的溪水,一去不复返。回过头看一看,常常是云烟迷蒙,往事如同隐匿在雨雾中的树影,朦胧而又迷离。那么多的经历和故事搅和在一起,使记忆的屏幕变得一片模糊……

还好有一样东西改变了这种状况。它就像奇妙的魔术,不动声色地把逝去的岁月悄然拽回到你的眼前,使你情不自禁地感慨:哦,从前,原来是这样的!

这奇妙的魔术是什么呢?我的回答也许使你觉得平淡无奇,是摄影。

不过你不妨试一试,翻开你的影集,看看你从前的照片,看会产生什么感觉。如果你自己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那么,看看自己从前亲手拍摄的各种各样的照片,又会有什么感想。

我的才八岁的儿子,一次看他刚出生不久的一张洗澡的照片时惊讶地大叫:“什么,我那时那么年轻!连衣服也不穿哪!哎呀,太不好意思啦!”

我一边为儿子的天真忍俊不禁,一边也有同感产生。是啊,我们都曾经那么年轻,那么天真。那些发了黄的旧照片,会帮我们找回童年时的种种感觉。

我儿时的照片留下的很少,就那么两三张。有一张一寸的报名照,是不到三岁时拍的。照片上的我,胖乎乎的脸,傻呵呵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和疑问,还隐隐约约含着几分悲伤……这张照片,使我很自然地回忆起儿时的一个故事。那是我最初的记忆之一。

那是我三岁的时候。有一次,跟父亲出门,在一条马路上走失在人群中。开始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以为父亲会像往常一样,马上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将我抱起来,带回家中。然而我跌跌撞撞在马路上乱转了很久,终于发现父亲真的不见了。我惊慌的大叫引起很多行人的注意,数不清的陌生面孔团团地将我围住,很多不熟悉的声音问我很多相同的问题……然而我不愿意回答任何问题,因为我以为是父亲故意丢弃了我,我无法理解一向慈眉善目的父亲怎么会就这样把我扔在陌生人中间,自己一走了事。我以为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了,小小的心灵中充满了恐惧、悲哀和绝望。我一声不吭,也不流泪。被人抱着在街上转了几个小时之后,有人把我送到了公安局。一位年轻的女民警态度和善地安慰我,哄我,给我削苹果。另一位年轻的男民警在一边不停地打电话,听他在电话里说的话,我知道他是在帮我找爸爸。我在女民警的哄劝下吃了一个苹果,然而心里依然紧张不安。眼看天渐渐地暗下来,还没有父亲和家里的消息。我呆呆地望着窗外,恐惧和惊慌一阵又一阵向我袭来。尽管那位女民警不停地在安慰我“你别急,爸爸就要来了,他已经在路上了,过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他了”,但我不相信。我想,父亲大概真的不要我了,要不,他怎么天黑了还不来呢?

就在我惊恐难耐的时候,女民警突然对着门口粲然一笑,口中大叫道:“瞧,是谁来了?”我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已经站在门口。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当时的模样和表情。他那一向很注意修饰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似乎也消瘦了一圈。当我扑到父亲的怀抱里时,噙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委屈、激动、欢喜和心酸交织在一起,化作了不可抑制的抽泣和眼泪。当我抬起头来看父亲的时候,不禁一愣:父亲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不会哭的,哭是属于小孩子的专利。父亲的泪水使我深深地受到了震动。父亲紧紧地抱住我,口中喃喃地、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在找你,我在找你,我找了你整整一天,找遍了全上海,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着急……”

此刻,在父亲的怀抱里,我先前曾产生过的怀疑和怨恨顷刻间烟消云散。我尽情地哭着,痛痛快快哭了个够。哭完之后,我才发现,那一男一女两位警察一直在旁边微笑着注视我们父子俩。这时,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个男警察摸着我的脑袋,笑着打趣道:“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这是当时的孩子人人都知道的一首儿歌。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笑起来……

从公安局出来,父亲紧拉着我的手走在灯光灿烂的大街上。他问我:“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我什么也不想吃,只想拉着父亲的手在街上默默地走,被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紧握着,是多么安全多么好。然而父亲还是给我买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让我一路走,一路吃。走着,走着,经过了一家照相馆,看着橱窗里的照片,我觉得很新鲜。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进照相馆拍过照呢。橱窗里的照片上,男女老少都在对着我开心地微笑。我想,照相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父亲见我对照片有兴趣,就提议道:“进去,给你照一张相吧!”面对着照相馆里刺眼的灯光,我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又消失在幽暗之中,于是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白天迷路后的孤独和恐惧。摄影师大喊:“笑一笑,笑一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当快门响动的时候,我的脸上依然带着白天的表情。于是,就有了那张一寸的报名照。在这张小小的照片上,永远地留下了我三岁时的惊恐、困惑和悲伤。尽管这只是一场虚惊。看这张照片时,我很自然地会想起父亲,想起父亲为我们的走散和团聚而流下的焦灼、欢欣的泪水。父亲在找到我时那一瞬间的表情,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清晰最深刻的表情。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父亲和孩子一样,也是会流泪的,这是多么温馨、多么美好的泪水啊……

照片上的我永远是童稚幼儿,可是岁月却已经无情地染白了我的鬓发。而我的父亲,今年八十三岁,已经老态龙钟了。从拍这张照片到现在,有四十年了。四十年中,发生了多少事情,世事沉浮,世态炎凉,悲欢离合……可四十年前的那一幕,在我的记忆中却是特别清晰,特别亲切,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眼前。岁月的风沙无法掩埋儿时的这一段记忆。当我拿出照片,看着四十年前我的茫然失措的表情时,不禁哑然失笑。四十年的漫长时光在我凝视照片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哦,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你是不会老的。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仿佛看见你正在用急匆匆的脚步,满街满城地转着找我……而我,什么时候离开过你的视线呢?

前些日子,我,我的妻子,还有我的九岁的儿子,陪着我高龄的父母来到西子湖畔。久居都市,接触大自然的机会越来越少,我想陪他们在湖光山色中散散心,也想在西湖边上为他们拍一些照片。在西湖边散步时,我向父亲说起了小时候迷路的事情,父亲皱着眉头想了好久,笑着说:“这么早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我说:“我怎么会忘记呢?永远也忘不了,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还流泪了呢!”

父亲凝视着烟雨迷蒙的西湖,久久没有说话。我发现,他的眼角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

亲婆

人的记忆是一个魔匣,它可以无穷无尽地装入,却不会丢失。你不打开这个魔匣,记忆都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待着,不会来打搅你,也不会溜走。可是,只要你一打开它,往事就会像流水,像风,像变幻不定的音乐,从里面流出来,涌出来,你无法阻挡它们。

这几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亲婆。亲婆,是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祖母。我们家乡的习惯,都把祖母叫作亲婆。

亲婆去世的时候,我刚过十岁。我和她相处,不过几年,而且是在尚未开蒙的幼年,可是,直到今天,将近四十年过去了,亲婆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还是那么清晰。她挪动着一双小脚,晃动着一头白发,微笑着向我走过来,一如我童年时。

亲婆是个很普通的老人,她的一生中大概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事件,我记忆中的故事和场景,也都平平常常,但我却无法忘记它们。我想,人间的亲情,大概就是这样。

她头上有只猫

我六岁之前,亲婆住在乡下,在崇明岛。我和亲婆之间,隔着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江,我觉得她离我很远。

五岁那年,我乘船到乡下去玩。第一次看到亲婆时,我吓了一跳。亲婆的头上,竟然有一只大花猫!那只花猫亲昵地蹲在亲婆的肩头,把两只前爪搭在亲婆的头顶上。那时,我怕猫,尤其是那种有着虎皮斑纹的花猫,它们看上去阴险而凶猛,当它们大睁着绿色的眼睛瞪着我看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的脑子里有很多狡猾残酷的念头,它们把我当作了老鼠,随时会向我扑过来。趴在亲婆头顶上的就是这样一只花猫。这只凶猛的花猫竟不怕我的矮小瘦弱的老亲婆,这实在使我感到吃惊。亲婆看着我,笑着站起来,那只花猫便从她的肩头跳下来,弓着身冲我怪叫一声,消失在阴暗的屋角里。

开始时,我觉得亲婆不可亲近,原因就是那只可怕的花猫。亲婆亲热地伸手摸我的脸时,我本能地往后躲。我想,她喜欢和这么吓人的猫亲热,为什么还要来和我亲热,我甚至觉得她的脸也有点像猫。

亲婆问我:“你怕我?”

