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学步

赵丽宏散文精选 作者:赵丽宏 著,曹文轩 编


青鸟

学步

儿子,你居然会走路了!

我和你母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在这之前,你还整日躺在摇篮里,只会挥舞小手,将明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有时偶尔能扶着床沿站立起来,但时间很短,你的腿脚还没有劲,无法支撑你小小的身躯。这天你被几把椅子包围着,坐在沙发前摆弄积木,我们到厨房里拿东西,你母亲偶尔一回头,突然惊喜地大叫:“哎呀,小凡走路了!”我随声回顾,也大吃一惊:你竟然推开包围着你的任何东西,自己走到了门口!我们看到你时,你正站在房门口,脸上是又兴奋又紧张的表情。看见我们注意你时,你咧开嘴笑了。你似乎也为自己能走路而惊奇呢。

从沙发到房门口不过四五步路,这几步路对你可是意义不凡,是你人生旅途上最初的独立行走的路。我们都没有看见你如何摇摇晃晃走过来,但你的的确确是靠自己走过来了。当你母亲冲过去一把将你抱起来时,你却挣扎着拼命要下地。你已经尝到了走路的滋味,这滋味此刻胜过你世界里已知的一切,靠自己两条腿走路,就能找到爸爸妈妈,就能到达你想要到达的地方,那是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事情!

你的生活从此开始有了全新的内容和意义。只要有机会,你就要甩开我的手摇摇晃晃走你的路。你在床上走,在屋里走,在马路上走,在草地上走;你走着去寻找玩具,走着去阳台上欣赏街景,走着去追赶比你大的孩子们……

儿子,你从来不会想到,在你学步的路上,处处潜伏着危险呢。在屋里,桌角、椅背、床架、门,都可能成为凶器将你碰痛。当你踉踉跄跄在房里东寻西探时,不是碰到桌角上,就是碰翻椅子砸痛脚,真是防不胜防。已经数不清你多少次摔倒,数不清你头上曾被撞出多少个乌青和肿块,每次你都哭叫两声,然后脸上挂着泪珠爬起来继续走你的路。摔跤摔不冷你渴望学步的热情。在室外,你更是跃跃欲试,两条小腿像一对小鼓槌,毫无节奏地擂着各样的地面。你似乎对平坦的路不感兴趣,哪里高低不平,哪里杂草丛生,哪里有水洼泥泞,你就爱往哪里走。只要不摔倒,你总是乐此不疲。这是不是人类的天性?在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上,必然会遇到无数曲折和坎坷,儿子呀,但愿你不要失去刚学步时的那份勇气。

你开始摔倒在地的时候,总是趴在地上瞪大眼睛望我们,你觉得有点委屈,但很快习惯了,并且学会了一骨碌爬起来,再不把摔跤当回事。那次你沿着路边的一个花坛奔跑,脚下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我们在你身后眼看着你一头撞到花坛边的铁栏杆上,心如刀绞,却无法救你——铁栏杆犹如一柄柄出鞘的剑指着天空!你趴在地上,沉默了片刻,才放声哭起来。我奔过去把你抱在怀中,不忍看你的伤口,我担心你的眼睛!好险哪!铁栏杆撞在你的额头正中,戳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沿着你的脸颊往下流……

你的额头留下了难以消退的疤痕,这是你学步的代价和纪念。

儿子,你的旅途还只是刚刚开始,你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有些地方也许还没有路,有些地方虽有路却未必能通向远方。生命的过程,大概就是学步和寻路的过程,儿子啊,你要勇敢地走,脚踏实地地走。

青鸟

下了一夜大雪。天刚亮,透过镶满冰凌花的窗玻璃向外看,只见一片耀眼的白色。红色的砖墙、青灰色的屋脊、墨绿色的柏树枝,全都变白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融化在这单调的白色里。北风在低低地吼叫,窗台上的积雪飞着,飘着,似在炫耀雪天的寒冷……

