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父亲的传奇
“贵公子”全家出走
大大去世不久,张兆和写了一首诗怀念,她还拿给了父亲张冀牖看:
月照我窗,
我心忧愁。
以往不幸兮,
前途茫茫。
悟失恃之孤凄兮,
徙倚彷徨。
感世途之多歧兮,
且容醉酒而倾觞。〔1〕
张冀牖读完,评价说:“这是骚体。”他没有过多地沉溺于怀念,只是专业地点评了这首诗。他总是在合适的时候,表现出过人的理性。
张华奎为他取名绳进(取意“绳其祖武”),字武龄,是希望他踏着爷爷那一辈的英勇,继续前行。整个大家族里,以龄字排,他排行老九,人称“九哥”、“九爹”、“九爷”。从四川扶柩归乡后,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嗣母对他视若己出,关爱备至。每到夏日,她都要亲自放帐子,让他午睡,有人在帐子外用大芭蕉扇为他打扇,既怕他热,又怕直接扇的风会使睡着的他受凉,她自己还不时前来照看。
等他成年后,开始对母亲回馈孝心。早在四川时,母亲就染上了鸦片瘾,据说是为了减缓腿疼带来的痛苦,张华奎的妾亲自为她烧烟。搬离合肥后,她烟瘾依旧如故。有一次,妾与她吵架,这促使了她戒烟。戒烟最痛苦最关键的几天简直难熬得要命,此时,张冀牖带着长女张元和跪在母亲面前,居然求她放弃这一努力,向烟瘾低头算了。〔2〕这与张冀牖的行事十分相悖,他本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他不允许家里仆人染上这些恶习,儿女们更是不行。
辛亥革命前夕,清末政局在风雨中飘摇着,淮军将领都已经归入尘土,他们的后裔,有的离开军旅仕途〔3〕,有的改行进入商业、学界,或是留洋海外,更多的则迁居上海、天津、广州等沿海城市。江淮一带,自古以来学风日盛,不断衍生新风,桐城派的传奇至今不减,安庆之变诞生了志士徐锡麟、女侠秋瑾。尽管孙中山最早致信合肥李鸿章欲改变时局而失败,但皖人给予他革命行动的支持可谓“鼎力”,前有吴越怀揣炸弹暗杀出洋五大臣,后有陈独秀以精神炸弹轰出了一股反清势力。由陈独秀担任主编和撰稿人的《安徽俗话报》,当时名列全国白话报之首,蔡元培称之为“表面普及常识,暗中鼓吹革命”。武昌革命打响后,合肥积极响应,李鸿章家族一个近房侄孙李国松有权有钱,但终是担心,因革命党人放出话来,要占领他家的房屋,他以自卫队保安,后来还是躲进了上海外国租界。他一走,合肥城内马上人心动摇,谣言四起,府县官吏也惶惶不可终日。很快,安徽宣布光复。〔4〕
1906年结婚时,张冀牖十七岁。1913年,张冀牖二十四岁,携家眷从合肥出走沪上。他所拥有的财富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以田租为例,1933年地政学院赵世昌《合肥租佃制调查》记载:“合肥大地主极多,阡陌相接,绵延数十里者往往有之”,“西乡则有周、刘、唐、张四大户”。这“四大户”即清代淮军将领周盛传、刘铭传、唐定奎、张树声之后裔,各占租额在两千至五千石。〔5〕张树声一代发家后,在肥西周公山下建起了张老圩子,“三面环山,相传有九路水脉直来圩子。圩子坐北朝南,像三个盘子拼在一起,吊桥向西开,过牌楼是五进正厅,每进十五间,分东、中、西三个大门,内分正大门、客厅、书房及张树珊(张树声弟弟)灵堂。张氏兄弟八人,在大厅北面建造内室,各房单成一个小院落。北濠外是花园和小姐们住房,一石桥通连圩内”〔6〕。这份调查还显示,张老圩子一直在扩建和改造,圩内各式建筑有三百多间。〔7〕“张老圩的田产,分布至聚星、官亭、焦婆、大柏等乡,年收租总计达四万多石。在合肥、南京、苏州、上海、天津等城市有商号和市房,建有张公馆,直至解放前,张氏后裔在外,可在公馆内支取生活费用等项。地方上有‘张氏(张树声)富一房,刘氏(刘铭传)富一族’之说。”〔8〕
张冀牖只读过几年私塾(应该也上过家族所办肥西学院),他是如何支配这些财富的,不得而知,但一家老小几十口再加上诸多佣人的开支,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张冀牖天生对钱没有概念(这从他后来屡屡丢失存折可见一斑),庞大家族的收支全赖妻子陆英的精勤。可贵的是,张冀牖一支尚无人沾染上不良习性,但他已经有所警惕。
张冀牖一派斯文,从不打骂孩子
张新圩子里的瓦当图案
20世纪40年代末新圩子部分张家族人,左起:张淑和(抱张以统)、刘文婉、刘文复、张以绩、张瑛和(来源:《水》复刊第三十八期)
张树屏是张树声的五弟,获一品顶戴,官至记名提督。张树声去世后,各兄弟开始分家,张树屏一支搬出老圩子,自建新圩子,装修华丽,装备精良,更符合富奢生活的需求。张新圩子的收入之丰令人称奇。“张新圩子的田产,具体数字虽不得而知,但在周围数十里,除了有些自耕农的土地外,多为张氏的田产庄园,外地的舒城、庐江、三河等地也有他们的田产庄园和粮仓。每年秋后,周围佃农交送租粮的车辆(手推双把独轮车)、肩担,两三个月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为怕车轮压坏周围的道路,在圩子南北两条大路的两三公里内,全部铺上青石条路心。长年累月,久而久之,这些石条的中间被车轮滚压的沟陷竟有一两厘米之深。”〔9〕张树屏是张冀牖的亲生祖父,其长子张云官“多子多福”,所生四子被过继给长房张华奎为嗣。由此,张冀牖离开张新圩子,在张老圩子长大。有人认为,这是他的幸运。这种“幸运”,无非是指张冀牖离开了张新圩的“腐奢”生活。