我点点头。

亲婆觉得很奇怪,又问:“你为什么怕我?”

我回答:“我看见猫爬在你头上。”

亲婆笑起来,她说:“哦,我的孙子不喜欢猫爬到他亲婆的头上。”

后来,我发现那只花猫其实一点也不凶,第二天,它就和我熟悉了,看见我,它不再躲开,还会用它那毛茸茸的身体蹭我的脚。

随着那只猫在我心目中形象的渐渐改变,亲婆也慢慢变得可亲起来。

一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第一次见到亲婆,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花猫爬到她的头上。也许,亲婆知道我不喜欢看到那猫爬到她头上后,就再也不许猫在自己身上乱爬了。

她的小脚

亲婆年纪要比我大将近七十岁,她的脚却比我的还要小,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亲婆的小脚,就是从前女人的那种“三寸金莲”。

那时,我在城里也看到过缠过足的老太太,人们把她们称作“小脚老太婆”。她们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尤其是疾步快跑的时候,摇摇摆摆,使人觉得她们随时会摔倒在地。我一直感到奇怪,老太太们的脚,怎么会这样小。对于我没有弄清楚的事情,我喜欢发问。现在,有了一个小脚的亲婆,我可以问个究竟了。“你的脚怎么这样小?”我问亲婆。

亲婆正坐着拣菜,我的问题使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不愿意解释,又不想被五岁的孙子问倒,就笑着敷衍说:“乡下的女人,生下来就是小脚。”

这样的回答显然很荒谬,因为,站在边上的乡下女孩,脚就比她的还大。

我不满意了,大喊起来:“亲婆骗人!亲婆骗人!”

见我这么喊,亲婆急了,她把我按到板凳上,开始告诉我,从前的女人怎样缠足。她甚至从箱子底下找出了一条长长的缠足布,比画给我看,当年的女人怎样缠足。

这个话题,对亲婆绝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但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她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解着。

我问她缠足痛不痛。她皱了皱眉头,好像被人打了一下。

“痛不痛啊?”我追着问。

“痛。痛得差点要了我的命。”

“缠小脚又痛又难看,你为什么不把那布条扔掉呢?”我紧追不舍地问她。

“唉,”亲婆叹了口气,“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是大人逼着这样做,没办法的。我偷偷把布条解开过,被打了一顿,布条又被绑上去,还绑得更紧,痛得我死去活来。做女人苦哇……”

我后来才知道,亲婆小时候是“童养媳”,吃了很多苦。回想我小时候这样追问亲婆,逼着她回忆痛苦的往事,真是有点残酷。

在药店门口

我回上海去的前一天,亲婆带我到镇上去。走过一家中药店时,她说要进去买一点好吃的给我带回去。我不喜欢药店,药店的坛坛罐罐里,放着晒干的树叶草根,还有许多奇怪的切成碎片的东西。它们怎么会好吃呢?我觉得亲婆是糊弄我,噘着嘴不肯进去。亲婆说:“好,你在这里玩,我去一去就来。”

药店边上有一堵断墙,我躲在墙后面,心里想,你不给我买好吃的,我就让你找不到我。过了一会儿,只见亲婆急急忙忙地从药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她站在药店门口,东张西望了一阵,看不到我的影子,便喊了两声,我偷偷地笑着,不发出声音来。她急了,颠动着一双小脚,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眼看她走得很远了,我才从断墙后走出来,大声喊:“亲婆,我在这里。”

她转过身来,以极快的步子向我奔过来。走到我身边时,路上的一块石头绊了她一下,她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迎上去一步,扶住了亲婆。她一把拽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把我的老命也急出来了。”看到她这么着急,我觉得很好玩。我好好地在这里,她这么急干吗?

她打开纸包,里面包的不是药草,而是一种做成小方块,在火上烤熟的米糕。她塞了一块在我的嘴里,这米糕又脆又甜,好吃极了。

我这才知道,亲婆没有骗我。我也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有卖这样美味食品的中药店。

她到上海来了!

有一天,父亲问我:“我要把亲婆接到上海来住,你高兴不高兴?”

“亲婆来我们家?”

父亲点点头。

“好啊,亲婆来啦!”我高兴得跳起来。

亲婆来上海,是我家的一件大事。那天下午,阳光灿烂,我和妹妹跟着父亲,到码头上去接亲婆。

亲婆从船上走下来的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晰。午后的阳光照在亲婆的脸上,一头白发变得银光闪闪。她眯缝着眼睛,满脸微笑,老远向我们招手。我的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扶着她,慢慢地走出码头。她嫌姐姐走得太慢,甩开了她们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向我们奔过来……

出码头后,父亲要了两辆三轮车,他和两个姐姐坐一辆在前面引路,我和妹妹跟亲婆坐后面一辆。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坐在亲婆的两边,她伸手揽住我们的肩胛,笑着不断地说:“好了,好了,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我和妹妹靠在她身上,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亲婆从她的小包裹里拿出两个纸包,我和妹妹一人一包。隔着纸包,我就闻到了烤米糕的香味。

三轮车经过外滩时,她仰头看着那些高大的建筑,嘴里喃喃地惊叹:“这么大的石头房子。”我后来才知道,亲婆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上海。

“亲婆,以后我陪你来玩。”我拍着胸脯向亲婆许诺。

“我这个小脚老太婆,哪里也去不了。”亲婆拍拍我的肩胛,笑着说。

亲婆没有说错,到上海后,她整天在家里待着,几乎从不出门。外滩,她就见了这么一次。我的许诺,直到她去世也没有兑现。

有她的日子

天天有亲婆陪伴的日子,是多么美妙的日子。

在我的记忆里,亲婆像一尊慈祥的塑像。她坐在厨房里,午后的阳光柔和地照在她瘦削的肩头上。一只藤编的小匾篮,搁在她的膝盖上。小匾篮里,放着我们兄弟姐妹的破袜子。亲婆一针一线地为我们补着破袜子。那时,没有尼龙袜,我们穿的是纱袜,穿不了几天脚趾就会钻出来。在上海,我们兄弟姐妹一共有六个,我们的袜子每天都会有新的破洞出现,于是亲婆就有了干不完的活儿。我的每一双袜子上,都密密麻麻地缀满了亲婆缝的针线。补到后来,袜底层层叠叠,足有十几层厚,冬天穿在脚上,像一双暖和的棉袜套。

那时家里有一个烧饭的保姆,可有些事情亲婆一定要自己来做。她常常动手做一些家乡的小菜,我们全家都喜欢她做的菜。亲婆做菜,用的都是最平常的原料,可经她的手烹调,就有了特殊的鲜味。譬如,她常做一种汤,名叫“腌鸡豆瓣汤”,味道极其鲜美。所谓“腌鸡”,其实就是咸菜。父亲最爱吃这种汤,他告诉我,家乡的人这么评论这汤:“三天不吃腌鸡豆瓣汤,脚股郎里酥汪汪。”不吃这汤,脚也会发软。亲婆做这汤时,总是分派我剥豆壳。我们祖孙两人一起剥豆壳的时候,也是我缠着亲婆讲故事的时候。不过,亲婆不善讲故事。我知道,她年纪轻的时候,还是清朝,我问她清朝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皇帝和“长毛”,还知道那时男人梳辫子,女人缠小脚。她的那对小脚就是清朝的遗物。