门缝里,悄然塞进一张沾着雪花的报纸来。呵,是那个年轻的女邮递员,冰天雪地的,她还是这么早就来了!我打开门,她已经远去,那绿色的背景在晶莹的白雪之中晃动着,显得分外鲜亮,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从这一家门口,通向那一家门口……

我捧着报纸,却看不下一行,那一团鲜亮的绿色,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动、跳跃、飞翔,它仿佛化成了一只翩然振翅的鸟,飘飘悠悠地向我飞过来……

……绿色的鸟,在广袤的田野里飞着。近了,近了——原来是一位送信的老人,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过来了。他的脸是深褐色的,长年在旷野里奔波的乡村邮递员大多这样,只是他的脸上还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他的一身绿制服已经洗得很旧,只有车上挂着的那只邮袋还是绿得那么醒目。

“小伙子,这是你的信吧?想家吗?”当他第一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时,微笑着轻轻问了一句。不知怎的,这位老乡邮员,一见面就使我感到亲切。在他的善良的微笑里,在他的关切的询问中,我看见了一颗充满着同情和关怀的长者之心。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在农村送了几十年信。每天,他的自行车铃声在田埂上一响,田里干活的人们便围了上去。于是他便开始默默地分发信件,只是偶尔关照着什么。他不仅能叫出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大多数人的名字,还了解每家每户的情况呢。人们都亲切地叫他“老张头”。他管送信,也兼管寄信,社员们发信、寄包裹都拜托他。每每一圈跑下来,他的邮袋非但不空,反而装得更鼓了。逢到雨天,乡间的泥路便不能骑车了。这种时候,老张头要迟一点来。他穿着一件很大的雨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邮袋,背脊稍稍佝偻,竟显得十分矮小。尽管总是一脸雨,一脸汗,一身污泥,急匆匆的步子也常常吃力而又蹒跚,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耽误过。这几十里泥路,实在是够他受的。

那时候,信,是我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内容啊。在那些小小的信封里,装着亲人们的问候,装着朋友们的友谊,也装着我的秘密——远方,有一个善良而又倔强的姑娘,不顾亲友的反对,悄悄地、不附加任何条件地把她最纯真的初恋给了我。她在都市,我在乡村,在许多人眼里,这不啻有天壤之别啊。有了她,我生活中的劳累、艰辛,仿佛都容易对付了。像所有在初恋中的青年人一样,我激动、陶醉,常常陷入幸福美好的遐想……这一切,都是她的那些热情的信给我带来的,而所有的信,又都是通过这位老邮递员送到我手中的。下乡不多几天,我就深深地感觉到,这送信的老人,对于我是何等的重要!每天,我都急切地盼望着,盼望着他的绿色的、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那条被刺槐树掩隐的小路上。那心情,就像远航在大洋中的水手盼望着从空蒙的海面上升起飘忽朦胧的海岸,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的旅人盼望着从荒寂的黄丘中露出郁郁葱葱的绿洲。每次见到他,我的心总会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血也仿佛会流得更快:哦,今天,会有她的信吗?……

这一切,这送信的老人应该是不会知道的,他每天要投送成百上千封信啊。他的表情好像有点麻木,密密的皱纹里,仿佛流出几丝忧悒。然而对我,他似乎特别关注一点,每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时,他总是朝着我友好地微微一笑,日子久了,我恍惚觉得,他的笑容似乎变得意味深长了。这笑里,有关心,有赞许,也有鼓励,有时他还会笑着轻轻地对我说一声:“又来了。”又来了?是她又来了!哦,这老人,仿佛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许,在那些右下角印着金色小鸟的相同的信封上,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体里,在那个永远不变的寄信人的地址中,他隐约窥见了我的秘密。