小时候我也是个淘气包,天天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回到家里,总是浑身大汗,脏手往脸上一抹,便成了大花脸。从外面回家,要经过一段黑洞洞的楼梯,只要我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亲婆就会走到楼梯口等我,喊我的小名。亲婆的声音,就是家的声音。从楼下进门,我嚷着口渴,亲婆总是在一个粗陶的茶缸里凉好了一缸开水,我可以咕嘟咕嘟连喝好几碗。我觉得,亲婆舀给我的凉开水,比什么都好喝。我在外面玩,亲婆从来不干涉我,只是叮嘱我不要闯祸。一次,帮我洗衣裳的保姆埋怨我太贪玩,衣服老是会脏。亲婆听见后,便说:“小孩子,应该玩,不像我小脚老太婆,没办法出门。小时候不玩,长大后就没有工夫玩了。不过要当心,不要闯祸。衣服弄脏,没关系。”她对保姆说:“你来不及洗,我来洗。”长辈里,只有亲婆这么说,她懂得孩子的心思。

一只苹果

床底下,飘出一阵又一阵诱人的苹果香味,使我忍不住趴到地上,向床底下窥探。

那是经济困难时期,食品严重匮乏,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糖果糕点都成了稀罕物。一天,一个亲戚来做客,送了一小篓苹果。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桌子上,满屋子飘香。竹篓子用红线绑着,母亲不把红线拆开,苹果是不能吃的,这是家里的规矩。

母亲把苹果放在自己的床底下,可苹果的香气还是不断地从床底下散发出来,闻到香气,我就直咽口水。对一个不时被饥馑困扰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大诱惑。房间里没人的时候,我就趴在地上,把苹果篓拉出来,然后欣赏一阵,用鼻子凑上去闻闻它们的香味。那香味好像在用动听的声音对我说:“来呀,来吃我呀。不把我吃了,我会烂掉。”

我终于无法忍受苹果的诱惑。竹篓子的网眼很大,不必把红线拆掉,我从网眼中挖出一个苹果来,一个人躲到晒台上美餐了一顿。

两天后,母亲想起了床底下的苹果。晚饭后,母亲拿出苹果,她拆开红线,打开竹篓一看,发现少了一个。母亲的脸沉下来,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声问:“是谁嘴这么馋,偷吃了一个苹果?”

哥哥姐姐和妹妹都说没吃,我想承认,但又怕受到母亲的斥责。母亲见没人承认,光火了:“难道苹果自己跑掉了?今天非得弄个水落石出!”见母亲发这么大的火,我更不敢承认了。

见没有人出来承认,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她把苹果篓收了起来,说:“这件事情不弄清楚,谁也不要想吃苹果。”

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直在一边默默地听着的亲婆突然站了出来,她笑着对母亲说:“那只苹果是我吃掉的。你就把剩下的苹果分给小囡吃吧。”

亲婆吃了一个苹果,母亲当然无话可说。她不再追问,打开竹篓,一声不响地分给我们每人一个苹果。分到亲婆时,苹果已经没有了。亲婆说:“我已经吃过了,不要再分给我了。”我手里捧着一个苹果,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亲婆没有吃过苹果,可她为什么这么说呢?

等房间里没有人时,我走到亲婆面前,把苹果塞到她手里,轻轻地说:“亲婆,这个苹果,应该你吃。”亲婆摸摸我的头,把苹果放回到我的手中。

“小孩子想吃苹果没什么不对。吃吧。”

我不敢抬头看亲婆,我知道,亲婆心里什么都明白。

这次“苹果事件”,以后再也没有人问过,只有我和亲婆知道其中的秘密。不过,我一直没有向她坦白。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情,我还会觉得歉疚。

她和“疯老太”

我闯祸了!

我拼命奔跑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太婆挥舞着一根木棍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这老太婆是一个孩子们见了都怕的女人,她身体粗壮,面貌丑陋,说话粗声大气,像一个凶恶的女巫。孩子们在背后都叫她“疯老太”。那天,我在弄堂里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疯老太”在弄堂口午睡,她躺在一张破席子上,大声地打着呼噜。

有人调唆我:“你敢不敢用西瓜皮扔她?”为了表现我的大胆,我捡起地上的两块西瓜皮,向“疯老太”扔去一块。西瓜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疯老太”的脸上。“疯老太”从梦中被惊醒,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摸着被西瓜皮打湿的脸,怒不可遏地大叫:“哪个赤佬想寻死?”我赶紧扔掉手里的另外一块西瓜皮,“疯老太”发现了,大喝一声:“是你!今天我要打死你!”一边喊着,一边猛地向我扑过来。

我无路可逃,只能往家里跑。我奔进门,踏上楼梯,只听见后面的脚步声紧随着咚咚咚跟了上来。

我奔进楼梯边的亭子间,亲婆一个人坐在屋里补袜子。见我这么惊慌,亲婆忙问:“什么事?”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了,楼梯上传来了“疯老太”的叫骂声:“小赤佬,看你逃到哪里去,今天我要打死你!”

亲婆放下手里的针线,一把将我推到门背后,低声关照我:“站着别出声!”然后又坐到原来的位子上,拿起针线做补袜子状。

这时,“疯老太”已经追到亭子间门口,她站在门口,大声问亲婆:“那个小赤佬呢?你看见他了吗?”

我躲在门背后,紧张得不敢出气。此刻,我和“疯老太”距离不到一尺,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气声。站在门背后,我能看到亲婆,只见她很镇静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回答“疯老太”:“没有看见。”

“疯老太”在门口站了片刻,骂骂咧咧地下楼去了。

我从门背后走出来,还吓得直发抖。亲婆问清了事发的缘由,把我说了几句。她要带我去向“疯老太”道歉。我一听,慌了:“那怎么行,她是疯子,要打人的!”

“我看她不疯。你们这样作弄她,她才生气。你不要害怕,我和你一起去找她。”

亲婆到上海后,很少出门,也不怎么和邻居交往。可这次,她却一反常态,一定要我带她去找“疯老太”。我知道自己理亏,可我怕被“疯老太”打,赖着不肯去。亲婆生气了,板着脸说:“你不带我去找她,不向她去认个错,以后就不要叫我亲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亲婆这样生气,心里有点害怕,就答应了她。

第二天傍晚,亲婆牵着我的手,在苏州河边上找到了“疯老太”。我非常紧张,怕“疯老太”会扑上来打我,想不到,“疯老太”已经不记得我了。亲婆走到“疯老太”面前,说:“上次,是我的孙子用西瓜皮扔了你,我带他来向你认错。”说着,她把我拉到“疯老太”跟前。我对“疯老太”说了声“对不起”。她愣了一下,笑起来。“疯老太”原来并不可怕。她眨了眨那双泪汪汪的红肿的眼睛,挥了挥手,大声说:“事情过去就算了,小孩子,以后不要干坏事,干坏事,要吃苦头的!”

以后,“疯老太”看到我,总是对我笑。

死和生

亲婆的死,在我童年的经历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记。这一年,我上四年级。

那天晚上,我在一个同学家里做功课,只觉得眼皮跳个不停,听大人说过,眼皮跳,总有什么倒霉的事情会发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眼皮越跳越厉害,跳得我心烦意乱。功课还没有做完,有一个同学从外面跑来找我,告诉我家里出了事情。

“你家有老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你快回家去!”

我家的老人,一定是亲婆!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我一路奔跑着回到家里。走过那一段黑洞洞的楼梯时,我突然听到亲婆在叫我的小名。平时我放学回家时,亲婆总是站在楼梯口这样叫我。我心里一松,亲婆能叫我,大概没有什么事情。

可是亲婆不在楼梯口。楼梯口,围着不少人,都是平时不常来我家的邻居。他们见我回来,赶紧让出路来。我发现,他们的目光异样,似乎是同情,又好像是可怜。我走进房间,只见父母和哥哥姐姐都站在亲婆的床边。

亲婆躺在床上,半边的脸都肿了。她从楼梯上摔下去,头撞在地板上,被人背上来时,神志依然清醒。我扑到她身边,流着泪大声喊她。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吃力地咧开嘴笑了笑,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不要哭,我七十八岁了……”

我回家后不到十分钟,亲婆就断了气。断气时,父亲紧紧地抱着她。我听到父亲像孩子一样哭着喊妈妈。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而且哭得如此悲恸。我跟着父亲一起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亲婆。我觉得亲婆是不会这么死去的,我拼命摇着她的身体,希望她睁开眼睛,然而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用蒙眬的泪眼凝视着亲婆平静安详的脸,往事一幕一幕重现在眼前,它们都已经过去,永远不会在我的生活中重演。以后的日子,我将失去亲婆的关怀和爱。我曾经答应过她,长大后,要买最好吃的东西来孝敬她,现在没有机会了。想到这些,我泪如泉涌……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亲人离去的悲痛。

在亲婆去世的哀哭声中,我感到自己突然长大了许多。

我从记忆的匣子里倒出这些零星的往事,亲婆的形象,又像当年那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记忆使时光倒流,记忆也使亲人死而复生。

炊烟

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里,假如看见一缕炊烟……

在饥肠辘辘的旅途中,假如看见一缕炊烟……

也许不会有什么比它更亲切了。那是一种动人的招手,是一种充满魅力的微笑,是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友好地向你挥动着一方柔情的白手绢……

掸落飘在肩头的枯叶,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我终于看见了在远方山坳里的炊烟,它优美地飘动着,无声无息地向我透露着一个质朴的希望。心中的惶乱被它轻轻地抚平了——在深山里走了大半天,饥饿、疲乏、山重水复的怅惘,曾经使我的脚微微地颤抖,步伐也失去了沉稳的节奏……

我急匆匆地走向山坳,走向炊烟。我想象着炊烟下可能出现的情景:大蘑菇似的小木屋,屋里,许是一个白胡子的看林老人,许是一个山泉般水灵的小姑娘,都带着一些童话的色彩……

果然看见两间小木屋了,只是普普通通,不像大蘑菇。木屋里走出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黑红的脸颊上,洋溢着只有山里人才有的那种健康的光彩。“客人来啦,快进屋里歇吧!”没等我开口,她就笑声朗朗地叫起来,一个矮小的男人应声走出来,这自然是她的丈夫了,他只是微笑着点头,似乎有些腼腆。

“能不能……麻烦买一点吃的?”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我不好意思地问。

“那还要问,坐下,先喝碗茶!”她把我按在一把竹椅上,转身从灶台的铁锅里舀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又悄声叮嘱了丈夫几句,那男人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了。

灶台有点脏,她也许怕我看了不好受,找来一块抹布仔细擦了一擦。“山里人邋遢,将就一下啦!”她一边笑着,一边又从水缸里舀水洗那口空着的铁锅,一连洗了三遍。

不一会儿,那男人拎着满满一篮红薯和芋头回来了,并且已经在山溪中洗得干干净净。她把红薯和芋头倒进锅里,坐到灶背后烧起火来,他不知又到哪里去了。

小木屋里静下来,只有门外的哗啦哗啦的林涛和灶膛里毕剥毕剥的柴火,一起一落地在耳畔响着,协奏出一首奇妙的曲子。我喝着茶,打量着小木屋里的一切:简朴而结实的桌、椅、橱;门背后各种各样的农具;一架亮晶晶的半导体收音机,挂在一张毛茸茸的兽皮边上……这山里的农户,真有点世外桃源的味儿了。

红薯和芋头馋人的香味在小木屋里飘漾起来。“吃吧,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只是别嫌粗糙啦。”她把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红薯、芋头放到我面前。

哦,红薯和芋头,竟是那么香,那么甜,不仅抚慰了我的饥肠,也驱除了我的疲乏。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午餐之一!

她坐在一边,快活地笑着看我狼吞虎咽,手中,不停地打着一件鲜红的毛衣,毛衣不大,像是给孩子穿的。

“你有几个孩子?”

“有两个女儿,到山外读书去了,一个上小学,一个念中学,都寄宿在学校里。我想让她们将来都上大学呢!现在山里人富了,什么也不愁,就指望孩子们有出息。”她笑着回答,语气是颇为自豪的。这小木屋里,也有着和山外世界同样的憧憬和向往……

吃饱了,歇够了,该继续赶路了。我掏出一些钱给她。

“钱?”她又笑了,“这儿不是商店,快放回你的口袋里吧。如果不忘记山里的人,以后再来!”我的脸红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这城里人的习惯……

起身走时,我发现背包变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竟塞满了黄澄澄的橘子!是他,原来刚去了橘林。“都是自家种的,带着路上解解渴。”他在一边腼腆地笑着,声音很轻,却诚恳。

我走了。她和他并肩站在门口,不停地向我挥手。

“再来啊!”他们的声音在山坳里回荡……

走远了,小木屋消失在绿色的林海之中,只有那一缕炊烟,依然优美地在天上飘……再来,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了,然而我再也不会忘记武夷山中的这一缕炊烟,炊烟下,并没有什么动心夺魄的传奇故事,却有真诚,有纯朴,有人间最香甜的美餐……

蝈蝈

窗台上挂起一只拳头大小的竹笼子。一只翠绿色的蝈蝈在笼子里不安地爬动着,两根又细又长的触须不时从竹笼的小圆孔里伸出来,可怜巴巴地摇晃几下,仿佛在呼唤、祈求着什么。

“怪了,它怎么不肯叫呢?买的时候还叫得起劲。真怪了……”一位白发老人凑近蝈蝈笼子看了半天,嘴里在自言自语。

老人的孙子和孙女,两个不满八岁的孩子,也趴在窗台上看新鲜。

“它不肯叫,准是怕生。”小女孩说。

“把它关在笼子里,它生气呢!”

小男孩说着,伸出小手去摘蝈蝈笼子。

“小囡家,别瞎说!”老人把笼子挂到小孙子摘不到的地方,然后又说,“别着急,它一定会叫的!”

整整一天,蝈蝈无声无息。两个孩子也差点把它忘了。

第二天,老人从菜篮里拿出一只鲜红的尖头红辣椒,撕成细丝塞进小竹笼里。“吃了辣椒,它就会叫的。”他很自信。两个孩子又来了兴趣,趴在窗台上看蝈蝈怎样慢慢把一丝丝红辣椒吃进肚子里去。

整个白天,蝈蝈还是没有吱声,只是不再在小笼子里爬上爬下。夜深人静的时候,蝈蝈突然叫起来,那叫声又清脆又响亮,把屋里所有的人都叫醒了。

“听见了吗?它叫了,多好听!”老人很有点得意。

两个孩子睡眼蒙眬,可还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把床板蹬得咚咚直响。

蝈蝈一叫就再也没有停下来,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叫,叫……它不停地用那清脆洪亮的声音向这一家人宣告它的存在。很快,他们就习以为常了。蝈蝈的叫声仿佛成了这个家庭的一部分。

蝈蝈的叫声毕竟太响了一点。在一个闷热得难以入睡的夜晚,屋子里终于发出了怨言:

“烦死了,真拿它没办法!”说话的是孩子的父亲。

“爸爸,蝈蝈为什么不停地叫呢?”

男孩问了一句,可大人们谁也不回答,于是两个孩子自问自答了。

“它大概也热得睡不着,所以叫。”

“不!它是在哭呢!关在笼子里多难受,它在哭呢!”

大人们静静地听着两个孩子的议论,只有白发老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息了一声……

早晨醒来时,听不见蝈蝈的叫声了。两个孩子趴在窗台上一看,小笼子还挂在那儿,可里面的蝈蝈不见了。小笼子上有一个整齐的口子,像是用剪刀剪的。

“它咬破了笼子,逃走了。”老人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

热爱生命

父亲老了,七十有三了,年轻时那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变得斑白而又稀疏。大概是天天在一起的缘故,真不知这头发是怎么白起来、怎么稀起来的。

有些人能返老还童,这话确实有道理。七十三岁的父亲,竟越来越像个孩子,对小虫小草之类的玩意儿的兴趣越来越浓。起初,是养金蛉子。乡下的亲戚用塑料盒子装了一只金蛉子,带给读小学的小外甥,却让他“扣”下来了。“小囡,迷上了小虫子,读书就没有心思了。”他一边微笑着申述理由,一边凑近透明的塑料盒子,仔细看那关在盒子里的小虫子。“听,它叫了!”他压低了声音,惊喜地告诉我,并且要我来看。盒子里的金蛉子果然在叫,声音幽幽的,但极清脆,仿佛一根银弦在很远的地方颤动。金蛉子形似蟋蟀,但比蟋蟀小得多,只有米粒大小,背脊上亮晶晶地披着一对精巧的翅膀,叫的时候那对翅膀便高高地竖起来,像两面透明的金色小旗在飘……

金蛉子成了他的宝贝了。他把塑料盒子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有空的时候,就拿出盒子来看,一看就出神,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时间长了,他仿佛和盒子里的金蛉子有了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交流。那幽幽的叫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便微笑着陷入沉思,表情完全像个孩子。一次,他把塑料盒放在掌心里,屏息静气地谛视了好久。见我进屋来,他神秘地一笑,喜滋滋地说:“相信吗?我能懂得金蛉子的意思呢!”