人与人之间的了解,真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有些人整天厮混在一起,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过后细细一想,却仍然有一层烟雾笼罩着,只能看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而有些人交流甚少,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只是寥寥几句对话,甚至只是无声的一瞥,留在你心中的形象,却是鲜明而又亲切,使人难以忘怀。这送信的老张头,我和他几乎没有说上过一句囫囵的话,每天,当他把信送到我手中,我们只是点点头,他只是那么微微一笑,我却觉得,他已经完全了解了我,包括我内心的秘密。这个善良正直的老人,同情我,关心我,也喜欢我那远方的姑娘——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一个插队在乡下的孤独的青年——他赞赏这种爱情!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清晰地告诉了我这所有的一切。

我觉得,在我们的无声的交流中,有一种心灵的默契,有一种可贵的信任。倘若他问我,我决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的,我愿意把我的所有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然而,他从来不问我。

有时几天收不到她的信,我便会着急起来,老张头送信离开时,我总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田头,那模样大概是又怅惘又可怜的。“不要急。”他用简短的三个字安慰我。有一次,见我太失望,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送你两句诗,怎么样?”啊,竟是秦少游的两句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使我诧异,这老人,居然还读诗词!他的声音,像一股凉滋滋的清泉,缓缓流进我焦虑的心,使我平静下来。

月有阴晴圆缺,爱情,也总是曲折的。朗澈的天空会突然飘过乌云,平静的水面会突然涌起风波……因为一些小小的误会,远方的姑娘竟和我赌气了,一连一个多月没有来信,这似乎是一次真正的危机,我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老张头知道我的心思,每天来到田头,他总是凝视着我,然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他没有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从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深切同情和真挚关心,那深沉的目光,分明在对我说:“要经受住考验啊。”

就在这时,老张头突然退休了。听人说,他身体不好。这一带的邮递员换上了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正是初春,连着下了好长时间的雨,摩托车无法在泥泞的路上行驶,那小伙子竟然好几天没有来。当时正是乱哄哄的年头,乡村的邮局大概也没人管,社员们都骂开了。那天正在田里干活,忽然有人叫起来:“老张头!老张头回来了!”我抬头一看,果然,在那条槐荫摇曳的小路上,老张头慢慢地走过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洗旧了的绿色制服,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邮袋。一个多月不见,他竟仿佛老了许多,背脊比先前佝偻得更厉害,头上也似乎添了不少银丝。看着在他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里滚动的汗珠,看着那一身沾满泥巴的绿制服,我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恻隐之情,这老人,已到儿孙绕膝的年纪了,还在这泥泞的道路上奔波……

说也奇怪,没有人号召,在田里干活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农具,走到路边把老张头团团围了起来,亲热地问长问短。人们的热情,显然使老人激动了,他一面分发信件,一面笑着“嗯嗯”应答,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问:“哎,你不是退休了,今天怎么又送信了?”

老张头一下子敛起笑容,仿佛来了火:“是退休了,今天来领工资,看到信件都积压在邮局里,这怎么行!一个邮递员,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信搁浅在半道上。他们不送,我老头子送!”

说着,他朝我走来,脸上又溢出真诚的微笑。看见他在信堆中挑拣着,我的心不禁怦地一跳……啊,雪白的信封,啊,那金色的小鸟展开翅膀向我飞来了!“拿着,我知道她会来的。”他微笑着,轻轻地说。

真正的爱情,毕竟不是脆弱的——误会涣然冰释了,我的小鸟飞回来了!这一切,又是老张头送给我的啊!久久地,我目送着远去的老人,只见他那淡绿色的瘦小的背影,在春天彩色的田野里摇晃着,缩小着,终于消失在萌动着万点新绿的远方。

从此,我总是对邮递员怀着一种真挚的敬意,有时真想拦住在路上见到的任何一位邮递员,大声地对他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离开农村后,我又遇到过几位年轻的女邮递员,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她们给我的印象是踏实、热情的,她们常常又使我想起老张头……

此刻,手里捧着当天的报纸,我依然看不下一行,洁白轻柔的雪花,还在窗外纷纷扬扬地飘,而报纸上的雪花早已融化,变成了一颗颗亮晶晶的小水珠,在我的眼前闪烁……我忽然想起杜甫的两句诗来:“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青鸟,这神话中美丽的小鸟,自古以来便被比作传递爱情的信使,受到人们的赞美。人民的邮递员——他们才是最忠诚、最坚忍、最值得赞美的青鸟啊!