我当然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把我拉到身边,要我和他一起盯着盒子里的金蛉子看。“我要它叫,它就会叫。”他很自信,也很认真。米粒大小的金蛉子稳稳地站在盒子中央,两根蛛丝般的触须悠然晃动着,像是在和人打招呼。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轻轻地叫了起来:

“听着,它马上就要叫了!听着!”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金蛉子背上两片亮晶晶的翅膀便一下子竖了起来,那幽泉般的鸣叫声便如歌如诉地在我的耳畔回旋……

“它马上要停了,你听着!”

金蛉子叫得正欢,父亲突然又轻轻推了我一下,用耳语急促地告诉我。他的话音未落,金蛉子果真停止了鸣叫。

这事情真有些奇了。我问父亲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秘,他笑了,并不是得意扬扬的笑,而是浅浅的淡淡的一笑。他说:“其实呒啥稀奇的,看得多了,摸到它的规律了。不过,这小生命确实有灵性呢,小时候,我就喜欢听它们叫,这叫声比什么歌子都好听。有些孩子爱看它们格斗,把它们关在小盒子里,它们也会像蟋蟀一样开牙厮咬,可这有啥意思呢,人间互相残杀得还不够,还要看这些小生灵互相残杀取乐!小时候,我就喜欢听它们唱歌……”

他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绘声绘色地讲起了童年乡下的琐事,讲他怎样在草丛里捉金蛉子,怎样趁着月色和小伙伴一起去地主的瓜田里偷西瓜。在玉米田里,在那无边无际的青纱帐中,孩子们用拳头砸开西瓜吃个饱,然后便躺在田垄上,看着天上的月牙、星星和银河,静静地听田野里无数小生命的大合唱。织布娘娘、纺纱童子、蟋蟀、油葫芦,以及许许多多无法叫出名字的小虫子,都在用不同的声音唱着自己的歌,它们的歌声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使黯淡的夏夜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宁静的气息……

“最好听的,还是金蛉子。”说起金蛉子,父亲兴致特别浓,“金蛉子里,有地金蛉和天金蛉。天金蛉爬在桃树上,个儿比地金蛉大得多,翅膀金赤银亮,像一面小镜子,叫起来声音也响,像是弹琴,可天金蛉少得很,难找,它们是属于天上的。地金蛉才是属于我们的。别看地金蛉个儿小,叫声幽,那声音可了不起,大地上所有好听的声音,都能在地金蛉的叫声里找到。不信,你来听听。”

盒子里的金蛉子又叫起来了。父亲侧着头,听得专注而又出神,脸上又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秋深了。风一阵凉似一阵。橘黄的梧桐叶在窗外飞旋,跳着寂寞的舞蹈。塑料盒里的金蛉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越来越难得听到它的鸣叫。父亲急起来,常常凝视着塑料盒子发呆。盒子里的金蛉子也有些呆了,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那一对小小的响翅似乎也失去了亮晶晶的光泽。

“你把它放在贴身的衣袋里试试,用体温暖着它,兴许还能过冬呢!”母亲见父亲愁眉不展,笑着提了一个建议。

父亲真把塑料盒藏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金蛉子活下来了,并且又像以前那样叫起来。不过金蛉子的歌声旁人是很难听见了,它只是属于父亲的,只要看到他老人家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坐着微笑沉思,我就知道是金蛉子在叫了。有时候,隐隐约约能听见金蛉子鸣唱,幽幽的声音是从父亲的身上,从他的胸口里飘出来的。这声音仿佛一缕缕透明无形的烟雾,奇妙地把微笑着的父亲包裹起来。这烟雾里,有故乡的月色,有父亲儿时伙伴的笑声和脚步声……

于是,我想起屠格涅夫那篇题为《老人》的散文诗来:

……那么,你感到憋闷时,请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记忆中去吧——在那儿,深深地、深深地,在百思交集的心灵深处,你往日可以理解的生活会重现在你的眼前,为你闪耀着光辉,发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饱孕着新绿和春天的媚与力量!

我的坐骑

我的坐骑当然不是古老的牛和马,也不是现代化的摩托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半机械化交通工具——自行车。自行车,也许可以看作是中国的一种象征。没有人能统计中国人拥有多少辆自行车。在西方,人们骑自行车只是为了健身或者消遣,而且大多只是儿童的玩意儿。中国人骑自行车是为了赶路,这是正儿八经的交通工具。从前,一个家庭有一辆自行车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它往往就是全家最贵重的财产。现在,自行车早已算不得什么,谁家没有二三辆自行车?一辆自行车的价格甚至还不够时髦男女们买一双进口名牌皮鞋。这大概也是中国人生活水平提高的一种标志吧。然而自行车的职能却没有变化,它依然是大多数中国人的交通工具。在一个交通拥挤的城市里,小巧灵活的自行车有时候比轿车的速度还快。这种说法有点儿“阿Q”,却是事实。

我骑自行车的历史已将近三十年。“文革”期间在乡下“插队落户”时,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乡村邮递员,天天在狭窄而泥泞的乡间田埂上骑着一辆旧车来来去去送报递信,使我练得车技不俗,不过那时骑的是别人的车。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还是后来上了大学以后。那是七十年代末,我花了五十元钱从寄售商店买了一辆旧的没有商标的男式轻便自行车。为什么要买旧车?原因有两条:一是经济上的原因,对我这样一个没有薪水的穷学生,这旧车的价格还合适;另外,我认为旧车也有优点,随便丢在哪儿都不会使偷儿为之心动,所以不必为它操心。这辆车实在太暗淡太寒酸,一位在工厂当机修工的朋友看不过去,硬是把它骑回厂里,花工夫整修了一番,换了一些零件,又用绿油漆漆了一遍。还给我时,这辆旧车看上去居然颇有几分新意了。更重要的好处是,这辆车骑起来很省力气。

对这辆旧自行车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好主人。我每天骑它,却从来不保养,停在街头日晒雨淋对它来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我还使我的坐骑横遭磨难。我有一个不太妙的习惯,喜欢边骑车边思考问题,在一般情况下,似乎可以一心两用,大脑尽管遐想联翩,小脑则凭本能指挥手脚操纵自行车。也有失灵失控的时候,有时候被别人的自行车撞倒,有时候自己摔倒在路上。最狼狈的一次,是猛然撞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公共汽车尾部,不仅把公共汽车撞出一个凹陷,自己的额头也碰出一个大包。而我的坐骑更惨,钢圈扁了,车身也撞得拱了起来……我那位工人朋友花在它身上的一片苦心不久便失去了踪影,它又恢复了那种灰驳落拓、锈迹斑斑的模样。只要还能骑,对它的外表我不在乎,而且我确实不用担心它会被人偷走,有时放在马路边忘了上锁,过几个小时它依然安安稳稳停在那里。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不过,我也越来越频繁地尝到了坐骑给我带来的麻烦。这麻烦,便是车子常常会突然出故障,骑到半路上,有时断了链条,有时坏了刹车,更多的是轮胎打炮。我只能一次一次狼狈地推着车子在路上找修车摊。我想,这大概也是我虐待坐骑而遭到的报应吧。

大学毕业,结婚成家,理应换一辆新车,但是旧车还能凑合着骑,也就一直没有换。那时住在偏僻的浦东,这辆旧车常常成为我们全家的“自备轿车”。儿子在襁褓中时,妻子抱着儿子坐在后面;儿子稍大一些,妻子坐在后面,儿子坐在前面的车架上。一天晚上,带着妻儿骑车回家,儿子突然从车架上滑下来,我慌忙去拉儿子,龙头一歪,顷刻人仰马翻,一家三口都摔倒在马路中间,幸好夜间路上车辆极少,三个人都安然无恙。寂静无人的路上回荡着儿子惊惶的哭声。从地上爬起来,我才发现自行车折断了一个踏脚板。在儿子的哭声和妻子的埋怨声里,我想,我的这辆老爷车,大概是该退休了。这辆旧车我整整骑了十年,后来送给了一个乡间的老裁缝。老裁缝不嫌它破旧,说还可以骑着它外出干活。我呢,当然又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次是一辆新的“凤凰”牌单车,骑着出门自然比从前风光得多。然而我还是老习惯,一如当初对待那辆旧车,对新车也一视同仁,从不保养,骑到哪里扔到哪里,而且经常忘记上锁。这辆新车我骑了不到两年。有一次回家时将自行车停在门口忘了上锁,不过十分钟光景,车子已经无影无踪。如果这辆车破旧一点,大概不会有如此下场。这大概也是新车的短处吧。

以后我又换了好几辆自行车。有时候难免怀念最初曾经属于我的那两辆自行车,就像怀念两个和我形影相随多年的老朋友。它们此刻的处境如何呢?那辆旧车,是不是还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着?那辆新车,是被偷儿肢解了,还是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骑着在城里到处乱转?……我不知道。

我现在的坐骑,仍然是一辆旧车。

与象共舞

在泰国,如果你在公路边或者树林里遇到大象,那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不必惊奇,也不必惊慌,大象对人群已经熟视无睹,它会对着你摇一摇它那对蒲扇般的大耳朵,不慌不忙地继续走它自己的路,一副悠闲沉着的样子。

象是泰国的国宝。这个国家最初的发展和兴盛,和象有着密切的关系。大象曾经驮着武士冲锋陷阵,攻城守垒;曾经以一当十、以一抵百地为泰国人做工服役。被驯服的大象走出丛林的那一天,也许就是当地生产、生活发生较大变化的日子。泰国人对大象存有亲切的感情,一点儿不奇怪。

在国内看大象,都是在动物园里远观,人和象离得很远。在泰国,人和象之间没有距离。很多次,我和象站在一起,象的耳朵拍到了我的肩膀,象的鼻息喷到了我的身上。起初我有些紧张,但看到周围那些平静坦然的泰国人,神经也就松弛了。在很近的距离看大象,我发现,象的表情非常平静。那对眼睛相对它的大脑袋,显得极小,目光却晶莹温和。和这样的目光相对,你紧张的心情自然就会松弛下来。

据说象是一种聪明而有灵气的动物。在泰国,大象用它们的行动证实了这种说法。在城市里看到的大象,多半是一些会表演节目的动物演员。在人的训练下,它们会踢球,会倒立,会用可笑的姿态行礼谢幕。最有意思的是大象为人做按摩。成排的人躺在地上,大象慢慢地从人丛里走过去,它们小心翼翼地在人与人之间寻找落脚点,每经过一个人,都会伸出粗壮的脚,在他们的身上轻轻地抚弄一番,有时也会用鼻子给人按摩。有趣的是,它偶尔也会和人开开玩笑。有一次,我看到一头象用鼻子把一位女士的皮鞋脱下来,然后卷着皮鞋悠然而去,把那位躺在地上的女士急得哇哇乱叫。脱皮鞋的大象一点儿也不理会女士的喊叫,用鼻子挥舞着皮鞋,绕着围观的人群转了一圈,才不慌不忙地回到那位女士身边,把皮鞋还给了她。那位女士又惊奇又尴尬,只见大象面对着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好像是在道歉。那庞大的身躯,屈膝点头时竟然优雅得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最使我难以忘怀的,是看大象跳舞。那是在芭堤雅的东巴公园,一群大象为人们表演。表演的尾声,也是最高潮,在欢乐的音乐声中,象群翩翩起舞,观众都拥到了宽阔的场地上,人群和象群混杂在一起舞之蹈之,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舞蹈的大象,没有一点儿笨重的感觉,它们随着音乐的节奏摇头晃脑,踮脚抬腿,前后左右颠动着身子,长长的鼻子在空中挥舞。毫无疑问,它们和人一样,陶醉在音乐之中了。这时,它们的表情仿佛也是快乐的。我想,如果大象会笑,此刻所展示的便是它们独特的笑。

旷野的微光

图书馆宽敞的阅览大厅里,数不清的日光灯一起亮着。银白色的透明的灯光,柔和地洒满了这个宁静安谧的世界,只有读者轻轻的翻书声:沙沙、沙沙……不知怎的,我的眼前竟出现了一盏油灯,它微弱、幽暗,却是那么坚韧,那么美丽地闪烁、闪烁……

这是一盏最简陋、最不起眼的小油灯:一只圆形的墨水瓶,一根棉纱灯芯,便是它的全部结构;它曾经有过一个方形的玻璃灯罩,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打碎了,再也没有配起来。哦,我怎么能忘记它的光芒呢!在农村插队的岁月里,它的黄色的颤动的光芒,曾亲切地抚摸着我,使我度过了许多雨雾弥漫的夜晚……

血红的夕阳垂落在天边,我,拖着长长的影子在田埂上蹀躞。这是十多年前的秋天,我刚下乡就下地干活了,一天下来,浑身仿佛散了架。回到我的小屋里,一个人木然颓坐,筋酸骨痛,心灰意懒,只有那盏小油灯忽闪忽闪地跳跃着,像一只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眼睛,用一种怜悯的目光凝视着我。在那昏黄幽弱的火光里,我看着自己扭曲了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禁不住顾影自怜起来,觉得自己犹如一根茕茕孑立的野草,迷茫地面对着萧瑟的旷野……

对了,在油灯下看一点书吧。然而,这是一个精神世界异常贫瘠的时代,那些千篇一律的文字,比我的粗硬的蒸玉米饭更难于下咽,我实在没有勇气啃它们。于是,对着那盏幽弱的小油灯,我又茫然了。油灯闪烁着,还是像一只炯炯的眼睛,只是它的目光之中似乎有嘲讽之色。它在嘲笑我的空虚和彷徨……在那闪烁的灯光里,我坐不住了:难道就这样让自己的青春糊里糊涂地流逝?难道就这样让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在黑暗中麻木、腐朽?不!我不愿意!我想起了过去曾经读过的那些美好的书,我怀念它们,我要找到它们!油灯尽管微弱,也可以为我照明,在浓重的黑暗中,这样一点烛火就足够了!

美好的东西毕竟是禁灭不了的。远方的朋友为我带来了一些好书,当地几个念过书的老人,竟也为我找来一些难得的古书。最令我兴奋的是:在一所乡间中学里,我发现了一大堆被遗弃的旧书!从此,在那盏小油灯下,有了无数个令人沉醉的夜晚。我把灯芯挑得长长的,灯火,毕剥毕剥跳动着,成了一只兴奋的眼睛,它和我一起读书,一起分享着那份快乐。在它的微光里,我尽情驰骋着自己的情感和想象,我的目光透过那些破旧的书页,飞出我的小屋,看得无比遥远。世界,真大啊……

小油灯闪烁着。在那幽暗的微光里,我仿佛看见了李白,我看见他正驾着一片雪白的帆,在烟波浩渺的扬子江上留下豪放潇洒的歌声……我仿佛看见了苏东坡,他仰对一轮皓月,呼喊着天上的神仙,思念着地上的亲人……我还看见了泰戈尔,他把我引进一个神秘而又美妙的世界,那里的星星、月亮、海洋、森林,都流溢着奇异的光彩,使我流连忘返……我也看见了普希金,他坐着一辆雪橇,在苍茫灰暗的雪地上划出一行发光的诗句:心儿啊,永远憧憬未来!……还有雪莱,我常常能听到他热情而又庄严的声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小油灯闪烁着。在那幽暗的微光里,我仿佛跟着雨果来到十九世纪的法国,目睹了那一幕幕浸透着血泪的人间惨剧……我仿佛跟着狄更斯渡过英吉利海峡,见到了许多机智可爱的小人物……我看见罗曼·罗兰笔下那个愤世嫉俗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正坐在一架古老的钢琴前,弹奏着一支深沉浑厚的乐曲;杰克·伦敦笔下的那个马丁·伊登,在一片惊涛骇浪之中,咬紧了牙关搏斗着……我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叹息,为牛虻和保尔的韧性激动;我和林道静讨论着人生道路,向车尔尼雪夫斯基请教着美学问题……