顶碗少年

有些偶然遇到的小事情,竟会难以忘怀,并且时时萦绕于心。因为,你也许能从中不断地得到启示,从中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次,我在上海大世界的露天剧场里看杂技表演,节目很精彩,场内座无虚席。坐在前几排的,全是来自异国的旅游者,优美的东方杂技,使他们入迷了。他们和中国观众一起,为每一个节目喝彩鼓掌。一位英俊的少年出场了。在轻松优雅的乐曲声里,只见他头上顶着高高的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柔软而又自然地舒展着肢体,做出各种各样令人惊羡的动作,忽而卧倒,忽而跃起……碗,在他的头顶摇摇晃晃,却总是不掉下来。最后,是一组难度较大的动作——他骑在另一位演员身上,两个人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用各种姿态转动着身躯。站在别人晃动着的身体上,很难再保持平衡,他头顶上的碗,摇晃得厉害起来。在一个大幅度转身的刹那间,那一大摞碗突然从他头上掉了下来!这意想不到的失误,使所有的观众都惊呆了。有些青年大声吹起了口哨……

台上,却并没有慌乱。顶碗的少年歉疚地微笑着,不失风度地向观众鞠了一躬。一位姑娘走出来,扫起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后又捧出一大摞碗,还是金边红花白瓷碗,十二只,一只不少。于是,音乐又响起来,碗又高高地顶到了少年头上,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少年很沉着,不慌不忙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依然是那么轻松优美,紧张不安的观众终于又陶醉在他的表演之中。到最后关头了,又是两个人叠在一起,又是一个接一个艰难的转身,碗,又在他头顶厉害地摇晃起来。观众们屏住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头上的碗……眼看身体已经转过来了,几个性急的外国观众忍不住拍响了巴掌。那一摞碗却仿佛故意捣蛋,突然跳起摇摆舞来。少年急忙摆动脑袋保持平衡,可是来不及了。碗,又掉了下来……

场子里一片喧哗。台上,顶碗少年呆呆地站着,脸上全是汗珠,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还是那一位姑娘,走出来扫去了地上的碎瓷片。观众中有人在大声地喊:“行了,不要再来了,演下一个节目吧!”好多人附和着喊起来。一位矮小结实的白发老者从后台走到灯光下,他的手里,依然是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他走到少年面前,脸上微笑着,并无责怪的神色。他把手中的碗交给少年,然后抚摩着少年的肩胛,轻轻摇撼了一下,嘴里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少年镇静下来,手捧着新碗,又深深地向观众们鞠了一躬。

音乐第三次奏响了!场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儿声息。有一些女观众,索性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拼搏!当那摞碗又剧烈地晃动起来时,少年轻轻抖了一下脑袋,终于把碗稳住了。掌声,不约而同地从每个座位上爆发出来,汇成了一片暴风雨般的响声。

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知怎的,我常常会想起这位顶碗少年,想起他那一夜的演出;而且每每想起,总会有一阵微微的激动。这位顶碗少年,当时年龄和我相仿。我想,他现在一定已是一位成熟的杂技艺术家了。我相信他不会在艰难曲折的人生和艺术之路上退却或者颓丧的。他是一个强者。当我迷惘、消沉,觉得前途渺茫的时候,那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坠地时的碎裂声,便会突然在我耳畔响起。

是的,人生是一场搏斗。敢于拼搏的人,才可能是命运的主人。在山穷水尽的绝境里,再搏一下,也许就能看到柳暗花明;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再搏一下,一定会迎来温暖的春天——这就是那位顶碗少年给我的启迪。

童年笨事

如果回想一下,每个人儿时都做过一些笨事,这并不奇怪,因为儿时幼稚,常常把幻想当成真实。做笨事并不一定是笨人,聪明人和笨人的区别在于:聪明人做了笨事之后会改,并且从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笨人则屡错屡做,永远笨头笨脑地错下去。

我小时候笨事也做得不少,现在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发笑。

追“屁”

五六岁的时候,我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闻汽油的气味。我认为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就是汽油味,比那种绿颜色的明星牌花露水味道要美妙得多。而且,我最喜欢闻汽车排出的废气。于是跟大人走在马路上,我总是拼命用鼻子吸气,有汽车开过,鼻子里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跟哥哥出去,他发现我不停地用鼻子吸气,便问:“你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在追汽车放出来的气。”哥哥大笑道:“这是汽车在放屁呀,你追屁干吗?”哥哥和我一起在马路边前俯后仰地大笑了好一阵。

笑归笑,可我的怪嗜好依旧未变,还是爱闻汽车排出来的气。因为做这件事很方便,走在马路上,你只要用鼻子使劲吸气便可以。后来我觉得空气中那汽油味太淡,而且稍纵即逝,闻起来总不过瘾,于是总想什么时候过瘾一下。终于想出办法来。一次,一辆摩托车停在我家弄堂口。摩托车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气管,机器发动时会喷出又黑又浓的油气,我想,如果离那排气管近一点,一定可以闻得很过瘾。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着,过了一会儿,摩托车的主人来了,等他坐到摩托车上,准备发动时,我动作敏捷地趴到地上,将鼻子凑近排气管的出口处等着。摩托车的主人当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小孩在地上趴着,只见他的脚用力踩动了几下,摩托车呼啸着箭一般蹿出去。而我呢,趴在路边几乎昏倒。

那一瞬间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随着那机器的发动声轰然而起,一团黑色的烟雾扑面而来,把我整个儿包裹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美妙的气味,只有一股刺鼻的,几乎使人窒息的怪味从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里钻进来,钻进我的脑子,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又是流泪,又是咳嗽,只感到头晕眼花、天昏地黑,恨不得把肚皮里的一切东西都呕出来……天哪,这难道就是我曾迷恋过的汽油味儿?等我趴在地上缓过一口气来时,只见好几个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发笑,好像在看一个逗人发乐的小丑。原来,猛烈喷出的油气把我的脸熏得一片乌黑,我的模样狼狈而又滑稽……

从此以后,我开始讨厌汽油味,并且逐渐懂得,任何事情,做得过分以后,便会变得荒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囚蚁

童年时曾经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可以由人来饲养,而且所有的动物都可以从小养到大,就像人一样,摇篮里不满一尺长的小小婴儿总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巨人,连蚂蚁也不例外。在歌子里唱过“小蚂蚁,爱劳动,一天到晚忙做工”,所以对地上的蚂蚁特别有好感,常常趴在墙角或者路边仔细观察它们的活动,看它们排着队运食物、搬家,和比它们大无数倍的爬虫和飞虫们作战……大约是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妹妹忽发奇想:为什么不能把蚂蚁们放到玻璃瓶里养起来呢?像养小鸡小鸭那样养它们,给它们吃,给它们喝,它们一定会长大,长得比蟋蟀和蝈蝈们还要大。