哦,我的小油灯,这闪烁在旷野里的微光,是它又把我带回到那个被隔绝了的广阔多彩的世界。是它为我照明,让我看见了许多人类智慧和文化的结晶,看见了许多璀璨瑰丽的美好事物。我像一股柔弱细小的山溪,在那奇妙的微光之中,缓缓地流出闭塞的峡谷,汇集起许多晶莹的泉水和露珠,逐渐丰满起来,充实起来……

我的生活和情绪起了变化。在田野里干那繁重的农活,流着汗,淋着雨,顶着寒风,确实很辛苦,然而一想起那盏小油灯,想起它的温暖柔和的光芒,我的心头便会感到一阵欢悦,觉得自己寂寥的生活有了一些慰藉,有了一种寄托。可是,我也经常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担心这一团弱小的豆火会突然被黑暗吞噬。有时,屋外风雨交加,窗户门板都被打得噼啪作响,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把一无遮掩的灯火吹得左右摇晃,然而它还是亮着,把黄澄澄的光芒投到我的书页上。有一次,它确乎经历了一场危险。说来也可笑,邻宅一只肥头肥脑的大黑猫,从来不抓老鼠,只会偷吃人们放着的食物,它竟觊觎着我的小油灯。一天晚上,它窜进我的小屋,爬上桌子,对着那盏油灯观察了好一会儿,竟愚蠢地用鼻子去嗅火苗,结果一声惨叫,夹着尾巴逃走了。油灯被撞倒在地下,油泼了大半,火苗却没有熄灭。第二天,我看见那只黑猫鼻子乌黑,烧断了好几根胡须,它远远地瞅着我的小油灯,依然丧魂落魄的样子。我的小油灯终于没有熄灭。

哦,在黑暗之中,那一星一点的火光是多么珍贵!我不会忘记那盏幽弱的小油灯,不会忘记那闪烁在旷野里的微光。

雨夜飞来客

雨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靠阳台的窗户玻璃被雨点打得噼啪作响,水珠子在玻璃上爬动着,描绘出许多古怪离奇的图案。一道闪电突然划破黑暗的天空,在一晃而过的惨白的光芒中,窗户上那些水纹更闪烁出神秘的色彩。大约过了三五秒钟,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响了,炸雷似乎就在屋顶上滚动,震得人心惊肉跳。

小凡,你出世才六个月,还是头一次听见雷响呢。由于这巨大的声音来得突然,你吓了一跳,小嘴一瘪一瘪,想哭了。然而你终于没有哭出来,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你的兴趣。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过一会儿,你竟手舞足蹈咧开嘴笑起来,眼睛还是牢牢地盯着窗外。

窗外有什么呢?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水淋淋的窗玻璃,隐约发现外面有一样东西在动,并且不时轻轻地碰着玻璃。我不由得心里一紧,这大雨之夜,黑咕隆咚的,我们这五层楼阳台上,会有什么不速之客呢?你却一点不紧张,依然盯着玻璃窗手舞足蹈。我小心翼翼打开窗户,不禁一愣:窗台上,站着一只鸽子。

不等我动手,鸽子便走到窗子里面来了。我赶紧又关上窗。这是一只蓝灰色中夹着白点的鸽子,大概就是常听养鸽人说的那种“雨点”。这“雨点”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羽毛乱糟糟地贴在身上,站在那里瑟瑟地发抖。我的台灯开着,温暖柔和的灯光也许使它感觉到了亲切,它慢慢向台灯移动了几步,蓬松开羽毛使劲抖了一阵,溅出来的水珠子把摊在桌上的稿子也打湿了。

你发现的这位不速之客使我们一家都激动起来。

“哦,它大概是迷路了,我们留它住下来吧。”你妈妈伸手把鸽子捧起来,它也不挣扎,嘴里发出温顺的咕咕声。

你被爸爸抱在手里,眼睛却始终盯着鸽子,兴奋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当看到妈妈把鸽子捧在手里后,你又笑着手舞足蹈了。

为解决鸽子的住宿问题,我们颇费了一番脑筋。家里没有鸟笼,也没有空的小箱子小柜子,让你的这位飞来的小客人住在哪儿呢?你妈妈先是找出一个纸盒子,看看觉得太小,小客人恐怕无法活动;我建议用一个脸盆倒扣在地上当临时的鸽笼,结果也不行,我们怕小客人憋得受不了……最后总算有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主意:把鸽子放到卫生间里,两平方米的天地,它要飞要跳都可以。

解决了住宿问题,还有吃饭问题呢。我们不知道“雨点”爱吃什么,玉米小米之类的食物家里没有,只能喂它一点米饭了。“雨点”一动不动地缩在屋角里,对它的新居既无新鲜感也没有惊惶不定,它倒是随遇而安。可是对于放在脚边的米饭,它却瞧也不瞧一眼。难道想绝食吗?

这时,你一个人躺在床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小手小脚把床板踢打得咚咚作响。你似乎在抗议了,抗议我们在接待你的小客人时把你排斥在外。你妈妈连忙抱起你,笑着哄道:“哦,小鸽子是小凡凡发现的,小鸽子是小凡凡的客人。小凡凡去请小客人吃饭饭!”说着,我们便把你抱进了卫生间。

事情真有点不可思议,你一看见待在屋角里的鸽子,马上眉开眼笑,而且咯咯咯笑出了声音,一双小手在空中不停地挥舞。鸽子呢,也开始东张西望,活泼起来,嘴里又发出了咕咕的叫声,不多一会儿,竟旁若无人地啄食起地上的饭粒来……

一夜风雨不停,隐隐约约的雷声在遥远的天边不祥地滚动。家里却平静极了,你睡得特别香,很难得地一夜酣睡到天亮。卫生间里的小客人也是一夜无声。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蔚蓝的天空纯净得犹如洗过一般。你眼睛一睁开就笑,而且吵着要我们抱你去卫生间。当看到恢复了精神的“雨点”在浴缸上蹦跳时,你又咯咯咯笑出了声音。和昨夜刚来时相比,“雨点”漂亮多了,羽毛变得又整齐又干净,还一闪一闪发出彩色的光芒。可它似乎有些心神不定,焦躁地在地上踱来踱去。

“它想家了。”妈妈贴着你的耳朵轻声告诉你。你仿佛听懂了,眼睛一眨一眨,严肃地盯着地上的“雨点”。

这时,来了一位邻居。听说我们家里飞来一只鸽子,他便建议道:“那好哇,清炖鸽肉,比童子鸡还鲜哩!”我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你妈妈笑着答道:“这是小凡凡的客人,怎么能这样呢!”于是邻居也一愣,笑着走了。

我们一家三口,把“雨点”送到阳台上。“雨点”咕咕地叫着在阳台栏杆上来回踱了两趟,终于拍拍翅膀飞走了。只见它绕着我们的楼房飞了几圈,很快便消失在森林一般的楼群中。你停止了手舞足蹈,仰起脑袋久久看着天空,眼睛里飘过一丝怅惘。

哦,儿子,你是担心“雨点”找不到自己的家,还是为你的小客人这样不辞而别感到伤心?