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找一个有盖子的玻璃药瓶,然后将蚂蚁捉到瓶子里,我们一共捉了十五只蚂蚁,再旋紧瓶盖。这样,这十五只蚂蚁便有了一个透明整洁的新家。我和妹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蚂蚁们在瓶子里的动静,只见它们不停地摇动着头顶的两根触须,急急忙忙地在瓶子里上下来回地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想它们大概是饿了,便旋开瓶盖投进一些饭粒,可它们却毫无兴趣,依然惊惶不安地在瓶里奔跑。它们肯定在用它们的语言大声喊叫,可惜我听不见……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玻璃瓶里的蚂蚁。只见那十五只蚂蚁横七竖八躺在瓶底下,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它们全都死了。我和妹妹很是伤心了一阵,想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因为药瓶里不透气,蚂蚁们是闷死的。(现在想起来更可能是瓶里的药味使小蚂蚁们送了命。)

原因既已找到,新的办法便随之而来。我找来一只火柴盒子,准备为蚂蚁们做一个新居。怕它们再闷死,我命令妹妹用大头针在火柴盒上扎出一些小洞眼,作为透气孔。当时已是深秋,天气有些冷,于是妹妹又有新的担忧:“火柴盒里很冷,小蚂蚁要冻死的!”对,想办法吧。在妹妹的眼里,我这个比她大一岁的哥哥是无所不能的。我果然想出办法来:从保暖用的草饭窝里抽出几根稻草,用剪刀将稻草剪碎后装到火柴盒里,这样,我们的蚂蚁客人就有了一个又透气又暖和的新窝了。我和妹妹又抓来一些蚂蚁关进火柴盒里,还放进一些饼干屑,我们相信蚂蚁们会喜欢这个新家。遗憾的是不能像玻璃瓶一样在外面观察它们了。但可以用耳朵来听,把火柴盒贴在耳朵上,可以听见它们的脚步声。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极其轻微,必须在夜深人静时听,而且要平心静气地听。在这若有若无的微响中,我曾经有过不少奇妙的遐想,我仿佛已看见那些快乐的小蚂蚁正在长大,它们长出了美丽的翅膀,像一群威风凛凛的大蟋蟀……

然而我们的试验还是没有成功。不到两天时间,火柴盒里的蚂蚁们全都逃得无影无踪。我也终于明白,蚂蚁们是不愿意被关起来的,它们宁可在墙角、路边和野地里辛辛苦苦地忙碌搏斗,也不愿意在人们为它们设置的安乐窝里享福。对它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的生活更为可贵。

跳河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爬上了苏州河大桥的水泥桥栏。我站得那么高,湍急的河水在我脚下七八米的地方奔流。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往下跳,然而脚却有点儿发抖……

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

“喔,这么高,比跳水池的跳台还高!这孩子敢跳?”

“胆子还真不小!”

“瞧,他有些害怕了。”

“……”

议论声无一遗漏,都传进了我的耳朵。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读初中一年级时的事情。放暑假的时候,我常常和弄堂里的一批小伙伴一起下黄浦江或者苏州河游泳。有一天,看见几个身材健美的小伙子站在苏州河桥栏上轮流跳水,跳得又潇洒又优美,使人惊叹又使人羡慕。我突然也想去试一试,他们能跳,我为什么不能呢?小伙伴们知道我的想法后,都表示怀疑,他们不相信我有这样的胆量。我急了,赌咒发誓道:“你们看好,我不跳不姓赵!”看我这么认真,有几个和我特别要好的孩子也为我担心了,他们说:“好了,我们相信你敢跳了。你可千万别真的去跳!”“假如‘吃大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吃大板”,指从高空落水时身体和水面平行接触,极危险。)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我的决心。我爬上桥栏时,小伙伴们都为我捏一把汗,有几个甚至不敢看,躲得远远的……

然而当我站到高高的桥栏上之后,却真的害怕起来,尤其是低头看桥下的流水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在这之前,我从未在超过一米以上的高度跳下水,现在一下子要从七八米高的地方跳入水中,而且没有任何准备和训练,真是有点冒险。如果“插蜡烛”,保持直立的姿势跳下去,危险性要小些,但肯定会被人取笑。头先落水呢,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犹豫了几秒钟。在听到背后围观者的议论时,我一下子鼓起勇气:头先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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