这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一群鸽子,它们从远处飞来,掠过我们的阳台,又飞向远方。

看着这一掠而过的鸽群,你先是惊奇,然后兴奋得又笑又叫。鸽群消失后,你久久凝视着遥远的天空,明亮的眼睛里一片平静。

绣眼和芙蓉

曾经养过两只鸟,一只绣眼,一只芙蓉。

绣眼体形很小,通体翠绿的羽毛,嫩黄的胸脯,红色的小嘴,黑色的眼睛被一圈白色包围着,像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绣眼之名便由此而得。它的动作极其灵敏,虽在小小的笼子里,但上下飞跃时快如闪电。它的鸣叫声音并不大,但却奇特,就像从树林中远远传来群鸟的齐鸣,回旋起伏,变化万端,妙不可言。绣眼是中国江南的鸣鸟,据说无法人工哺育,一般都是从野地捕来笼养。它们无奈地进入人类的鸟笼,是真正的囚徒。它们动听的鸣叫,也许是对自由的呼唤吧。

那只芙蓉是橘黄色的,毛色很鲜艳,头顶隆起一簇红色的绒毛,黑眼睛,黄嘴,黄爪,模样很清秀。据说它的故乡是德国,养在中国人的竹笼中,它已经习惯了。芙蓉的鸣叫婉转多变,如银铃在风中颤动,也如美声女高音,清越百啭。晴朗的早晨,它的鸣唱就像一丝丝一缕缕阳光在空气中飘动。芙蓉比绣眼温顺得多,有时笼子放在家里,忘记了关笼门,它会跳出来,在屋里溜达一圈,最后竟又回到了笼子里。自由,对于它来说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

两只鸟笼,并排挂在阳台上。绣眼和芙蓉相互能看见,却无法站在一起。它们用不同的鸣叫打着招呼,两种声音,韵律不同,调门也不一样,很难融合成一体,只能各唱各的曲调。它们似乎达成了默契,一只鸣唱时,另一只便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据说世上的鸣鸟都有极强的模仿能力,这两只鸟天天听着和自己的歌声不一样的鸣唱,结果会怎么样呢?开始几个月,没有什么异样,绣眼和芙蓉每天都唱着自己的歌,有时它们也合唱,只是无法协调成二重奏。半年之后,绣眼开始褪毛,它的鸣唱也戛然而止。那些日子,阳台上只剩下芙蓉的独唱时而飘旋起伏。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芙蓉的叫声似乎有了变化,它一改从前那种清亮高亢的音调,声音变得轻幽飘忽起来,那旋律,分明有点像绣眼的鸣啼。莫非,是芙蓉模仿绣眼的歌声来引导它重新开口?然而褪毛的绣眼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沉默。于是芙蓉锲而不舍地独自鸣唱着,而且叫得越来越像绣眼的声音。绣眼不仅停止了鸣叫,也停止了那闪电般的上下飞跃,只是瞪大了眼睛默默聆听芙蓉的歌唱,仿佛在回忆、在思考。它是在回想自己的歌声,还是在回忆那遥远的自由日子?

想不到,先获得自由的竟是芙蓉。一天,妻子在为芙蓉加食后忘记了关笼门,发现时已在一个多小时以后,那笼子已经空了。妻子下楼找遍了楼下的花坛,仍不见芙蓉的踪影。在鸟笼里长大的它,连飞翔的能力都没有,它大概是无法在野外生存的。

没有了芙蓉,绣眼显得更孤单了,它依然在笼中一声不吭。面对着挂在对面的那只空笼子,它常常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横杆上,似乎是在思念消失了踪影的老朋友。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妻子兴冲冲地对我说:“快,你快到阳台上去看看!”还没有走近阳台,已经听见外面传来很热闹的鸟叫声。那是绣眼的鸣唱,但比它原先的叫声要响亮得多,也丰富得多。我感到惊奇,绣眼重新开口,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走近阳台一看,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鸟笼内外,有两只绣眼。鸟笼里的绣眼在飞舞鸣叫,鸟笼外,也有一只绣眼,围着鸟笼飞舞,不时停落在鸟笼上。那只自由的野绣眼,翠绿色的羽毛要鲜亮得多,相比之下,笼里的绣眼显得黯淡,不过此刻它一改前些日子的颓丧,变得异常活泼。两只绣眼,面对面上下飞蹿,鸣叫声激动而急切,仿佛在哀哀地互相倾诉,在快乐地互相询问。妻子告诉我,那只野绣眼上午就飞来了,在鸟笼外已盘桓了大半日,一直不肯飞走。而笼里的绣眼,在那只野绣眼飞来不久就开始重新鸣叫。笼里笼外的两只绣眼,边唱边舞,亲密无间地分食着食缸里的小米,兴奋了大半天。

那两只绣眼此刻的情状,使我生动地体会到“欢呼雀跃”是怎样一种景象。妻子建议把笼门打开,她说那只野绣眼说不定会自动进笼,这样我们可以把它养在芙蓉待过的空笼子里。有一对绣眼,可以热闹一些了。可我不忍心打断两只绣眼如此美妙的交流,我不知道,在我伸出手去开鸟笼门时,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是野绣眼进笼,还是笼里的绣眼飞走?我想了一下,无论出现哪种结局,都值得一试。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但还没有碰到鸟笼,就惊飞了笼外那只野绣眼。我打开笼门,再退回到屋里。笼里那只绣眼对着打开的笼门凝视了片刻,一蹦两跳,就飞出了鸟笼。它在阳台的铁栏杆上站了几秒钟,然后拍拍翅膀,飞向楼下的花坛,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远处的绿荫中,隐隐约约传来欢快的鸟鸣。

水迹的故事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艺术曾经是一种不能多谈的奢侈品。这两个字和一般人似乎并无关系,只是艺术家们的事情。其实生活中的情形并非如此,艺术像一个面目随和、态度亲切的朋友,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她突然就可能出现在你的身边,使你知道她原来是那么平易近人。只要你喜欢她,追求她,她总是会向你展示动人的微笑,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她都会翩然而至,给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些许生机。

小时候,我曾经做过当艺术家的梦,音乐、绘画、雕塑,这些都是我神往的目标。我可以面对一幅我喜欢的油画呆呆地遐想半天,也会因为听到一段美妙的旋律而激动不已。然而那时看画展、听音乐会的机会毕竟很少,周围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人和物体,而且大多色彩黯淡。不过这也不妨碍我走进艺术的奇妙境界。

童年时代,曾经住在一个顶棚漏水的阁楼上。简陋的居所,也可以为我提供遐想的天地。晚上睡觉时,头顶上那布满水迹的天花板就是我展开想象翅膀的天空。在这些水迹中,我发现了各种各样的山、树、云,还有飞禽走兽、妖魔鬼怪,当然,也有三教九流的人物,有《西游记》《水浒》和《封神榜》中种种神奇的场面。我经常看着天花板在床上编织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睡着以后,梦境也是异常的缤纷。

有一天下大雨,屋顶上漏得厉害,大人们手忙脚乱地忙着接水,一个个抱怨不迭,我却暗自心喜。因为我知道,晚上睡到床上时,天花板上一定会出现新的风景和故事。那天夜里,天花板上果然出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水迹。新鲜的水迹颜色很丰富,有褐色,也有土黄,还有绛红色。我在这些斑驳的色块和杂乱无序的线条中发现了惊人的画面。那是海里的一个荒岛,岛上有巨大的热带植物,还有赤身裸体的印第安人。有一个印第安人的头部特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那是一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侧面头像,那印第安人有着红色的脸膛,浓眉紧蹙,目光里流露出忧郁和愤怒。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极大的羽毛头冠,是很典型的印第安人的装束。看着天花板上的这些图画,我记忆中所有有关印第安人的故事都涌到了眼前。那时刚刚读过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小说中那些使我感到神秘的“土人”,此刻都出现在我眼前的天花板上,栩栩如生地对我挤眉弄眼。在睡眼蒙眬之中,我仿佛变成了流落孤岛的鲁滨孙……

看天花板上的水迹,是我儿时秘密的快乐,是白天生活和阅读的一种补充。谁能体会一个孩子凝视着水迹斑斑的天花板而产生的美妙遐想呢?现在,当我躺在整洁的卧室里,看着一片洁白的天花板,很自然地会想起童年时的那一份快乐。这快乐,现在已经很难得了。于是,在淡淡的惆怅之后,我总是会想,人的长大,是不是都要以牺牲天真的憧憬和无拘无束的想象力作为代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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